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人参,楚承昭的脸色才稍霁了一些。
从小到大,对他好的除了卧病的老侯爷,就是周嬷嬷和邹鑫两个了。他在人前伪装久了,加上年纪稍大之后就不能成天在后宅待了,连周嬷嬷都和外人一般都以为他是个能文能武、风光霁月的人儿,他不忍心让老人失望,也就一直没说破。
他受伤的事情,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过也并非有意隐瞒周嬷嬷,而是也习惯性地和周嬷嬷瞒下了可能会让她困扰烦忧的事。之前周嬷嬷说给他炖了参汤,当着两个丫鬟和宋瑶的面,他还真不好提自己受伤的事。
本是想忍着喝了,回头再找大夫调理身子,却遇上了宋瑶无理取闹,他顺水推舟地全让她喝了,也算是免了一桩麻烦事。
还有飞歌,这丫头没脑子还有脾气,娘老子又是太太嫁妆庄头上的管事,明显地就是太太布过来的探子。当然了,太太也不是傻子,没指望没有半点城府的飞歌真的能刺探出什么事情来。她那么做,就是为了恶心楚承昭。碍着她这个嫡母的身份,楚承昭只能硬着头皮把飞歌留在身边。
而更让楚承昭恶心的是,这几年飞歌年岁大了,竟对他起了别样的心思。太太也明示暗示了好几回,说他年岁大了,房中有几个人也是常事,那嘴脸让楚承昭现在想起来也很是反胃。
他的亲事自然是拿捏在他那嫡母手里的,他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这个年纪还没定亲,自然就是他那位好嫡母的手段。
初时楚承昭还不清楚里的乌糟,一直到他两年前成了御前侍卫,能在外交际行走了,才从同僚口中知道了其中的原委——原来从前已有好几户人家有了结亲的心思,后头他在侍卫选拔中从一干勋贵子弟中脱颖而出,想招他为婿的人就更多了,可他那好嫡母愣是百转千回地统统替他回绝,前头说是他一心科举,想等得了功名再说这些。后头则是说他如今已是宫中红人,自小主意也大,她这个当嫡母的还真是做不了他的主,姻缘大事还是问他自己意思……
前头的话就是个笑话,他自小就勤奋向学,文武皆有所涉猎。他几次提出想去外头书院读书备考,可他那嫡母却说老侯爷如今在病中,指不定哪日就驾鹤仙去。他作为老侯爷最喜欢的孙子,自然是要他最后的时光里相伴左右的。这样的借口抬出来,别说是读书了,每日他刚看上书,就有嬷嬷妈妈来催着他往老侯爷房里去,然后她们就在老侯爷的院子里进进出出,高声喧哗。老侯爷年岁大了,耳朵不灵光了,会武的楚承昭却是耳聪目明,片刻的安宁都不可得。
后头的话则更是诛心,活生生把他塑造成了一朝得势便目中无人的下三滥。至于她所说的询问商量么,那更是子虚乌有的事了。
拿捏他的亲事已经够恶心了,竟还劝说他在未成亲之前添上通房!真真是恶心至极!
想到这里,楚承昭眯了眯眼,脸上的神情又冷了三分。
不过幸运的是,今天飞歌和宋瑶杠上了,他本是想和和稀泥,虽然说了让飞歌去别处的重话,但他也清楚侯府里那个好嫡母回头肯定还会想办法把飞歌塞回来。没成想,宋瑶又给自己揽了活儿,要把飞歌拘在身边伺候。反正他的名声都让嫡母败坏了,如今也不在乎旁的。
这一桩两桩的,也得亏楚承昭人前装了多年了,不然怕是当时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若是往后宋瑶还能继续这么‘帮忙’,他倒是愿意看她日复一日地作下去。
这么想着,楚承昭的心情就好了不少,他和宋瑶虽然开端不是很好,但她后头的行为却让他落到了实际的好处,那么他也有好心情面对接下来的麻烦了。
***
后宅里,宋瑶的心情可就不那么美好了。
喝下参汤没多久,她就觉得身上发热,然后越来越热,快把她给燥死了。
周嬷嬷一边说她:“老婆子苦口婆心地为娘子好,娘子当我只是吝啬呢。”一边还是让两个丫鬟烧了热水,给宋瑶沐浴。
飞歌一边往木桶里装水一边嘀咕,“真是害死个人,是她自己抢着喝的参汤,又不是旁人逼的!反倒是麻烦咱们两个,一会儿要蜜饯,一会儿要热水……怎么不燥死她呢!”
轻音低垂着眉眼只干自己的活儿,再也不劝她,更不接她的话茬。从侯府出来半个月了,她该劝的都劝了,今天还被她狗咬吕洞宾一起骂了。她后头还帮着说话已经是仁至义尽,再不去想过去的情分了。
宋瑶已经热的不行,穿着中衣进了浴房。听到飞歌这话,宋瑶抬脚都踹上了他的屁股。
飞歌发育得很是不错,屁股肉还挺多,这一踹倒没把她揣倒,只是吓了一跳,‘啊’一声叫着往前扑倒,差点往前栽到了浴桶。
“你屁话怎么这么多呢?不干活的时候要说,干活的时候还要说,你信不信我找副膏药糊你嘴上!”
“你,你……”飞歌气的脸颊通红,“你敢打我?我可是……”
“你可是侯府正经的一等丫鬟!”宋瑶摊摊手,“这又怎么样呢?今日若不是我留下你,你怕是被你家公子赶去当灶下婢或者洗脚婢了。”
“我,我怎么可能!”飞歌气坏了,想说自己爹娘可是太太的人,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下去。她虽不聪明,却不至于蠢到把这些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反正你家公子是看在我的面上才让你继续留在这里的,你招子给我放亮堂了。”宋瑶说着话试了试水温,把中衣给脱了,漏出了桃红色的肚兜和胸前一大片欺霜赛雪的柔软。
饶是飞歌再恨,还是得承认眼前的宋瑶衣裙之下有着一副极其傲人的身材,她忍不住往她盈盈一握的柳腰和鼓鼓胀胀的胸脯多看了两眼。
宋瑶转身把衣服搭到屏风上,头也不回地道:“别看了,你没有。”
气的飞歌又对着她的背影狠狠剜了几眼。
宋瑶脱光了衣服下了水,飞歌更是看的眼都直了!她自认模样不差,就是身形还不够玲珑窈窕。要是她有这副身材,保管早就成了公子的房中人了。
她越看越气,看着轻音在给宋瑶浣发,也没她什么事儿了,就自顾自提着空桶退了出去。
到了门口,飞歌气呼呼地跺了跺脚,憋着声音咬牙骂道:“粗俗!无礼!狐媚子!”
而后她就听到宋瑶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浴房里传了出来——
“狐媚子嫌热水不够呢,你再去给我提两桶来。”
气的飞歌身形一个踉跄,差点就摔了个狗吃屎!
宋瑶洗澡很快,这仰仗于保育营为了节约珍贵的淡水资源,每天只给十分钟的洗澡时间。
洗好之后,她换上了周嬷嬷给过来的宽松寝衣。
虽然这个朝代的衣服穿起来极为繁复,宋瑶却爱极了这种柔软的触感——毕竟在上辈子,可没有那么多人去研究纺织业,大家穿的都是末世前各大制衣厂剩下的物资。就那样的情况,想分到一件合身的衣服已经十分不容易,更别说是这种轻若蝉翼却保暖舒适的料子了。
不知道是之前演演太多了,还是她这副身子受不住百年山参的药性,宋瑶开始有些迷迷糊糊地犯困。
周嬷嬷捧了干的布帛过来,说:“娘子不好这么睡得,头发还是湿的,午膳也没吃呢。”
宋瑶坐在拔步床上任周嬷嬷给自己擦头发,一边困得小鸡啄米,一边含糊地说:“不想吃呢,太困了。”
周嬷嬷摸了摸她的脸,忍不住担忧:“怎么身上这么烫,是不是不好受?老婆子这就请大夫去。”
“不,不用,还挺舒服的。”宋瑶努力睁眼,“身上不燥了,就是暖呼呼的好舒服,像在晒太阳似的,让人发困,我睡会子就好了。”
“那行,娘子稍微睡一两刻钟,要是起来了还不对劲可一定要说。”
得了周嬷嬷这句话,宋瑶是再也忍不住睡意,阖上了眼睛。
周嬷嬷其实有心再和她聊几句的,今天宋瑶和飞歌闹得实在难看,飞歌那是丫鬟,不用顾忌什么,可宋瑶即使现在是无名无分的外室,却不能不顾身份和丫鬟一起闹。不过很快,宋瑶的呼吸就平稳了起来,已然沉沉睡去。
周嬷嬷给她擦干了头发,把她摆成舒适的平躺姿势,又给她盖好了被子。
宋瑶一头乌发散在脑后,越发衬的巴掌大的小脸白嫩无暇,莹润如玉。她在睡梦中用下巴蹭了蹭绸缎背面,舒服得哼哼出声。
周嬷嬷伸手摸了摸她发红的脸颊,确认温度在慢慢下降才放心一些。
这还是个孩子呢,周嬷嬷不由心生爱怜,多半是从前在市井吃了太多的苦,所以性子才有些骄纵,还是慢慢教导吧。
第6章 怀孕
宋瑶又梦到了从前的事情。
保育营十八年的生活,概括起来可能只需要只言片语,但发散开来,却可以讲很多很多。
华国一直到末世第十五年才真正恢复了制度,成为了整个地球最难得的一片乐土。彼时丧尸未驱,草木凋敝,百废待兴,各种资源都十分吃紧。照理说,国家应该还兼顾不到宋瑶这种即便拥有双亲,也很有可能在一系列灾害中夭折的孩子。
可就在末世第十八年,在全国新生儿比例严重不足的情况下,科学家们才意识到末世带给人们的不仅是外在环境的改变,更有人类本身内在的改变——人类的受孕率变得极其低下,人类幼崽或将成为需要大力保护的存在。
也就在那一年的年末,政府成立了保育营。这里无条件接收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全国各地若有人将被丢弃的孩子送去,甚至还能得到一笔物资奖励。
此条特令一出,各地在灾害中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被送到了那里。甚至还有父母觉得自己能力不足以庇护孩子,也只能狠心骨肉分离、把孩子送过去。
宋瑶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保育营里真的是有很多很多孩子,多到一间屋子里摆满了架子床,还要两三个孩子挤到一起睡。
那时候虽然保育营的条件很一般,孩子之间也免不了摩擦,宋瑶是个孩子王,今天教训调皮的大胖,明天教育遇事只会哭的莉莉,还是快乐的。有些东西,你只要自己没拥有过,身边的人没有拥有过,便不觉得是必须的存在了。
但没过几年,国家的部队经过一系列的秘密训练后实力大增,消灭了城区的丧尸,又建立了隔离区,将绝大部分丧尸都隔离在外。丧尸的本能就是捕食人类,虽然他们寿命比普通人类长,却也是有限的。所以被隔离在外的丧尸只能遵循本能,在城区外围的隔离区游荡,最终随着风干和他们能量的流失,他们就会恢复成尸体,直至腐烂。经专家预测,不超百年,华国附近的丧尸将全部消失。
也就是那时候,环境安全多了,开始有大量的父母开始寻亲。
宋瑶就在保育营里,看着朝夕相处的同伴一个个被接走。而后其他没有亲人的同伴,也都先后被失了生育能力的夫妇领养。
宋瑶那时候年纪已经有些大了,开始记事儿了,只记得那段时间保育营一直是有客来访,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卧房里的架子床上的被褥也是一天天减少。
她也是期待的,期待父母来找她,或者有人收养她。她觉得自己自己不比大胖、莉莉这些玩伴差什么,可她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保育营里孩子再也不用和人挤一张床了,还是什么都没有等到。
一直到她成年之后到了外头,宋瑶才知道,人类的孩子确实珍贵,可最珍贵的,还是进化出了能力的孩子,其次珍贵的是男孩子,毕竟不论是国家灾后重建,还是秩序维持,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其中很多岗位进化出能力的比没有能力的更合适,男人比女人更为适合。
宋瑶不是自怨自艾的个性,在低落了几天后,她迅速调整了过来,投入到了工作岗位。一年多的工作生涯乏味而单调,宋瑶以为她就会这样过一辈子,一直到后来她竟穿越了……
宋瑶的一个梦,横亘了她上辈子短暂的一生。
她中间也有意识稍微清醒的时候,但想着反正周嬷嬷说的隔一会儿会喊她,便任由自己继续睡着。
大梦千年,梦里已过千年,现实不过短短一瞬,这本是人之常情。可宋瑶想不到的是,她以为自己睡了不过一两刻钟,外间却是已经过了几个时辰。
周嬷嬷于她睡下后的两刻钟喊了她,却没有喊得醒她。本以为她是贪睡觉多,便由着她去了。于是又过了一会儿,周嬷嬷再次喊她,她还是不醒,周嬷嬷这才发现了不对,竟是怎么喊她都不醒了,立刻去喊了楚承昭来。
楚承昭正在为如何向当今解释而愁眉不展,又听说宋瑶昏迷不醒,一时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不过到底人命关天,楚承昭收起不悦,立刻就让邹鑫去街上请大夫。
就在众人都忙成一团的时候,却是轻音绷不住了,眼泪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
周嬷嬷问她这是怎么了,轻音哽咽着道:“是奴婢失礼了。只是看着娘子这模样,奴婢不禁想到了自己的亡母。母亲也是这般白日里好好地说困,而后面容安详地一觉不起。家里请了大夫,大夫说母亲脉象没有问题,倒像是离魂症,得请高人来救。奴婢家里家徒四壁的,如何认得什么高人,后头祖母找了好几个出马仙来瞧,他们又是跳大神,又是烧符纸的使尽了招数都没用……最终母亲、母亲就在睡梦中去世了……”
轻音越说越语不成句,显然是触景生情,回忆起了悲伤的过往。
“对对,老奴从前在宫里伺候的时候也听闻过离魂症。”周嬷嬷忧心忡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双眼的宋瑶,之前对她的些微不满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求诸天神佛能给这苦命的孩子一条活路。
楚承昭沉吟半晌,他和宋瑶的事本就已是一笔糊涂账,还不知道怎么和当今交代。若是今天宋瑶就这么得病没了,不用当今动手,朝中感念隆让太子恩德的大臣们就能用唾沫星子把他湮了!
“嬷嬷在这里等着邹鑫请来的大夫,保险起见,我去跑一趟相国寺。”说完这句,楚承昭施展轻功,纵身往马厩跃去。
相国寺在城外,吉庆街在京城闹市,便是纵马飞驰,来回也得一个时辰。更让楚承昭忍不住烦躁的是,街上这日不知为何路人格外的多,逼得他只能放慢速度。
然而柳暗花明,楚承昭耳力过人,竟从路人的闲谈中听出今日街上如此盛况,是因为相国寺主持妙莲上师来成立开设法会。
楚承昭便立刻策马赶去,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妙莲上师神情慈悲,端坐于莲台之上,为百姓说法。
妙莲上师已是和当今差不多的年纪,佛缘深厚,不问世事。照理说楚承昭一个十几岁的侯府庶出是不可能与他有旧的,所幸的是在老侯爷身体康健的那几年,曾带着楚承昭前去拜会。妙莲上师对年幼的楚承昭十分照拂,以至于即使后来老侯爷病了,楚承昭有烦心事的时候也愿意去相国寺和妙莲上师说道说道。可以说,楚承昭的武艺师承于老侯爷,心性谋略却是由妙莲上师教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