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常来陪王疏月饮茶。
那时王疏月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她的很多话,王疏月都听不懂。
比如其中就有这么一个观念。
“我想像男人看待我们一样去看待男人,但这很难。后来我寻到了一个法子,疏月丫头,等有一日你尝到了阴阳之乐,你一定要纵情至最极处,咱们女人想要的尊重,平等,全都在那个地方。”
她在讲情欲。
王疏月听出来了,但至于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至今也没有想明白。可王疏月就是觉得悲哀。这一句话听起来,和她身世一样,已然零落,又倔强不已。
好比高山晶莹土,碾成了世间尘,又不愿意被人踩在地上,便迎上一阵风去,散到无知无望的荒唐界中去了。
夜静无声,万物静默。
暗淡的宫墙上映着守夜人的影子。
张得通见她走进来,便举着一盏小灯迎她。
“万岁爷睡下了。”
王疏月接过那盏灯,朝榻上看了一眼,帐子还悬着,似乎是张得通为王疏月和皇帝留的一个余地。
“辛苦娘娘。奴才出去了。”
“好。”
门一开一合。咿呀一声之后归于沉寂。
王疏月将灯放在床榻对面条坐上。回过头来像榻上的人看去。
他朝里躺着的。这是他睡觉的习惯。
在他出的天花的那段那段时间,两个人在养心殿相处下来,王疏月对于皇帝的起居饮食都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他睡觉其实很浅,也不大安稳。
甚至几乎不在其他妃嫔宫中留住。侍寝这种事情,都是命敬事房传人到养心殿外的围房里候着,行完事又叫送回围房里。何庆那张嘴跟王疏月说过,皇帝习惯一个人休息,不然便睡不好。他从小的时候到上书房念书时起,就是四更天起身,这么多年下来,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除了大病袭身,他从来没怠倦过。
张得通说皇帝不痛快。
权势滔天,不痛快。这两件事,可真矛盾。
王疏月还算喜欢看他睡着的样子。
再凌厉的轮廓,在小灯昏暗的影子里都会柔和下来。
王疏月不是一个忸怩的人。也不是看不清处境。
自入宫时起,她就做好了为嫔妃的准备。
她并不那么排斥皇帝与她行房事,这毕竟是皇帝的权利,也是她该身为妃嫔该做的事。正如她母亲所说,女人在这世上沉浮,要紧的是守着自己的心,而不是身子。
身子用来求一方遮蔽。
心才是自己倚仗。
因此她执念不深,哪怕有畏惧,惶恐,她都没想过要避。
所以王疏月说她懂,是真的懂。
但皇帝却睡了。
也许是真的累了,又或者他并不打算接纳她王疏月这个差点嫁给贺临的女人。只是在生死之间,她没什么指望地撑着这个从前万人撑扶的帝王走了一段原本只能独行的路。皇帝因此动了怜悯心,不愿意看王府真把她逼死吧。
有这份情,其实已不容易了。
王疏月挽过耳前的碎发,心情疏朗起来,抬头望向窗隔外的明月。
月色已经亮起来了,月光静静地,斜穿过步步支锦摘窗。
翊坤宫的头一夜共处,又成了养心殿的样子。
他在榻上躺着,她呢?
她也不能这样站着不是。
王疏月借着光看见了张得通上夜的那方垫子,看在他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份上,再守他一夜吧。
想着她正要坐下去。
如今穿着嫔妃宫服,并不比以前那么方便,哪怕坐下去,也总有什么璎珞配饰在牵绊。王疏月不舒服,又撑着站起来。
谁知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上来。”
王疏月一怔,榻上的人并没有翻身,只是把身子往里头挪了挪,顺手扯了一半枕头出来。
“奴才不敢……奴才还是给皇上夜。”
“王疏月,朕的宫里,没有嫔妃给朕上夜的规矩,朕叫你上来你就上来。”
“是……”
他就这么霸道,话又是砸脸来的。
王疏月只得弯腰脱了鞋,沿着床榻的边沿儿,侧身躺下来。
“你身上什么东西,膈着朕了。”
“是,奴才……”
“把衣服脱了。”
“啊……”
这一声“把衣服脱了。”说得王疏月一下子脸红到脖子根儿。
心里暗嘲自己,说什么想得通透,怎么连这么一句话都抵不住。
好在,说话的人说了这句话以后也没声了。
只是呼吸声明显比刚才重了不少。
越是有起心动念,越不能让人看出来。越要逼着自己压抑下去。皇帝与大清复杂的政治一道沉浮了十多年。早已习惯这样的自守之道。可这种行事方法,对着女人吧,却总是哪里不对。皇帝自己是觉察出来了的。但要去想哪里不对,他又觉得费劲。
算了。让她在自个身边安静躺着吧。总好过让她在地上坐着。
想着他索性当自己没说过让她脱衣服的话。
皇帝可以当自己没说过这话,王疏月却不能。
她侧面看了他一眼。见皇帝没有动。这才小心地站起声,走到衣架前,脱去外面的坎肩儿,又退下了氅衣。善儿不在,她便自己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绫罗寝衣。回来仍然沿着榻边儿,小心地躺下来。
“王疏月,朕明日四更天要起身见京外的官员。你若敢动一下,让朕不得好睡,朕就让你下去跪着。”
王疏月缩了缩肩膀。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总之今晚是睡不成了,她真想破罐子破摔地怼一句:“不如现在就让我去跪着吧。”
但转念一想,这就真没完没了。
“是,奴才绝不乱动。”
“嗯,睡了。”
皇帝把被子往自己身上一拢。闭了眼睛。
王疏月当真一动不动地睁着眼陪他躺着。
这是她第一回和一个男人同榻而眠。没有肌肤之亲,但夏季的寝衣轻薄,她几乎能透过那一层薄缎感受到身旁男人的体温。她想起皇帝出痘时,自己为她擦身时的场景,不由得又红了一通脸。
她已经十七岁了。早就有了知觉。
皇帝在王疏身旁到是很快就睡着了。甚至还起了轻微的鼾声。
次日,张得通和何庆进来叫起,见王疏月穿单衣贴着边沿躺着。身上连半截被儿都没有。皇帝到是盖得严严实实。何庆有些无奈。虽是夏天,这样把人家姑娘冻一夜,也不免生病的呀。
皇帝神清气爽地起身更衣。自觉没有比昨日睡得更安稳过。
王疏月也只得肿着眼睛跟着起来。这么冻了一夜,也不知道是凉着肚子还是压着肚子了,好大的不舒服。
“你接着睡。不用起来。”
张得通正伺候皇帝穿衣,见王疏月眼睛青肿,多少猜到了一些,便接着皇帝的话道:“皇上体贴和主儿,和主儿歇着吧,奴才们来伺候。”
王疏月听张得通这样说,便拢着被子从新躺下来。
皇帝压根不知道昨晚自己让王疏月挨了一整晚的冻,趁着这个穿戴的空挡随口对她道:“下个月,朕要去畅春园。”
“畅春园。”
她原本不大舒服,听着这地方却来了兴致。
“奴才也能跟着主子一道去吗?”
皇帝抬手自理着领口。“去,朕带你去。”
她靠在枕上冲着皇帝笑得疏朗。
这是王疏月的志趣,普天之下的胜景,她都想去看一看。
皇帝借着外头泄进来的天光,就那么扫了王疏月一眼,她穿着寝衣,周身在无别的饰物,把脸上的那阵笑容衬地越发干净。
早知道她这样开心,就早一些告诉她了。
“奴才谢主子的恩典。”
“以前朕的皇阿玛喜欢去畅春园,那里离皇城近,避暑听政都相宜。畅春园北边有一处地方叫‘镂云开月’。是皇阿玛给朕赐园,你到时候提醒着朕,朕得闲带你去去看看。”
“西郊那一带的景致,奴才都想去看看。从前在《日下旧闻》里看过,说西郊:春夏之交,晴云碧树,花香鸟声,秋则乱叶飘丹,冬则积雪凝素。这个时节去,也该有晴云碧树,定是好看。”
张得通跪在地上替皇上理着下摆,笑着接了一句:“和主儿啊……不愧是半个卧云。”
第35章 浣溪沙(三)
皇帝哂道:“听懂说什么?就奉承。”
张得通垂着眼,“奴才是蠢货,哪里听得懂,但和主儿雅,这奴才呀,看得出来。”
皇帝没再说什么,何庆等人进来,七手八脚地挂的挂玉佩,系玉钩的系玉钩。
王疏月静静地靠在椅榻上看着这些皇帝的近侍和尚衣监的太监们在西暖阁进进出出。
皇帝今儿穿的是一身褐红色的常服,腰上系着汉白玉带,下悬干青种翡翠雕龙纹玉佩。别说,这人一认真收拾起来还真是人模狗样的。
但这一通真的是足足折腾了半盏茶的时辰。
皇帝穿好一身,挥手让张得通这些人退出去候着,自个走到王疏月的榻前,他原本想和她说藏拙轩的事,但张得通那么一打岔,他这一时又没想起。
王疏月靠在榻上,抬头向皇帝望去。
她的头发散在肩头,眼眶有些发青,却氤氲着水气儿。那月白色的寝衣衫子衬得人十分柔顺。
昨夜里熄了灯,皇帝没有仔细看她穿寝衣的模样。
如今她这样安安静静地靠在榻上,如软的衣缎子贴着她那把收瘦弱的骨头,面色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病容,越发憔悴可怜,像一个被剥得一无所有的人,孤零零地在那儿等着他。
一丝微微发润的碎发落在额头上。楚楚动人。
鬼使神差。
皇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拂她额前的碎发。
马蹄袖口绣着张扬五爪的金龙,袖口中的那只手骨骼清瘦。
王疏月不敢避,但那手指触碰到她额头时间,她还是忍不住全身一颤。皇帝捏了捏自个食指拇指,竟有些潮,再细看时,才发觉她额头在冒冷汗。
“你怎么了。”
王疏月将身子往被中缩了缩。
将才还不那么难受,这会儿小腹竟疼得她忍不住发抖。
“没事。”
她自己感觉到应该是月信至了。
她在家中就时常受经水不利的困扰,有时甚至疼得动弹不得。这一会回的信期比往常提前了不少,加上昨夜被这位爷撩在被子外面冻了一晚上,这会儿竟有些要命了。如今就怕这傻皇帝要掀了她的被子,若叫他看见了,这大不敬的罪自个就担定了。
想着,只想赶紧把这位爷撵出去。
“主子去吧。奴才躺会儿就好。”
皇帝哪里知道女人身上的那些事,今日程英引了吏部拟定外放的官员来觐见,并耽搁不得。但见她的模样着实不好,便朝外道:“张得通,进来。”
张得通忙推门进来,在地罩外立着应道:
“奴才在。”
皇帝转身往外面走,一面走一面道:“传周太医来给她看看。”
张得通跟着皇帝边走边往后瞧:“哟,和主儿怎么了,将才瞧着还好好的。”
皇帝没应他,又添了一句:“太医看了就让她歇着,皇后和皇额娘那儿不要去了。”
说着,已经走过了翊坤宫门前的地屏。何庆正候在那儿,想说什么什么又不敢开口。
皇帝上辇,低头看了何庆一眼:“张了嘴,就吐出来。”
何庆吓了一跳,只得硬着头皮道:“万岁爷,奴才想说,和主儿怕是昨夜让您给冻着了。”
张得通是被何庆这这一句话给骇住了。
抬头瞄了眼坐在辇上皇帝,果见他沉了脸。
“张得通,申斥她!”
张得通一愣,是皇帝害得人家姑娘生了病,怎么还申斥起来了。
“是。万岁爷,申斥和主儿什么。”
皇帝愤然道:“你就问她王疏月,她是闷葫芦吗?朕好言跟她说了,她是朕的妃子,不是南书房的奴才,在朕面前,该出声就出声,她到好,一是不肯改口,二是闷着装哑巴,她在跟朕别扭什么!若不念朕的恩典,就不要糟蹋朕给她的地方!”
皇帝这通话说得又急又快。
张得通不敢耽搁,应声就要走。
又被皇帝一声“回来!”给拽了回去。
“万岁爷还有什么吩咐。”
皇帝稍平下声:“别让她跪着,给朕站着听。”
张得通和何庆对视了一眼,何庆拼命地把脑袋往底下缩,实则是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好嘛,这位爷明明是心疼了,就不能把身段子放下来好好和王疏月讲吗?张得通揉了揉太阳穴,心想也是那和主儿性儿好,才能受得住这份恩,换成春环,成妃这些人,估计又得寻死觅活了。
翊坤宫这边,善儿正服侍王疏月起身。
敬事房的人候在外面,等着问询写档。
原本皇帝和嫔妃们行事的时候,他们多该在外面守着的,但昨夜那事皇帝纵了回性,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只得一早来翊坤宫候着。
张得通从地屏后面绕进来。敬事房的人忙上前来打千。
张得通看了他一眼:“走吧,杵得跟根棍子似的,和主儿身子不爽快,你们瞎惹什么烦。”
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张得通一开口,敬事房的人就明白过来。
“欸,您老这么一说奴才们就有数了。走走走……”
人退干净。
张得通找了一个阴处站着,梁安上前道:“主儿还在穿戴,您要不先去明间站一站。”
张得通摇头道:“皇上命奴才代他申斥和妃,你去看看你们娘娘好了没,好了就请娘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