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认命的被她摁在浴桶里推搡着。
古朴雅致的闺房,临近水房的,不断散来柴火的气味。
她并不算多么顺畅却极其认真的手法,却毫不费力地召来了皇帝真实的睡意。
在遇见王疏月之前,他一直晚睡少眠,但自从被她在养心殿绑过以后,这个少眠的病却好像渐渐地不要而愈了。
“您可别睡,一会儿我怎么撑得了您起来。”
“你弄得朕那么痛,朕怎么睡。”
这话意思有点奇怪,王疏月倒是没反应过来,皇帝自个先懵了。忙抬手按着脖子来掩饰。好在王疏月没有深想,起身倒后面去取何庆备好放在榻上的衣服去了。皇帝这才松了口气,从新靠下来。
头顶屋梁凝结着水珠子,偶尔低下来那么一两滴,落入盆中。
其实民间究竟如何,皇帝一生都懒怠去想。
虽然他要做一代圣主,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但“民间”“百姓”毕竟是几个对他而言,过于宽泛的词,它们代表着紫禁城之外,代表着天子之外。他一个人,对,就是他一个人,住在紫禁城中,孤独地面对着城外一切有灵的生命,无灵的江山水土,为了“百姓”这个永远无法触及实在的虚妄代称,他殚精竭虑了这么些年,所求的其实也就是风调雨顺的夜,能让他安枕好眠。然而为此,他成了全天下唯一一个杀人如麻的人,担着苛刻臣工的名声。与他维护的“人世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这可真是帝王荒谬的命运。
那一夜,王疏月依旧干干净净地躺在他的身边。
皇帝身上的被褥并没有宫中的蓬松馥郁,但身边的人的身子却是温暖而柔软的。
也许王疏月是皇帝有生以来,触碰到的唯一一个与紫禁城没有关联的人。
她来自文心雅存的南方,虽是皇帝近臣的后代,身在宫廷亦顺应宫廷的规矩,但她却从来没有沉沦过。
两年多了,王疏月还是王疏月。
人生在世,娱人悦己。
唯一变了的是,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勇气,把柔情,倾覆给了皇帝这个与人世间格格不入的男人。
凡她在身边,皇帝就肯放心得睡去。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平时陪着他睡觉的时候,都是十分老实地守着她的规矩,蜷着身子,背靠着他缩在他的怀里,这一夜,她却睡得很自在,睡倒半夜的时候,甚至掰过皇帝的手臂,枕在头下。
皇帝被她弄醒了,却听见她少有地起了细鼾。
也许这两三年,这一晚才是她睡得最安稳的。皇帝不想吵醒他,索性由着她压着自自个的手臂,次日醒来,王疏月神清气爽,皇帝却成功地睡落了枕头。
回宫之后又贴了周明两日的膏药才好。
王疏月回宫之后,听说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关于王定清的。
王定清在一次大起上参了张孝儒一本,其言辞之犀利,气得那位以口舌著称的老状元差点没当场吐血,过后就给皇帝上了告老还乡的折子,本以为是拿捏皇帝,让皇帝处置王定清,谁知皇帝反手准了,过后更遣王定清为钦差前往山东巡查“耗羡”改革之效。
第二件事,则是关于顺嫔的。
皇帝以苛责宫女至死为由,将顺嫔降为答应,迁出钟粹宫,挪到了西三所里闭门思过。
事实上,这个旨意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狠。
西三所虽然明着算不上冷宫,闭门思过也不是囚禁的意思,然而,皇帝却没有给闭门思过这四个字上加期限,这就等同于判了顺嫔一个终生监禁。
宫中的人唏嘘不已。
照理来说,顺嫔是皇帝丢开了很久的人,虽然她从前的确有苛责奴才的口实,但皇帝最多只是申斥,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责罚。因此,人心惶惶,连宁常在和婉贵人私底下都在猜,顺嫔是不是触到皇帝的逆鳞了。唯有淑嫔不言语,只在储秀宫中静着,连皇后处都推了病,两三日没有去请安。
皇后没了法子。顺嫔出身虽然不好,但也是她的族妹,这几年对她这个皇后也可算是勤谨,没见出一点歪心思。皇后大概猜到了皇帝为什么下这么重责罚,想着到底也怪自己,让她去和王疏月争大阿哥,又轻信了淑嫔的话,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她到底于心不忍。
这日是二月二,龙抬头。
皇后虽已近临盆,却还是撑着身子来养心殿求见。
刚过了午时,王授文,程英,马多济几个大臣正从养心殿出来,见皇后的仪仗在门口,忙过来磕头请安。
皇后传免,却多看了王授文一眼。
养心殿后殿三希堂,皇帝在写字,脑子里过得则是山东春旱的事,两省推行“耗羡归公”,山西搞得很顺畅,但山东却因每年比必至的旱灾而受阻,但对于皇帝而言,山东却也是最有必要试行的一个地方。若能在山东稳行,那么即刻便可全国推行。王定清的折子就摆在皇帝的手边,压着宣纸的一角,折上述说了山东巡抚对改政的不作为。
山东这个面儿十分不好破。王定清敢言敢为,但山东局势又的确复杂。
皇帝正在掐想,怎么破这一抚一钦差的困局。
张得通进来,小心的和上门,还来不及传话,就听皇帝抬眼问道:“何事。”
“回万岁爷的话,主子娘娘来了。”
皇帝放笔揉了揉额头:“不该让她等,传她进来。”
皇后扶着孙淼从门外跨了进来。还未走到行礼的地方,皇帝便先开了口。
“你身子重,不用跟朕行礼。”
说完,抬笔往对面的炕榻一指,“过去坐,等朕写完这几个字。”
皇后却没有动,“妾有罪,不敢坐。”
皇帝没有抬头,抬笔端看刚写出来的几个字。
“皇后是来替西三所的人求情吧。”
“不敢欺瞒皇上,是妾没有管束好她,才叫她犯了大糊涂。”
皇帝笑了一声:“人命是糊涂?若她不是朕的嫔妃,人命案子朕丢给大理寺办,判个斩监候都不为过。”
皇后连连点头。硬是扶着孙淼缓缓跪下来。
“是,妾明白皇上的道理,可是皇上,顺答应是妾的族妹,妾实不忍心见她落到如此下场……皇上啊,成妃已经去了,咱们跟着皇上入宫的人,通共不剩几个,您就看在顺答应,伺候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妾保证,妾日后一定用心管束她,绝不让她再犯错事。”
皇帝放笔,在书案后坐下。
“皇后起来,皇后怀着朕的子嗣,还要为她忧思,若朕的孩子有什么损伤,那她就是万死难辞的重罪。”
“皇上,求您不要对她这么绝情,她……”
“张得通,传话慎行司,顺答应鞭十。”
“皇上……”
“二十。”
皇后不敢再出声,喉咙里却忍不住呜咽起来。
“孙淼,把你主子扶到那边去坐着。”
皇后不敢再违抗,只得站起身,坐到了皇帝对面炕榻上。
皇帝从书案后面走出来,接过宫人递来的一张帕子递到皇后眼前。
“皇后,朕还是那句话,若朕的孩子因西三所的人有任何损伤,朕一定不会再留着她的性命。”
“妾万万不敢。”
“不对,你还是没懂朕意思。无论如何,你无妨。你是朕的皇后,朕不许宫中认你半点过错,你只管宽心,朕对你,还有敬重,对皇额娘,也还有尊重。”
说完,也不管她接不接那方帕子,径直抛在了她膝上。
皇后听完这一句话,却觉得背脊在发寒。
“回去养着。朕会去看你。至于西三所的事,不要费心了,帝后一体同心,你忧就是逼朕忧。”
第79章 乌夜啼(三)
皇后再不能说什么,又着实不敢拿肚子里的孩子怄气。
皇帝既下了逐客令,她也只能心灰意冷地出来。
外面风刮地嗖嗖的,打偏了灯笼。
天上的云也吹得不见了影,耀眼的日光落在门前的大理石地上,几乎刺盲人眼,皇后用袖掩着光,正要下阶,却见王疏月沿着阶上来,在她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请安。
“主子娘娘安。”
孙淼对王疏月都有好气,扶着皇后劝道:“娘娘,天冷,咱们回吧。”
皇后看着王疏月,她穿着葱绿色半旧氅衣,外面罩着银鼠坎肩儿,也是半旧的,面上淡淡的扫了一层脂粉,秀秀静静地低垂着眼,那模样姿态,一点错处都挑剔不出来。
皇后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面对着王疏月,无话可说。
她本想就此走了,却又不得不在众人面前端出应有的气度和仪态。
“身上好了吗?太医院来回过本宫的话,说和妃这几月信期不准,长短皆有。”
“回娘娘的话,奴才福薄。”
听她也在说场面上的话。皇后不由仰头笑了笑:“这么多年了,每回问起你身子,你都是这一句话。福薄,皇上把大半的福气都罩给了你,你这话不是辜负皇上吗?”
她则顺着皇后的话伏下身子,轻声应道:“是,奴才出言有失,奴才有罪。”
皇后深叹一声气,行过她跪着地方,往阶下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有心有力的没福气,无心无力的却要担待福气,人世上的事搅起来令人头疼。”
这句话却有些禅机。
王疏月一时想深了。回过神来的侍候,皇后已经走下了长阶,人远影淡。
金翘扶着王疏月站起神,又望了一眼皇后远行的仪仗,眉头跟着皱了起来,轻道:“自从您跟着皇上从木兰回来,皇后娘娘待您,也不似从前那样了。”
王疏月摇了摇头:“原是皇上子嗣不多,她忧心皇上在我这个没用的人身上耽搁了,如今加上大阿哥的事,顺嫔的事,主子娘娘也为难,如何肯让她再似从前那样看待我。”
金翘弯腰替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主儿也不能这样说,饶是这宫里人这样看待主儿,主儿对上恭敬,对下慈怜,哪有一样担不得皇上的恩宠呢。”
正说着,何庆从里面迎了出来,“哟,和主儿果是来了,万岁爷在里头都听到动静了呢,怕主儿站久了冷,叫奴才直接过来迎您。主儿快进去,这会儿风大,仔细吹着您了。”
王疏月明白,皇帝让何庆出来,是怕她撞见皇后被为难。自然也跟着猜出皇后的来养心殿的目的和结果。眼见殿中光暗香淡,又见何庆也立得谨慎不敢十地同自己说笑,便知道皇帝跟皇后发了隐火,这会儿恐怕还有些闷不乐。
“金翘,你先回去。风大,接大阿哥下学的时候仔细些。”
“是,奴才知道。”
她把金翘打发走了,独自一个人跟着何走进养心殿后殿。
皇帝仍在灯下写字的。他今日写得很讲究,叫张得通把那本石头一般沉的碑拓集翻在手边,人也没坐下,扼袖压腕弯腰站在书案后面,站得像块老根雕。
王疏月行礼,他也没立刻应声,收了一笔尾,才道:“你也是会挑位置,站那儿把朕的光都挡完了。起来挪开。”
王疏月站起身往一旁让了几步,却又听他道:
“别晃。”
他一气不顺就着实不好伺候,王疏月只得僵着身子站在地罩前面,也不好出声。
皇帝总算写完了一个算满意的字,直起身一面端着笔看,一面随口道:“皇后跟你说什么。”
“总不能在您的殿前闲话。没说什么,受了奴才的礼,主子娘娘就去了。”
皇帝哂了一声:“像张得通说的,这几日,不说朕了,连你们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说完他丢了笔坐下来,转了转发僵的手腕。
王疏月走倒他身旁的,弯腰捡起那支已经快滚到桌沿边上的笔,放入青花笔洗中。
“我也看出来,您从我家回来的这几日都不舒怀。”
皇帝随手拿了一本折子,“那是前面的事。一年到头,朕本来就没几日是开怀的。”
王疏月见他又要批折子,再一扫案上,还没及看的折子累了三尺来高。
“您政务忙,我到不大敢在这儿杵着。”
皇帝看了她一眼:“杵着吧。你在翊坤宫消遣,朕想着烦。”
“偏得与您一处累,您才肯放过我。”
皇帝哂了一声:“王疏月,你不该受责?你欺君不是一次两次了,恒卓受人挑唆的事你瞒朕满了这么久,朕放过你,是看在恒卓的面子上,否则,你也该在西三所关着。”
正说着,何庆推门进来小心回话。
“万岁爷,西三所的差事完了。”
王疏月在,他便说得很隐晦。谁知皇似乎并无意避王疏月。
“你去长春宫传话,朕的意思,往后皇后身子不痛快,西三所那二十鞭,就接赏。”
何庆缩了缩脑袋,忙应“是。”出去了。
王疏月看着何庆的背影,“您说让奴才去西三所,是这个意思。”
皇帝矮了半把折子:“什么意思。”
王疏月没有说话,垂头仔细地淘洗起他将才用过的几枝写字的大笔。
“怕了?”
“一直都怕,只是您严厉,怕了也只能往心头记,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犯您的法。”
皇帝叩下折子,“朕说过很多次了,让你不要害怕,朕在这个位置上,有要打的人,要杀的人,但你王疏月不在其中。”
王疏月顿住手,喉咙有些发紧。
再温情的话,他也喜欢伴着杀伐说出来。声中有铁骨,铮铮作响。
但他无非就想告诉王疏月一句:“你对于我而言,与这世上的人都不同。”
可这一句话,毕竟又是圄在小情小爱上的,皇帝强硬这么多年,早就说不出来了。
一时之间,他也有些懊恼。
好在王疏月沉默了半晌,终于细声应了他一声:“我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