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庆遥遥得就见了他。忙迎上来道:“哟,十二爷,您得候一候。”
十二朝澹宁居里面看了一眼,他倒是知道江苏的学台因为贪污,刚被总宪参下狱,秋闱在即,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到有些棘手,皇帝这两日正让翰林院在荐人。
“这么早,皇上不至于逼着吏部引见吧。”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堆在外面的内务府的人。
他自个就是内务府的总理大人,其中几个人他也都认识。不由吓了一跳,皇帝昨日传他来议事,这会儿又把内务府的人传到澹宁居议所来,莫不是内务府什么纰漏出来了。
何庆见他失了神,忙道:“哪里能啊,今儿不到四更天,万岁爷就过来了。这会儿……”
说着他朝里头看了一眼,凑到十二耳旁道:“在里面挑簪子呢。个把时辰了,快散了。您略站站。”
挑簪子?
这是皇帝的私事,他本不好问。但仗着自个也算是皇帝的兄弟,又是内务府总理事务大臣,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不叫这些奴才送到清溪那儿,反传到澹宁居来看了。”
何庆笑了笑,答非所问地接了一句道:“今儿是和主儿生辰。”
十二这才想起,八月初二是和妃的生辰。
内务府本要写章本上去,但后来皇帝亲自下旨,说和妃犯了过错,生辰的庆贺之事免了,反让大办下半年皇后的千秋。
一是宽太后的心,二也是借王疏月表了个“抑汉而重蒙满”的心。
十二是有了几房妻妾,内院和睦的人,何庆这么一说,他也就懂了。想着自己这个皇兄也是不容易。委屈了王疏月,这会儿想着补救,奈何清溪和藏拙挨着,只得逼着自个三更天起来,到澹宁挑东西。
正想着,澹宁居启了门,内务府的总管太监亲自捧了红木盘出来,见自己的本家主子在外面,忙至跟前行了个礼。十二朝红木盘里扫了一眼,瞬间相通了为什么自家的福晋从宫中回来之后,为何总对宫中时新的打扮颇有微词。
红木盘里放着十二枝素净的玉簪,嫔妃们喜欢的花丝镶嵌,点翠,烧蓝,金银错等好工艺一样没有。
他咧了咧嘴,实在不好说什么。
听里面已经叫传。只得道:“你这就很不懂事,既办皇上的差,怎可耽搁得,赶紧去。”
说完,整了整顶戴跟着张得通跨了进去。
澹宁居灭了灯火,宝子刚伺候皇帝洗过手,十二进去的时候,皇帝还掐着帕子在出神。十二在门前请安。皇帝这才回过神来。
“哦,起来。张得通,给你十二爷搬张墩子过来。”
十二谢了恩,撩袍坐下。
皇帝放下帕子,“说你四更天就进来候着了。早啊。”
十二道:“这几夜雷雨声大,臣弟安置得不稳,也不知皇上可歇得好?”
“朕到歇得好。”
他这一句话,当真说得春风满面。搞得十二都有些不习惯。
“咳。”
皇帝也觉察出了十二的不自然,咳了一声,正声道:“今儿召你来,有两个事,第一事是翰林院荐到江苏做学政的那个人,跟王授文上回跟朕的提,补你内务府衙门缺的人是一个人,朕想索性让你也过个眼,看是往哪里放好。”
十二忙道:“当然是紧江苏的事。”
“也不是你这个说法,江苏那地方的学台上,朝廷前后拿了多少人,看着地方上的监生们家里肥,前车之鉴在那儿摆着都压不住那贪银的手。照朕的意思,前任江苏学台要严办,这一任得也要好生斟酌。南边的那些文人,即便朝廷派出去的人两袖清风,他们都还存着两三分疑,别说明目张胆肥私囊的。科举本是给朝廷选人,可这些选上来的人到对朝廷心存怨怼,这也不怪他们。都是这些放出去的人,把朕求贤的拳拳之心,全给泯了,可恨至极。”
十二理解皇帝的心。带头应是。
皇帝饮了一口茶:“第二件事,是你提的木兰秋狝。”
十二一听这话忙道:“皇上说这事,臣就惭愧,敬王几个议政王说皇上今年才过了痘劫,该保重龙体,仔细调养。”
皇帝摆了摆手。
“这事不拿出去议,一议起来,他们也是矛盾,一方面想朕去,一面有要上折子劝朕保养身子,都是套话,今年是朕登基得第一年,虽户部的事情耽搁下来,时间有些紧,但蒙藩四十九旗喀尔喀青诸部,朕还是要见一见,还有,承德普仁寺建成,朕也要去看看,所以就不发放出去拖时日了,就朕的和你拟定。
“是,那便要在热河停留一月了。”
“停吧。朕也想陪皇额娘去散散,对了,科尔沁的老亲王如今如何了。”
“听说还下不得榻。”
皇帝往后一靠:“一会儿王授文过来,你提醒朕,拟旨命其长子从围。”
正说着,张得通在外道:“万岁爷,程大人他们到了。”
皇帝点头道:“传。”
***
王疏月这边正和善儿看绣样。
善儿从一大早开始,心里就不爽快,不断地嘟囔着:“主儿一年就一个生辰,说不做就不做了,之前给成妃做生辰,寿礼摆出来都堆了两屋子,虽说如今是在畅春园吧,也不该这么冷冷清清。”
王疏月笑道:“好了,我因错在受罚呢,不得有个受罚的样,那么大个事儿皇上替我摁下去了,只是把做寿的事给免了,你还那么多话。”
正说着,梁安道进来道:“主儿,内务府管事太监来了。说是皇上赏了东西给主儿。”
善儿一听眼睛放了光:“皇上就是疼我们主儿。是什么东西啊。”
梁安欲言又止,“主儿自个去看看吧。”
王疏月看他那副模样,不由笑道:“怎么了,到像是皇上要罚我似的。”
梁安往一旁一让,瘪着嘴唇没应王疏月,善儿也笑不出来了,见王疏月出去,忙凑到梁安身旁道:“到底赏主儿什么了。”
梁案道:“十二枝簪子。”
“那不是好东西吗?”
“是好……可我也是头一次见这么赏娘娘们簪子的,还有,那样式……我觉得,咱们主儿吧……不一定喜欢。”
第49章 雨霖铃(一)
王疏月坐在书案后面,托着下巴,望着那十二根簪子发笑。
怪道皇帝三更天就起来了,伺候的太监宫女并尚衣监跟着好一通折腾,连太医院都怕皇帝是夜里身子不舒爽,一早得过来问查上夜的人。结果他竟是为了这十二根簪子。
“主儿,您这么瞧了一个下午了。”
善儿拣起一只雕兰花纹的。
一面看一面又道:“也不是说……不好看,就是主儿才做了一身黛蓝的氅衣,我瞧着是用银线绣的兰花纹样,这花样到也配吧,就是……若能是点翠的就好了,那样衬着多好看。这又是白玉的……”
她一面说一面放下来,对王疏月道:“主儿,奴才想不明白,为什么万岁爷总喜欢赏主儿簪子。”
王疏月松开撑着下巴的手。
“我也不知道。”
说着,她也拣起一根来,“你去拿镜子过来,我比比。”
善儿转身将放在屏风后面的铜镜挪了过来,放到她面前,又走到她身后替她试簪。
王疏月望着镜中,半侧着身子,温声续道:“我以前在长洲的时候,几乎不簪这些,后来回京,见京中的姑娘们簪着好看,才慢慢学着戴起来。”
善儿道:“为何呀。”
“那会儿有卧云的差事忙,再有银钱都是皇上公给的,总不好拿去办那些私物。偶尔能克扣下一些,我那会儿心野得很,到还想着去外面转转。”
梁安听她这样说,到是反应过来:“哦,那奴才就知道了,我们万岁爷啊,是想补偿主子,主子从前不能簪,今儿就让主子簪个够。”
善儿不以为然:“就白玉质的簪个够啊。跟棍儿似…”
“白玉质的不好吗?”
这一声下得梁安和善儿都打了个寒战。
善儿忙朝外跪下去连声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王疏月托着腮转过头,见皇帝带着何庆跨了进来。接着便要站起来,却又被皇帝一把压得坐了回去。
皇帝绕到她后面,朝善儿摊开手道:“来,给朕。”
善儿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哪里知道给什么,何庆在旁提醒道:“善姑娘,簪子,簪子。”
“哦……是。”
善儿忙把手里的簪子呈了上去。
皇帝接了过来,在王疏月的头上端了端,寻了一处地方,胡乱地插了,还一本正经地品着自个挑的位置。
何庆和梁安都听那簪柄儿下到发丝儿断扯的声音,再一看王疏月,也是咬着牙齿悄悄地在吸冷气儿。面面相觑后,都把眼睛别去了一边,着实看不下去。
“来,你转过来,朕看看。”
王疏月调整了一下呼吸,方起身转向他:“您先赦善儿起来吧。她一个小丫头,哪里懂您给妾挑东西的眼光。”
她这么一说皇帝到乐了。
“看在你们主儿的份上朕不责你,起来,给朕沏壶茶。”
梁安跟何庆也一道下去了。
皇帝仍是端着她的发间不松眼,王疏月不由地笑了:“您站着不累吗?您喜欢看啊,妾每日簪一枝给您瞧。”
皇帝这才低头道:“今年就这么遭了,明年吧,朕让内务府好好给你做个生辰。”
王疏月陪着他在贵妃榻上坐下。“不做也好,做了反而像在火堆上烤似的。从前在外面的时候,妾也不怎么做生辰,在长洲那会儿,有事做,做着做着就忘了自个长了一岁,后来回京……妾想想啊……也就去年,兄长回京来,说起那日是妾的生辰,妾央着他,带妾去前门的三庆园看戏。”
皇帝笑道:“你这过得比朕自在。”
王疏月伸手挪了个靠枕过来叠在他背后,好让他靠得舒服些。一面道:“您不容易,妾知道。”
说完,她顺手扶了一把头上的簪子。
不容易。
这话他听得是真多。尤其是在黄壳子的请安折子里,官员们会把“皇帝不容易”这么个意思翻着花样的表达出来。那些词写得很有水平,什么“早朝晏罢(这个词的意思是指上朝早,下朝晚,形容帝王勤政,出自《吕氏春秋》)”,都是有远老出处的。
但皇帝偶尔也想跟他们斗个真,既知道他不容易,还亏户部的亏户部,腐学政的腐学政。
想着,皇帝摁了摁眉心。
人心其实大多是散的,普天之下,好像永远只有当皇帝的一个人,一门心思地在发“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愿。其余的人,发得多半是冲着皇帝“升官发财”的愿。他不见得看不透,但到底意难平。
“皇上想什么呢。”
“在想你说朕不容易。”
王疏月抬头凝着他的眼睛,“您是不是觉得,这话逾越了。”
皇帝抬了一只手,轻轻捏着她的耳垂,与她相对而视,声莫名地有些倦意:“没有,你说得很真。”
说完,皇帝转了个话题。
“下个月,朕要去秋围,本来想带上你,不过前日周太医跟朕说你的身子……”
“妾身子早好了!”
他话还没说完,王疏月噌地站了起来,说话的时候脸都涨红了。
皇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吓了一跳,随即笑出了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来来来,王疏月,你给朕坐下,朕又没说不带你去,你慌个什么。”
他这么一说,王疏月也发觉自个失了态。
忙屈膝道:“妾失仪。”
皇帝无奈摇头。
王疏月这个人平时拎什么都拎得很清,好像只有提到这种外游的事,才会跟皇帝犯糊涂。但她毕竟聪明,立时又明白过来,抬眼轻声道:“妾糊涂,皇上秋围,定要受么蒙古诸部的朝谒,妾这个时候……是不该跟在皇上身边……”
她说着说着,神色黯淡下来。声音也越来越小。
皇帝望着她那渐渐暗下来的眼神,平声道:“王疏月,你想的那些事,有道理,但朕都没有考虑。”
说完,皇帝起身走近她:“朕是要权衡,但也不至于这样就要抹了你的兴致,你不是想跟着朕去看热河的外八寺吗?普仁寺才建成,朕也还没去看过。”
说着,他握了一把王疏月的手。
“只要你身子无碍,朕带你去看。”
王疏月兴致倒真被皇帝给激了起来。
“您要去热河?”
“对,朕要在普仁寺见桑格嘉措。”
王疏月道“听您说黄教的事,倒想起您从前写的《拣魔辩异录》。”(这本书历史上是雍正写的。以政治威力干涉禅宗内部纠纷,迫使被压制的派系所属各大禅寺,如杭州灵隐寺等必须改换门庭。禅宗至此奄奄一息。)
这是皇帝几年前撰写的,那时汉传佛教的禅宗各种流弊日炽,实际上已很难见到早期禅宗那种大破大立的气象。一些根本不了解禅宗内涵的人,让真正的禅师为之侧目,他们甚至就是以呵佛骂祖作为本事功夫,看起来和市井无赖没有什么两样,还有些学禅的人以教外别传为名而胡作非为,一时狂禅流荡,鱼龙混杂,禅宗的真精神几乎荡然无存。皇帝为亲自此撰写了《拣魔辩异录》,说白了也宗教上的政治控制。不想王疏也竟也知道。
“你还看过这一文。”
王疏月托腮道:“卧云里有一本抄本,是我在长洲云灵寺里抄来。”
皇帝笑了一声:“怎么,你还要跟朕辨禅理公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