容决大抵当年是在边关制裁恶行,去捣毁那群黑心贩子时正好救下承灵公主,却叫对方记了半辈子念念不忘,实在作孽。
这也就算了,承灵公主还特地将这旧事拿到她面前来说,好像生怕她不知道似的。
偏生承灵公主脸上的表情真诚又软和,薛嘉禾便是想发怒也难找到口子——好在,她也根本不想发怒。
左右容决不打算再纳这位公主,承灵又很快就要启程去毓王封地自己打拼,薛嘉禾更是有其他要担心的事情,没空理会这不知道该说过于直白还是过于高明的挑衅。
“殿下的事我也听闻过一二,不过两次所见,同传闻中全然不同,比我像个公主多了。”承灵公主掩嘴一笑,诚挚道,“难怪摄政王这般喜欢您。”
这话说得,乍一听还像是称赞呢。
薛嘉禾笑了笑,没接承灵公主这话,转脸对绿盈道,“白桃想是冰镇好了,拿过来吧。”
承灵公主在她面前再怎么想要比对出两人的地位之差,实际也都是徒劳的。
一来容决不在,二来薛嘉禾又不是多在乎这个长公主的尊贵地位。招待承灵公主的礼节周到不出错,安安静静将她送走,这便够了。
“对了,听说摄政王有紧急军务离京处理去了?”承灵公主吃了两片桃子,便像是刚想起这茬似的说,“真是忙碌得很。”
“军中的事情,我不太懂。”薛嘉禾四两拨千斤。
“我也是呢,常听也听不太懂,”承灵公主顺着她的话十分天真地抱怨道,“不过在来之前倒是听说了一些有的没的,好似是说什么北边有战事,我瞅着到现在也没打起来。再说了,东蜀的北边不就和大庆接壤么?真要打仗,父皇也不会派我来和亲了。”
“能不打仗,自然是天下太平的好,免得百姓遭殃。”薛嘉禾道。
承灵公主点头赞同,“所以我就来了。不过原先来时我就悄悄问了父皇,若是大庆摄政王愿意娶我,那我能不能当他的侧妃,父皇说要是我能让摄政王同意,他也乐见其成,因而那日才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问了,后来回想起来,当真是不应该,还请殿下原谅承灵。”
薛嘉禾的视线从她满是诚挚的面孔上一扫而过,轻笑,“道歉的话便不必说太多次了,倒叫我也害羞起来。”
两人客套了一个多时辰,承灵公主起身告辞时,意味深长地朝薛嘉禾一笑,“也不知我此去还有没有再和殿下相见的机会……承灵便先在此处提前祝愿下次见面时,殿下与摄政王也仍同现在一般恩爱亲密吧。”
第57章
承灵的话虽然看着有些刻意,但既然入了薛嘉禾的耳朵里,多少也在她心上留了痕迹。
容决仍没有要回京的消息传来,幼帝倒是行动很迅速地掐着日子给薛嘉禾传了道手诏让她暂时回自己的长公主府去住。
理由寻的是很快便是祭天的重要日子,薛嘉禾需先回到离皇宫最近的地方沐浴斋戒,好届时不带烟火气地随幼帝一起前往天坛。
这看着就像是随口胡扯来的借口当然不是真的,即便要去祭天,幼帝算算日期也知道这一趟薛嘉禾并不适合去。
但若是容决还在汴京,薛嘉禾倒是不能行动自由;偏偏这会儿容决不在,管家又不可能和禁军起正面冲突,劝阻无效后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薛嘉禾带人去了长公主府。
“想来暗卫应该在暗中跟着。”薛嘉禾低声道,“连你也察觉不到那暗卫的存在,恐怕也很难将他逼出来,便是去了长公主府,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绿盈道,“总比在摄政王府时好上一些,或许陛下派来的人比那暗卫更厉害也说不定。”
薛嘉禾想了想,颇觉有理,“也是,容决此番离京时间长,得心应手的属下应当都担有重任或跟随他身边,不会安排一个厉害人物在我身边浪费时间的。”
“陛下想来也是知道殿下这几日至关重要,才如此安排。”绿盈又道,“如果像季长史所说那样,摄政王真反了……那长公主府便要比摄政王府安全上许多了。”
要是在摄政王府一直待着,或许等容决起兵的消息一传出来,汴京城里第一颗掉的脑袋就是薛嘉禾的。
薛嘉禾点了点头,心中却仍有些疑惑:若容决真要拿她当筹码来要挟、刺激幼帝的话,刚才管家会那么轻易就让她离开摄政王府吗?
不过多想无益,薛嘉禾自己肚子里还揣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东窗事发的麻烦,只得静观其变了。
长公主府虽说是薛嘉禾自己的府邸,她却只在里头住过极短的时间,处处都不太熟悉。
“皇姐!”幼帝早换了一身常服在院中等着,见到薛嘉禾进来时面露笑容迎上前来,“好在还是平安来了。”
薛嘉禾行至近前,福身行礼,“拜见陛下。”
幼帝赶忙扶住她,皱着眉道,“皇姐这也太不注意自个身子了,快坐下说话吧——这里离太医院近,以后萧御医来时也能省点功夫。”
薛嘉禾坐下后细细观察了幼帝的面孔,果然发现他眼下带着暗青色,蹙眉道,“容决的行踪还没找到吗?”
幼帝脸上笑容淡了些,“其实已找到了。如今我也不是两年前那般弱势,容决能拦我一时,如何拦得了我一世?只是虽知道他此刻就在西北大营,老师也说此时不便轻举妄动,要等容决踏出第一步时再动作。”
“他……真去了西北?”想到季修远先前说的话,薛嘉禾轻轻咬了咬自己的嘴角,“他去见陈礼了?”
“对。”幼帝点头,“先前陈礼不是也去过摄政王府同容决见面吗?如今细想起来,或许那时候陈礼便是去找容决商议此事的。”
“容决离京已有近半月,早就该到西北了吧。”薛嘉禾顿了顿,询问道,“他竟什么都还没做?”
“他到了西北之后,西北大营如同铁板一块,里头现在发生什么事情,并非外头能窥探得到的。”幼帝摇着头叹气,颇有些头疼的模样,“要渗透进入其中恐怕还需要花上不少时日,也不知道那时还来不来得及。”
他说完,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对面的人不是朝中官员而是薛嘉禾似的,抱歉地笑了笑,“皇姐不要过于担心了,便是容决真要从西北率军一路直指汴京而来,我也不是没有抵挡之力。这两年间,我和老师还是一道做了不少部署的。”
薛嘉禾轻笑道,“有陛下在,我不担心。”
幼帝转了转眼睛,很快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承灵公主前几日去拜访皇姐了?皇姐觉得此人如何?”
“是个聪明人,”薛嘉禾慢慢道,“但在我看来,或许太过聪明了也说不定。”
“正因为看起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将她许配到毓王世子那里去,”幼帝道,“毓王世子刚愎自用又生性多疑,还看不起女子,承灵公主嫁给他当未来的王妃,心思大多都会花在家宅里外,才不担心她再借机闹出大动静来。”
而毓王的封地,又实在是挺不上不下的一个地方,不富庶,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才被从大批的王爷中精心挑选出来成为承灵公主的去处。
“陛下考虑得自是比我仔细的。”薛嘉禾笑起来,“承灵公主来见我那日,话里话外也提了些打仗的事,看那意思似乎是想暗示我容决和西北早就上了同一条船,可那话又拿不住把柄。”
承灵公主的话大多是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让人似乎觉得从中听出了什么来,仔细一琢磨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无论事情后续的走向如何,承灵的话始终是揪不出错、不会反噬到她头上去的。
幼帝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摆手道,“总扣着使团也不是个事,明日便让他们启程离开吧。”
姐弟二人在院中又说了会儿话,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起容决和西北大营的事,如同寻常一家人那般关心了彼此的身体后,幼帝便匆忙地回转了宫中。
接下来一连数日,薛嘉禾都忍不住问绿盈有没有新的情报传来,得到的答案屡屡是“否”。
这叫她忍不住疑惑起来:若是容决真的想要起兵造反,需要拖延这么久?以容决的聪明和势力,难道不知道自己在西北的事情已经被幼帝发觉?
他一声不吭地将整个西北大营封闭,又迟迟不出不报,到底在里面做什么?
……
容决同陈礼已经互相耗了六天的时间。
陈礼从挑拨到咒骂,再到现在的沉默以对,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打算坦白的意思。
容决第七日带了酒到牢房里,陈礼看了眼他手中小酒坛,冷笑道,“断头酒?”
容决一言不发地排开坛上封泥,倒了碗酒放到陈礼面前,“你已想着要去死了?”
陈礼从喉咙里发出声模糊不清的嘲笑,拖着手上镣铐将海碗举起一饮而尽,“你要么放了我带人杀去汴京,要么就杀了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一直没问,”容决又给他倒了一碗,才取出第二只碗给自己倒酒,“但你是否也心悦夫人,只是碍于远哥,多年来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陈礼猛地抬起脸来,一双凶狠的眼睛像是铜铃似的瞪向容决,“你胡说什么?!”
“合理的解释不过两个。不是这个,就是你想自己当皇帝。”容决用自己的酒碗撞了撞陈礼的,“难不成是后者?”
陈礼嗤了一声,“想当又如何?皇帝这位置,天底下谁人不想碰上一碰?”
“我就没兴趣。”
陈礼又瞪了他一会儿,到底还是举碗将酒喝了,一抹嘴道,“你拖了这些天,小皇帝还没发现你在这里?不可能吧?恐怕再过几日,皇城就要派钦差来治你的谋反之罪了!”
容决不为所动,他手腕极稳地提着酒坛续酒,“你早一日坦白,我早一日能离开西北。”
“少婆婆妈妈的。”陈礼不屑道,“你是个胆小鬼,老子可不是!老子下定决心要率军打进汴京,就绝不会改变主意!我要是你,早就一起掉个头,提剑直指汴京,让那个敢给我戴绿帽子的女人知道厉害!”
“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却知道得比我早,定是从什么知情人那里听来的。”容决晃了晃海碗,清澈的酒液在碗中微微荡出波纹,“你的部署倒是做得不错。”
“你是真不气还是假不气?”陈礼重重地呸了一声,“我认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你这般没种!”
容决将酒液倒灌进喉咙里,舔去嘴角酒液,他仍旧是不喜不怒的模样,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想些什么,“你想要替陈夫人报仇无可厚非,但她的仇人已死,如今更是有了新的家室。你一厢情愿下去,也不是她所要的。”
陈礼倾身将酒坛举起来,干脆抬头一阵痛饮,将胡子衣襟都打湿了大半,才过瘾地将酒坛往地上一放,而后沉声道,“王爷,只有我说的两条路可走。再迟,薛家真要对你动手了。”
容决刚将他关押时,陈礼是满腔的怒火,只觉得眼前的摄政王成了个怂货软蛋,恨不得和他再打上一场。
可随着时间推移,西北大营仍是那般平静,甚至汴京也没有来人,陈礼突然就意识到了:容决想从薛家手里保下他,这话不是诓骗人用的,容决是真要和小皇帝比比谁的耐心长。
说了一箩筐难听恶毒的话,到了第七天也差不多腹中空空地告罄,陈礼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既然不站我这头一起反,那就别让小皇帝对你更怀疑了——你他娘的难道不想再回汴京城当你的摄政王了吗!”
“你何时交代了,我何时回汴京。”容决平静道。
陈礼冷笑,“再迟几日,你到时候后悔都……”他说到一半,悚然一惊,咬着自己的舌尖将后面半句话咽了回去。
容决晃晃空荡荡的酒坛,将其提在手里站起身来,并不在意陈礼没说完的话,而是道,“今日便到此为止——陈将军好自为之。”
陈礼紧皱着眉盯着容决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气急败坏地呸了一口。
喝了大半坛酒的陈礼借着醉意靠墙睡了过去,半夜时被外头的响动惊醒,迅速睁开了精光四射的双眼,“什么人?”
一个蒙着脸的高大身影入了帐中,干脆利落地将两旁负责看守的士兵用刀背砍晕,上来便举刀将陈礼的手铐脚镣劈断,沉声道,“走!”
陈礼却坐着没动,他狐疑地盯着来人,“谁派你来的?”
“没时间说这么多——”
“赵青,你真以为我认不出你的身型招式?”陈礼怒火中烧,“王爷让你来劫狱,还是你自己狗屎糊了脑子?不要命了?”
蒙面人转头看看他,声音冷冷清清,“王爷说了,将你遣出大庆,销毁你在大庆的户籍,此后大庆再也没有陈礼这个人,只当你是被人救走后死了,只要不回大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你走不走?”
月光从帐外照进来落在陈礼的脸上,将他紧紧咬合的下颌和满是血丝的双眼映得清清楚楚。
陈礼颤抖着深吸了几口气,眼眶里又酸又涩,几度想开口又说不出话来,最后狠狠一拳打在地上,“老子留下!老子现在就要见王爷!”
“王爷歇下了。”赵青冷漠拒绝,“王爷也不知道营中此时有贼人闯入要劫狱。”
陈礼气得又砸了几拳泄愤,也顾不得自己手上都破了口子,喘着粗气道,“你去禀报王爷,说我现在就要招供,他听是不听?”
赵青盯了陈礼半晌,施施然将面罩摘下便离开了牢房,一点也不担心恢复了行动能力的陈礼会趁机逃跑。
陈礼也确实没有再跑的意思,他坐在地上认认真真地算着容决出发的时日和已经过去的时间,越算眉皱得越紧。
好似已经来不及了,容决的马跑得再快,也赶不上了。
在听见有人跨入牢房时,陈礼头也不抬地道,“那孩子,是王爷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