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感到有人扯起了她压在腹上的被子,笨拙地掖在她颚下。
她的喉咙被那人这么一压,忍不住呛了一声。
皇帝连忙松开手,有些无措地退了一步。借灯仔细看她。
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偷偷给她盖被子,不知道她心里会如何揶揄。
好在她只是呛了一声,并没有睁眼,呼吸也平匀,看起来并没有醒。
皇帝松了一口气,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周太医还在明间跪候。
皇帝走到他面前低头道:“和妃的身子调理起来难吗?”
“回皇上的话,这女子的身子啊,年少时调理起来容易,年纪越大就越艰难。娘娘从前年少时就失于调理,才至如今体寒之症。但奴才一定尽心竭力顾好和娘娘地身子。”
少年时失于调理。
她当然没法好好调理,十三四岁的年纪的,就离了母亲被放在长洲。偌大一个卧云精舍,全仰赖她一个人修复打理。
皇帝心里不自在,他绝然不可能因为自己筹谋而对一个女人起愧疚之心,但他吧,很心疼。
皇帝道:“朕不在乎你怎么调理,也不在乎你用什么药,总之朕要她好。你这颗脑袋,朕记在和妃身上,若和妃的身子有好转,朕要好好赏你,若不见好转,朕就给你摘了。”
周太医忙伏身应“是。”
“跪安吧。”
梁安送周太医出去。
张得通见皇帝坐在紫檀椅上没动,便上前道:“万岁爷,您今儿……翻了淑主儿的牌子,这会儿人已经在养心殿围房里候着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张得通顿时不敢再出声。
“传话给她,让她在围房歇了。”
“是……那万岁爷呢,今儿还回养心殿歇吗?”
皇帝朝西暖阁看了一眼,层层帐后,仍能听见王疏月均匀柔软的呼吸声。
皇帝出痘疮最难熬的那一段时日,是她伺候过来的。
就这么一副身子骨,也不知道那段时日她是怎么撑熬下来的。皇帝想起她入宫后事,先是被自己烫伤,后又冷在大雪里跪了整整一夜,再被皇后罚去乾清宫守灯,没有哪一样不伤身。
“何庆。”
“朕交代你一句话。”
“是,万岁爷您说,奴才听着。”
“耳朵过来。”
“是。”
这句话,连张得通都没有听到。
皇帝说完,起身就去南书房看折子去了。
次日张得通拿了棍子把何庆打得齿牙咧嘴,才把那句话逼了出来。
“万岁爷说,下次他要责和主儿的时候,要奴才劝着他。”
第37章 虞美人(一)
六月初四这一日,皇帝驻跸畅春园。
沉寂了整整半年的园子一朝热闹起来。但皇帝的政务依旧繁忙,户部使了吃奶的劲儿清亏空,终于把顺宁年间的亏空全部拟了出来了。足足两百多万白银啊,纵使是乌善,也被这个数字吓得咂舌,不敢轻易把折子往皇帝面前递。
于是这烫手的山芋又递到了王授文手里。
皇帝在畅春园,南书房议所就挪到了清溪书屋后面澹宁居。这会儿辰时将过,皇帝正在清溪屋召见吴璟王原祈等几个奉召编撰《佩文斋书画谱》的人。澹宁居里,程英和十二爷皆有些惶急。
“吴璟他们一早就进去了。如今怕要不了多久就要散了。”
十二爷手上捏着那的道白壳子,绕着紫檀椅走了一圈。“今儿这道折子……怎么递。”
程英立在一尊掐丝珐琅壁瓶后面,朝清溪书屋那边张望。“王爷,臣看就今儿递了吧。皇上喜欢书画,同那些人讲谈下来,心绪不会差。”
十二道:“本王就怕皇上一时气极,要把户部的尔璞判个斩监候。这牵连大了,他要一发疯,把该咬的不该咬的人都咬出来就不得了了。”
程英见王授文站在紫檀木书案旁若有所思。
“王老,听您的意思呢,您别不出声。”
王授文摇了摇头,对曾少阳道:“谁陪着皇上见那些人。”
曾少阳道:“大人,听何庆说,是和主儿。”
王授文拍了拍袖口,从十二爷手上把折子接了过来。
“今儿递吧。今儿不递明儿也得递。哎……要说是外面番库欠这些也许还好些,可这些没有实差的京官,皇上最恨了。”
正说着,曾少阳打了半截竹帘起来。
“王爷,大人们,皇上过来了。”
王授文等人忙直身整衣冠恭恭敬敬地候着。
不多时,皇帝大步跨了进来,面上挂着笑,看起来心情大好,一面往案后走一面对何庆道:“朕看王疏月很喜欢吴璟那副蜀葵,将一直盯着看,眼都没眨。这么着,你传旨给吴璟,让他这几日入翊坤宫,给和妃画一座地屏,翊坤宫原来那个朕也看腻了。”
何庆见程英等跪在地上,面上都有愁色。应了皇帝话,也不敢再多嘴,公谨地退出去了。
皇帝随手翻一本累再案上的折子。“哦,朕说别的去了,都起来,你们议你们的。”
十二看了一眼王授文。
王授文也没避,径直将折子呈到了皇帝眼前。
“皇上,乌善的折子递上来了。”
张得通忙接过来,呈到皇帝手中。
皇帝接过,一面翻一面道:“乌善出眉目了?程英,明日召他到园子里来,朕很久没听他跟朕扯谈了。”
“是。”
众人都心惊胆战地等着皇帝瞧折子。
畅春园中天气变化得快,将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一大片云过来,澹宁居顶上的天就暗下来,王授文眼看着雕花窗上的阴影从墙上移到皇帝渐渐捏紧的手上。
“二百多万两,好啊,朝廷真养起了这些人!尔璞在户部干什么?养老还是在给朝廷养弊。”
王授文道:“这是先帝爷那一朝积下的弊病,如今皇上要剜疮必然艰难。”
皇帝将折子往书案上一撂:“呵,先帝是仁慈,朕也知道这些官员日日在念前朝的仁怀,恨朕严苛。也是奇的!先帝在时,朕也看着他们敬听圣训,哪一个不是痛哭流涕,道‘醍醐灌顶’,背地里,行径尽如此龌龊!这念的哪一门的仁怀!”
这一席话说得澹宁居里人跪了一地。
十二管内务府多年,深知内务府比户部还要污糟,虽晓得皇帝有意维护,但也被皇帝的话说心颤。
“奴才惭愧,愧对皇上。”
皇帝沉默了良久,强把火压了下去。抬手道:
“都起来。”
说着,他抬头对王授文道:“你这一年把朕的手摁得死,来,议给朕听,尔璞怎么处置。剩下七层欠款怎么追。”
王授文并没有起来,伏身道:“臣惶恐。”
和王授文几年相处下来,君臣间的默契还是有的,皇帝凝了王授文半晌。
“好,你惶恐。”
说完,皇帝看向十二和程英:“你们今日先跪安。回去仔细替斟酌,看这事有没有必要召廷议来公议。”
“是,奴才告退。”
十二连臣弟都不敢自称了。与程英一道退了出去。
澹宁居的门启闭。曾少阳小心的进来添茶。昏时雨来,热气渐渐消散,冰盆里流出来的白烟也淡了。
“说吧,怎么想的。”
王授文垂首道:“臣万死,问皇上一句,皇上要处置尔璞,可在还在意太后娘娘的感受。”
他这句话一提,皇帝才想起,尔璞是太后的外侄。
“王授文,你从不问朕的家事。”
“是,所以,臣说臣万死,破了规矩。其实尔璞死不足惜,户部的孙仰德,才德也足以继其任,只是皇上一旦重处了他,太后难免寒心。蒙古的丹林部一向有不臣之心,科尔沁牵制丹林,就这里,一年给朝廷省下了多少军费,皇上,恕臣斗胆,臣以为,科尔沁还是要以安抚为上。请皇上三思。”
皇帝靠了椅背。伸手摁住眉心。
王授文的话说出了关键所在,也说到了他的痛处,只不过他还顾着自己外臣身份,没往深处去扎。
“你先起来。”
“臣不敢。”
皇帝看着他那模样,想起王疏月,突然有些好笑。
这父女两长得一点都不像,王授文皮肤偏黑,人也不算瘦小,长着两丛滑稽的粗眉。王疏月却白得少见,五官也生得秀气,可这父女两的姿态,偶尔倒是出奇的像。
皇帝站起身,从案后跨出来走到他面前伸手虚扶。
“行了,轻狂什么,你的话,朕听明白了,容朕再想想。”
王授文站起身。
“谢皇上恩典。”
皇帝笑了一声,“这话不好听,像要打朕的脸,王授文,王疏月册封和妃,朕对你们王家还没有行过封赏。”
王授文忙道:“皇上能让娘娘在您身边伺候,就是皇上对王家最大的恩典了。”
说着他似触了什么伤情处,竟从新撩袍子新跪下,恳切道:“皇上,臣斗胆掏一句心窝子里的话给皇上听,皇上从前供养她,如今又救了她的命,臣和娘娘,就算肝脑涂地,也不堪报答皇上大恩一分。但是臣素知娘娘的心素淡,她母亲又教了她自矜自重的糊涂道理,若娘娘有什么地方冒犯了皇上,奴才求皇上多宽宥娘娘。奴才与犬子,一定鞠躬尽瘁,以报皇上大恩。”
他说到最后改了自称。
这也是皇帝第一次听到王授文在自己面前自称“奴才”。
君臣际遇这么多年,皇帝还是很了解王授文的。
他有立世的圆滑,但也有前明文人的那种倔劲儿。
就算已经抬了镶黄旗,他也从来不肯称自己是皇帝的奴才。如今为了王疏月,他算是破了自己的底线。
父女情意虽长年隐晦,一旦掀开那层膜,窥探其本质,还是令人动容的。
***
这边王疏月正坐在清溪书屋与藏拙斋的通廊上翻吴璟留下的画稿。
近黄昏,正下着小雨,但风并不斜,因此廊内倒是清凉干爽。
吴璟的分染之技出神入化,王疏月看得入神,突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在看什么。”
藏拙斋与清溪书屋是相连的。于是宫人们也就默认了这是一处地方,皇帝回来也没有通传,王疏月吓了一跳,抬头见皇帝已经从她腿上拿起了一张,哂道:“就这么几幅你看了一整日了。”
王疏月忙放下画稿站起来行礼。
皇帝移开眼看她,她已经换之前的那身满绣氅衣,穿了一身褪红色衫子。细风盈袖,显得单薄的很。
她体质寒,受不得冷。
皇帝这时想起了周太医的话,又见她穿得这样少,竟鬼使神差地道:“把手伸出来。”
王疏月被这句没由来的话给弄糊涂了。
但这位爷时常不按牌理出牌,她到也有些习惯,伸便伸吧。
于是她索性将两只手都摊开,端端正正地举过头顶。
皇帝见她这副模样,真是吐血的心都有了,他原本想捏一把她的手,好知道她冷是不冷,谁知她这姿势跟讨打一样。皇帝瞬间觉得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傻子。
气得抬手是一巴掌,“啪”地一声打在王疏月的手上。
虽未用十分的劲儿,但男子手力大,王疏月还是疼得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手。
她正要开口,却听皇帝喝道:“王疏月,你就听不懂朕的话!”
王疏月没有抬头,摊开手心,朝着掌面吹了几丝气:“皇上要罚奴才,直说就是,奴才听得懂。”
皇帝见她掌面发红,知是刚才那一把巴掌把她打疼了,又悔吧,又气,握着她的手臂,一把将王疏月拽了起来:“朕跟你真是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拿起画稿在她将才坐的地方坐下。
“你果然只适合对着这些东西。”
善儿过来递茶,王疏月亲手端过来,往他手边高脚茶几上放去。
“今儿主子罚奴才,奴才也不委屈。”
说着,她走到皇帝的身旁,陪着皇帝一道望向那些画稿:“主子,这蜀葵画得真好,奴才在长洲的时候就听过吴璟的名字,主子今儿能让奴才亲眼见到这位大师傅,就是给了奴才大恩典。”
皇帝哂了她一句:“你心倒是大。”
嘴上虽这样说了,过后却又添道:“原本镂云开月那处园子朕打算教给张然来叠山理水,但你既看得上吴璟,朕就让他来当差。”
“皇上要建镂云开月?”
皇帝随手翻着手上的画稿:“嗯,不过要过段时间。后半年,朝廷用银地方多。”
他说着,又想到户部的事情上去了。
王疏月见他沉默,便也不再说话,静静地陪他立着。
微雨幽凉的通廊上,散来后面竹丛的清幽香气。她轻薄的衣衫被细风吹动,拂在皇帝的手背上。几张画稿被吹得沙沙作响。
黄昏来了。
王疏月爱黄昏,也惧黄昏。
但此时皇帝坐在她身边,她却莫名地觉得心中有一丝说不出原由的安慰。
其实人间的事都不简单。
有人筹谋万里江山,有人斟酌一日阴晴。
诚然皇帝是一个里内复杂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无师自通地和一个女人共情。
“王疏月。”
“在。”
“手冷不冷。”
“不冷……”
她话还没说完,身旁的人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不由地浑身一颤。忙抬头看去。
那人下巴绷得很紧,眼神也胡乱扫向一边,拽着她就往藏拙斋走。
“朕觉得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