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浣溪沙(一)
善儿心中已经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的大戏了。
然而那位爷和王疏月却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皇帝换了一件石青色暗花缎常服袍,径直往王疏月的榆木贵妃榻上一坐。解下手腕上的檀珠搁置在一旁的香几上。
天太热了。哪怕已经用了冰还是抵不住西暖阁的闷热,皇帝真的是不喜欢王疏月挑这个当西晒的地方。外头日头下去了,里面还蒸人的得很。他稍仰起脖子,随手解开了领口的第一颗盘扣。却见王疏月仍周周正正地穿着藕色的芙蓉秀氅衣,外面甚至还罩着一件琵琶襟额坎肩儿。妆容到是卸了,可她毕竟生得白,又年轻,素素静静在他身旁请安的模样很温顺,很顺眼。
皇帝的手在自个的领口处迟疑一时,又不动声色把那颗解开的口子系了回去。
他坐的是王疏月之前坐的地方,手边正放着王疏月吃过一半的银耳。
皇帝顺手拿起勺子一搅动:“你这屋子里太闷了。就用这么些冰。张得通,让内务府多送些过来。”
张得通看了一眼王疏月,见她仍然跪着,并没有要回话的意思,便在皇帝身旁躬身回道:“万岁爷,今年几个官窖出了漏子,才办了人。所以供的冰比往年少,成妃娘娘的意思是,大阿哥在永和宫,夏日里要念书写字断不得冰……”
皇帝一想,工部的都水司是报过这个事,京城大概设了十几座冰窖,都是官用,领差办事的多是八旗的子弟,因此出了漏子,照着处置奴才的办法,鞭了人了事,但这事过小了。皇帝最近盯户部亏空的事,处置了也没记得。
想着,他端起银耳吃了一口。
他这一口把善儿几乎吓死,那是王疏月吃过的东西,若要论规矩,不说王疏月要遭殃,他们都该被打死了。
不过,好在皇帝好像并不知道那银耳是王疏月动过的。
也是,他每回去其他嫔妃宫里,那宫里的哪一样东西不是给皇帝备好的。王疏月这里,也合该是如此。
在加上天太热,那银耳是冰镇过的,莲子也煮得很软糯,皇帝觉得好吃,不禁又舀了好几口往嘴里送。一面吃,一面道:
“所以就挪了翊坤宫的去补?”
张得通小心答道:“欸……是。”
皇帝抬头看向王疏月:“你也准了。”
王疏月点了点头:“宫里孩子不多,紧着他们也是该的,况奴才家中也不大使得上冰。”
王疏月这一说,皇帝到想到冰炭敬的事上去了。
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地方上为官几年就能赚个盆满钵满。京官没有捞钱的门路,只能空吃户部,皇帝清理户部以来,各大衙门把裤腰带都勒紧了也才吐个三层出来,再往深一查,就这三层,也都是地方官给京官的冰炭敬。
这毕竟是个陋习。
王授文和程英这些人都是前明过来的,知道其中牵扯地方官吏与京官政治资源交易,盘根错节过于庞杂。皇帝几次想对一贪腐之习动手,都被王授文抓着手,硬给摁了下来。他说皇帝即位之初,还是要以维稳为要。
皇帝认这个理。但到底意不平。
他一面想,一面吃,竟不知道不觉地把剩下的那大半碗银耳全部吞进肚了。
王疏月偏了头对善儿道:“再去给皇上盛一碗过来。然后带他们退下。”
善儿这才反应过来,今儿的大事还不在于这碗帝妃同吃的银耳上,忙抬起眼来看王疏月,迟疑道:“主儿,您这儿……”
“我懂,去吧。”
一句“我懂,倒是把善儿的话堵了回去。只得应是,回身去把汃在冰水里的银耳又端了一碗过来,放在皇帝手边。而后领着暖阁里的宫人退出去了。
梁安正在外面听墙根,门一推开,险些一个狗啃泥地摔进去。
“要……备着吗?”
两个人心知肚明,一道走到墙下面。
善儿道:“主儿把我打发出来了,就说了一句‘她懂’,旁的没吩咐什么。”
梁安望了望天,额头上发凉“主儿能懂什么。敬事房这些不做事的糊涂蛋。明眼瞧着皇上待咱们主儿好,这不迟早的事吗?哦,他们想着什么,等着翻了膳牌才来事,如今可好了,叫我们为难成这样。”
善儿忙道:“小点声,这会让哪能怨得着他们,这个时候,皇上突然来的翊坤宫,他们要知道了,也得跟咱们一样乱。我瞧着,皇上今儿,没有要走的意思,咱们还是得替主儿好生备着。”
这一夜当真有些滑稽。
外面伺候的人虽然都默着声,内心却鸡飞狗跳。
里面的皇帝却在想着正经的大事,又忘了疏月还维持着请安的姿势跪在他面前。
冰盆中的融水滴滴答答地想着。
自鸣钟一响,戌时过了。
王疏月抬头望向皇帝,忍不住道:“主子在想什么。”
皇帝回过神来,才见她仍跪着,不由摁了摁眉心。
“你先起来。”
王疏月露了一个笑:“主子日后在奴才这里想事的时候,赏奴才个垫子吧。”
皇帝知道她在揶揄他,却少见的没有斥回去。
反而推了推手边的银耳碗盏,弯腰冲她伸了一只手过去。
“你要知道出声。”
王疏月一怔。这一幕,和之前的一夜有些相似。
他难得这么好。且拒恩也是大罪,王疏月并想忸怩引他不快。便也伸出手去,握住皇帝手掌,借力起身。
“主子能在奴才这里安静地想些事情,奴才哪里好出声。奴才伺候主子更衣吧。您这么坐着……也不大舒服。”
皇帝是真的不大自在。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她穿得周正,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端起来。坐了半日了,不仅燕服都没有换,连腰带都没解开。
想着,皇帝也觉得自己被王疏月弄拘束了。大不该如此。
于是,便站起的身,反手去解玉带后面的带扣。
王疏月是时走到皇帝身后,替了皇帝的手:“奴才来吧。”
西暖阁的光很柔和。
皇帝侧头借着光看她。
她半垂着头,细若白瓷的一张脸上还留着一丝淡淡烫伤印子,只不过,不留心看已经看不出来了。两个人离得近,皇帝倒辨得,她好像很喜欢熏一种带着松木气的香,那味道和武英殿书库中的味道有些像,闻起来不并腻人。
其实,皇帝挺喜欢她不说话安静做事的模样。
很柔静。
与焦秉贞所画得仕女图神似。
姿态呢,也恭敬,但很自然,并不似婉常服侍时那般战战兢兢。
皇帝觉得,就跟她这么不说话地处着,自个到真能把心放平了,想些平时静不来想的事。
知道她的一丁点好,又想给她点什么。
但是除了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之外,匾额也送了,还送得差点让自己丢面子。皇帝实在想不出什么特别的。
皇帝暗暗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还是簪子挑起来容易,她又喜欢,年少那会儿又不敢拿他的钱去买这些东西,政事得闲的时候,到可多挑些与她。
正在想。
张得通道:“万岁爷,成主儿……把翊坤宫的冰送回来了。成主儿想给皇上请个罪。”
皇帝笑了一声:“她跟朕请什么罪?王疏月。翊坤宫的事,你自己处置。”
王疏月应了一声:“好。”
这会儿扣子才解了一半,这么放着也不好,她索性手上快了些,又对张得通道:“张公公,您请成妃在明间坐坐,我随后便来。”
张得通应声去了。
成妃有些糊涂劲儿的,一心只顾着大阿哥。大阿哥一不舒服,就什么都想不了。
但她平时在皇上和皇后跟前,人又很怂,这不,听说皇帝在翊坤宫热着了,让内务府送冰,猛地想起自个之前问王疏月要冰的事。她那会人自诩自个资格老,盛气凌人。王疏月到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像真是被她唬着了一般,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过后什么都没多说,就叫把翊坤宫的冰,挪了一大半到永和宫。
如今看来,真是挖了大坑埋自己。
成妃跟着张得通走进明间,心里苦得很。
翊坤宫的明间和西暖阁是联通的。平时地罩后要放帘子,今日却是悬起的。
成妃抬头偷偷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地罩后的木架上赫然挂着皇帝那件石青色的缎暗花的常服。皇帝就在西暖阁里坐着,她脚一软,险些就要跪下去。一只白皙的手扶了她一把,“娘娘小心些,明间才撒了水了。”
成妃忙站直身,行了平礼:“和妃。”
王疏月亦蹲身还礼。
“哦,对了对了……赶紧,把冰抬进来。”
她人是慌的,想起自己之前在人家面前的模样,脸上被臊得通红,也不知道怎么面对王疏月,只得赶紧把冰还回去,但求不要惹了里面人的烦。”
王疏月看着进进出出搬挪冰块的人,一面扶着成妃到紫檀椅上一道坐下:“娘娘合该给底下人一个教训,娘娘好相与。底下人到借着娘娘的好性子,忒轻狂了些。娘娘肯体谅疏月,这么晚了还刻意给疏月送冰来,只是疏月体寒,其实也用不了这么多冰。”
成妃怔了怔。
王疏月把事往宫人身上挪去,竟在帮她留体面。
成妃有些不可思议,难道不该借着皇帝在,好好臊她一回。
她抬头朝王疏月看去。
王疏月却看着挪进来的冰若有所思。
“这么着吧,善儿。”
“奴才在。”
“大阿哥每日读书写字也着实辛苦,咱们每日汃些果子,多那些拿冰镇着,给大阿哥送过去。”
成妃有些动容。
她从前不喜欢她,是因为她没有资历,却越过了淑嫔,婉常在,平了自己的位分。但如今,王疏月不止全她的体面,竟还想法子,把她送回来的这些冰有退了回去。解了她的困处。
“赶明儿……要叫大阿哥,来给他和娘娘谢个恩。”
“这到好,那我明儿便备下,从前总在月华门上瞧见太监们接大阿哥下学,还没能好好好见见。”
说完,询了句时辰,又道:“大晚了,我送娘娘出去。善儿,提个灯笼过来。”
西暖阁里。
张得通站在地罩后面,听了整一席话。不由露了笑,到最后笑得连牙齿都跟着露了出来。
皇帝看着他那模样,哂道:“你笑什么。”
张得通赶紧合上了嘴。脸上笑却没有消掉。
“奴才在笑,多好的和主儿啊。”
皇帝已经命人脱了靴,在榻上坐了下来。“是好,就是不痛快。”
张得通走到皇帝跟前:“万岁爷,不是奴才说,奴才跟了万岁爷这么多年,万岁爷啊,您也很少痛快过。”
皇帝拖来个枕头靠下。他倒是承认张得通的话。
他怎么活着,他心里很清楚。但王疏月是个女人,他从来不喜欢女人想得太多。
张得通见他不说话,便上来帮皇帝整了整靠枕。
小声道:“皇上今儿是让和主子侍寝吗?奴才去让敬事房……”
他这句话一出口,皇帝脑子里一懵。
自个怎么舒服地在她这儿躺下了。
“张得通。”
“奴才在。”
皇帝指了指灯座。半晌,憋出一句话:“去,把灯吹了。朕歇了。”
何庆险些要在旁边问一句:“不等和主儿了啊。”
话没出口,就被张得通撵了出去。
第34章 浣溪沙(二)
王疏月送完成妃回来。竟见西暖阁的灯都熄了。
何庆站在明间外头,一副吃了苍蝇还吐不出来的模样。梁安等已经被撵得远远的了。
皇帝无论歇在什么地方,这上夜的人头数目,规矩,都还是一样的。何庆守在明间门前,三个小太监靠着西暖阁下的窗户坐着。张得通自然就在里面。
“万岁爷歇得……这么早。”
善儿见这架势,忍不住问了一嘴。
何庆听了这话拍了拍后脑勺,“万岁爷今儿在南书房议了整一日的事。许是乏了。和主儿,地罩前头黑,您进去的侍候啊小心些。
王疏月见这里已经使不上善儿和梁安了。便叫他们自去歇息。
善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梁安却在旁松了一口气。
“善姑娘怎么了,将才还跟我闹慌,这会儿没那档子事了,怎么反成这样了。”
“哎,我原想着,咱们皇上喜欢主儿。今儿就是我们主儿的大日子,可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梁安安步往前,这会儿到没一丝的泄气的样子。
“这有什么,咱们万岁爷,这档事的意思淡,淑嫔到是常常承宠,但你要说万岁爷喜欢淑主儿,我看也不像。这喜欢一个人啊,偶尔就跟那灯下黑一样,个人是瞧不见得。”
善儿被他那副讳莫如深的模样给逗乐了。
“你一个公公,学人家说这些话,也不臊。”
梁安忙道:“那我也是个人,你丫头片子一个懂什么。”
也许情和爱这些固存在人性之中的东西,真的是相通的。
不分高低贵贱,生于春潮叠起的夜,然后又在理智,伦理,道德,责任担当这些令人疲倦的浮世万灵像之中寂灭下去。
王疏月在长洲的时候。曾在一位旅居长洲,慕名来访卧云书舍的女文人那里,听过一个令她两股战战的观念。那个女人姓钱,字师令,是前明大学士钱灵君的女儿。前明覆灭以后,他父亲因为不愿侍奉大清朝廷悬梁自尽,从此钱家也跟着覆灭了。钱诗令流落出京城。一生如浮萍,在广袤的江川大河间漂泊了二十年。
最后在长洲落居。于杏灵观中,做了鱼玄机那般以文名闻于花花世界的道姑子。后来她有了一个相好,是长洲文坛名士。有妻室在堂,并不能给她什么名分,只是顾着她的用度吃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