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扣子解开三颗,第四颗却掐住扣缝。
“奴才来吧。”
她过来替手,皇帝就懒得折腾了。
皇帝坐着,王疏月便索性蹲下身去,抬手一颗一颗地挑开剩下盘龙扣。
皇帝在灯下看着她,她手上有一只看起来有些年生的汉白玉镯子。皇帝喜欢玉,尤其喜欢汉白玉,更喜欢看她戴汉白玉。她是皇帝这一辈子见过生得最白净的一个女人。汉白玉又不同于翡翠芙蓉这些玉种,干干净净看不见的什么石纹,贵在通透温润,与她映在一起,就很相配了。
不过这是他的审美情趣,至于女人怎么想的,皇帝没去想过。
“你换了镯子。”
王疏月一怔,转过自己的手腕,凑到灯下应道:“嗯,觉得主子喜欢这种玉,就戴着了。”
皇帝捏住她的手腕,随口道:“你到是很拎得清朕想什么。”
王疏月垂下眼睛,改了蹲姿为跪。抬头望向皇帝。
“主子不是有话要问奴才吗?问吧。”
皇帝分开的腿,在面前留了一处地儿与她,又就着她的手腕,扯着她往自个身前挪近。“若换成旁人,朕一句话都不会问,直接赐死。”
说着他松开她的手,撑着额低头看她:“但是是你,又觉得可以算了。”
王疏月垂着眼睛,皇帝这才注意的到她的睫毛纤细而浓密,灯下垂目,便遮出一片冷冷清清的阴影。她声音轻柔,一旦回到他身边吧,之前那不怕死的模样就都藏了起来,温顺谦谨,挑不出错来。
“奴才哪有那么好。”
她虽这么说,但对皇帝而言,她的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
王疏月周全了皇帝自身很难解得困局,却仍就仔细地维护着皇帝内心自我防卫的那道墙围。不提祐恩寺的那个女人,也不提太后,好像一切虚名,过错担就担了,不需要谁来替她伸冤,也不需要谁来给她撑腰。
只要她这个人还活着,就仍能对着皇帝弯眉而笑。
若如今是个乱世,那王疏月一定是男人们想要的温柔乡,罗衣轻软地在水中沉浮,难免要被抛上马背,掳进城楼。
庆幸在他的治世之下,王疏月才能在一方水土上浮萍生根。
即使偶尔有风浪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在养心殿的西稍间前,他朝着王疏月伸出去的那只手,早已经把她从洪流里拽了出来。
王疏月,你好好活着。
如果皇帝肯剖白自己,这句话就因该是:“王疏月,你好好地,在朕身边活着。”
对,就是这样和她处着,不说话也是好的。
皇帝仰面朝后靠去。
“以后祐恩寺,没有朕的话,不要再去了。这次朕放过你,下一次你要再敢不听话,谁都救不了你。”
说完,他伸手撑了一把她的臂弯。
“起来,去倒杯茶来。”
王疏月替他脱下衮服,往自己的木施上挂去。回过头来,衮服下头是他的朝服,仍旧繁复,并不是一时脱得下来的。藏拙斋中并没有其他人。王疏月凌乱了,究竟是先伺候他更衣呢,还是先去倒茶。
皇帝看她那副懵样,笑道:“倒茶倒茶倒茶,朕过来这一路一口水都没喝,你要渴死朕吗?衣服这东西,朕自己来。”
“主子可别,您这衣裳一损,奴才也是死罪,主子且坐坐,奴才手脚快些。”
王疏月端茶回来的时候,皇帝到是把自己剥得个差不多了。
尚衣监的人也没进来,那身坠玉相珠的龙袍就随手扔在王疏月的贵妃榻上。皇帝穿着白绫的中衣,背上随意披着一件朱红色的燕居服,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案后面,面前跪着的是太医院院正,正在回大阿哥的病情。
“皇上,大阿哥已经渐渐退烧了,臣开了些发散安神的药,只要小心照顾着,再有个两三天,就无碍了。”
王疏月进来正听到这么一句,忙将茶递到皇帝手中。绕出书案询道:“我瞧着大阿哥右手臂上有淤青的地方,像是石头磕得,您看见了吗?”
太医院院正道:“哟,这大阿哥没吭声,臣还真没有留意,明日一早臣去请脉,会再给大阿哥瞧瞧。”
王疏月点点头。
又道:“再有,他像吃了什么迷神的东西。有碍吗?”
“回和主儿的话,那到没什么大碍,吃些要疏解开就好了,幸得大阿哥平时身子不错。如今这天时又好,是容易养的。”
王疏月还要说什么,皇帝却已经不耐烦了。
“行了,你跪安吧。”
院正忙闭了嘴。识趣地退了出去。
院正走后,皇帝才灌了几口茶,她人也细心,知道他渴了要作牛饮,端来的茶也是温的。
皇帝饮干茶,人也松快下来,便摩挲着空盏闲道:“皇后说,你对大阿哥好,朕原不知道有多好,今儿算见到了。”
说完,随手从一旁拖了一张墩子放在身边。“坐,仰着脖子和你说话难受。”
王疏月依言坐下来,手臂枕在书案上,仰头向他。
“奴才是喜欢大阿哥,小孩子和书本一样,白纸黑字儿的,特别干净。”
说着她眼中有了光亮,“奴才啊,从来没想过那么柔软一个小人儿,肯信奴才,还能挡在奴才面前,不让人欺负奴才。”
皇帝笑了一声:“他那么小,懂什么。”
王疏月道:“他懂,主子娘娘和成妃,教他教得极好。”
皇帝笑续道:“教得好,那叫惯得不成样子,朕近几年忙了,顾不上。如今又加上一个你去惯他,越发要不成样子,你们这些人,都是见识短浅。”
说着,他编起袖口,从她的笔架上取下一只笔,拖过一张生宣,随意写了个大字。
“朕三岁进上书房,隆冬酷暑从未间断,开府办差后,又替皇父巡视永定河,大寒天的冰渣滓里踩。木兰秋狄,朕一人堪猎杀熊狼,那时划拉一声身也只当是‘不忘马背上’得天下的祖训。哪像大阿哥,如此娇惯。朕看他磕碰一下,成妃都要去皇后面前哭。”
说完,皇帝侧过头,反手用笔尾在她手背上一点,深看她道:“不过,王疏月,朕这个人,只信生和养并在一处,才有母子情分。”
“奴才知道,所以奴才也不跟您表什么心,您不懂算了,大阿哥比您心眼儿好,比您懂奴才。”
皇帝被她怼得变了脸色。放下笔道:
“王疏月,朕看你是好了伤疤就忘了……”
王疏月握住他的手,竟将皇帝的声音压了下来:“主子,疏月这辈子,子息缘分薄。既已难于国有功,还不该对您的孩子们尽点心吗?如若不然,怎么对不得起主子和小辈们待我的好。”
子息缘薄。
皇帝一把捏紧了手,切齿道:“这个周明!朕明日就办了他。”
王疏月摇头道:“主子别误会,周太医那么个人哪会跟奴才说这些。奴才自个的身子,自个是知道的,您也别忧心,周太医医术好,奴才也肯听话吃药,慢慢调理着,说不准后头也能好起来。”
“朕忧心……”
皇帝莫名心里一搐,忙把脸别了过去,抬头胡乱地扫着她书架上的书。
“朕忧什么心。”
王疏月看着他的脸从耳根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处,耳朵竟也跟着一扇一扇地悄悄缩动。皇帝竟然是个能动耳的人,这少见了。
“行了,朕回来的急,还有几本折子要批,都是明日要发到六部去办的。你去沐个浴,早些睡了。”
他一发窘就要撵她走。
“好。”
王疏月到不违逆他,站起身,转头又道:“主子在哪儿瞧折子。”
皇帝朝外唤了一声:“张得通。”
张得通忙推门进来:“奴才在。”
“清溪归置好了吗?”
张得通还没说话,后面的何庆忙道:“主子爷,还没呢。”
“嗯。那就把折子拿过来。”
张得通应是,回头在何庆的帽子上敲了一头:“你这油头儿,要成精了。”
何庆忙给他递上鼻烟壶,“奴才可不敢,都是为咱们万岁爷和和主儿好,敬事房那边天天跟着皇上和和主儿在清溪书屋白折腾,不也不是个事吗?和主儿多好啊,您瞧瞧,咱们万岁爷脾气都跟着降下来了,这半年,奴才们这些小的,都没挨过板子了。若是能琴瑟和谐,这么……”
他说着伸出两只手指,讳莫如深地在张得通眼前一碰。
“这么一阴阳调和,说不定,爷一开心,咱们明儿都有赏赐。”
说完,又轻快地在屁股上拍了两把。
张得通无话可说。自个的徒弟,虽跟不出去,到比他适合放在皇帝和王疏月面前伺候“别卖乖了,叫梁安去传水,再去叫善姑娘,进去伺候和主儿沐浴。”
***
月过中天,渐渐起更了。
大片大片的阴云遮过来,烛火清瘦成了勾魂的影。
皇帝复完那几本折子,已经过了二更天。
屏风后面还燃着灯火,映一弯瘦影横陈。
皇帝站起身,绕过屏风走进去,帘子没有放下,王疏月枕着手臂,朝外躺着。
王疏月肯定看过皇帝熟睡的样子,但皇帝还是第一次看她闭着眼睛的模样。
她穿着藕荷色杉子,什么香都没有熏,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平宁,柔软地像一朵漏秋而开的荼蘼花。
人间美物,莫过于白璧无瑕的美玉和白璧无瑕的美人。
一眼即招惹情动。
“你还是知道朕待你的心是吧。”
说着,皇帝靠在她身旁坐下来了。顺手一扯帘帐,那绫罗花帐就垂下来,将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遮住了。
“到还不算笨,知道让梁安来寻朕。不过,朕今日要是赶不及回来,你这个人,这会儿该躺在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外面闪一道寒光。天上闷闷地滚过一声雷。
秋风鼓起窗帘,拂动床帐,她的脸在灯下,一时明一时暗。
要下雨了,泥土的腥味从地下反出潮来。若放在民间,这是最俗艳,最能撩拨情(欲)的时候。
皇帝就着她摆在茶案上的那办盏冷茶,喝了一口。顺下胸口乱撞的烫气儿。
算了,她太累了。还是让她一个人安心睡吧。
想着便顶直了脊背,把那道貌岸然的样子又端了出来。
站起身,正想往外走。却不想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袖子。
皇帝回过头,却见王疏月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捏住了他的袖口。
“这么大的河山,王疏月躺哪里,都是躺在主子地方。”
那声音轻柔,她没有睁眼,脸却红得厉害。
“打雷了,皇上别走。妾身上……好多了。”
第48章 浪淘沙(四)
王疏月这一改口。皇帝身边一众伺候的人都跟着喜笑颜开。
那日何庆带尚衣监的人进去伺候皇帝穿戴,正见王疏月捧着黄铜盆子伺候皇帝洗手。宫里伺候洗漱有其细致的规矩。比如这捧水,就是有讲究的。为了将就主子们舒服,奴才们就该要跪下去,而后将铜盆举至齐眉处。
王疏月也才将起来,不及梳洗,只穿着中衣,加上入了秋,地上着实凉,皇帝愣是不让她跪,王疏月无法,只得尽力蹲身,将就皇帝的手,谁知皇帝为了让她好受些,也尽力弯了自个的腰。何庆看这二人,逼着一盆水越端越矮,实在是忍不住了,忙上前托住王疏月的手:“和主儿,仔细您的腰……还是让奴才们来吧。”
皇帝抬手,不意拊了他一脸的水:“朕让您进来了吗,滚出去。”
王疏月却忍不住笑了。“让何公公伺候吧。妾也是端不住了。在这么着要耽搁您议事了。妾给您打理衣裳去。”
说完,转身带着尚衣监的人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何庆听完王疏月那几句话,眼睛铜铃一样的放着光,抬头越过盆底望向皇帝,欢声道:“主子爷,咱们和主儿跟您改口拉。”
藏拙斋没有隔间,他又没有压声。皇帝闻话,人一怔。旋即恼了。
若不是看着他从小就在自己身边伺候,他真想把这一盆水都直接叩他头上。
王疏月在屏风后面,听到何庆的话,抚整衣纹的手也跟着一顿,不由想起夜里的事,不由红了脸颊,低头渐渐笑弯了眉目。尚衣监的姑姑替过她的手,轻声道:“自从娘娘伺候万岁爷,万岁爷都不像从前那般苛刻了。要换作以前,何公公有几个脑袋,这么跟万岁爷说话。”
王疏月隔着屏风看向皇帝。
他还在那儿站着,也许脑子里正认真的盘算着怎么处置何庆。
其实皇帝很少会想这些闲事。
从前的皇帝,在王疏月眼中是个没什么生活的人,他的坚硬和强势配得上帝位,却不太对得起他自己,以至于他得痘疮的那段时间,连他的至亲都只是理智地权衡他生死的分量,不肯关照他真实的痛苦。
有王疏月以后,皇帝才开始有了些生活。
虽然他政务仍旧繁忙。但王疏月摆在茶旁清甜的茯苓糕,闲时写的几个小字儿,甚至她身上那从来干净柔软的中衣,都逐渐改变了他从前惯常焦灼的心绪,让政事外消闲的时光,逐渐过得舒适,有滋味起来。
皇帝习惯她伺候,每日早间也想多些时间和她相处。
但又知道她身子不好,不愿意累着他。因此,有些平时生活上他惯借人手的事,这会儿到肯亲自动手了。但可惜皇帝这个人着实是生活无能,尚衣监和伺候盥洗的人在清溪外面,时常心惊胆战地听着里面时不时摔杯,掉坠的动静,面面相觑。
好在是在畅春园。若是在宫里,即便被皇帝杀头,他们也要跪进去道一句:“万岁爷,使不得啊。”
这日,内务府的人搓着手站在澹宁居外头。个个喜笑颜开的模样。
十二进园子进得有些早,但想着皇帝那四更则起习惯,也没想逗留,径直来了澹宁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