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笑了。
“我不信您就那么乖,就没在什么地方淘气过,没摔过。”
“呵,王疏月,你在跟朕胡说些什么!”
“好好……那……您说说您之前出宫去永定河的事吧。”
这到比逼着他讲笑话好得多。
皇帝咳了一声,一面涂药,一面正经地跟王疏月讲起“永定河”治理之史,进而不知不觉地讲起他的少年时代,甚至谈及贺临和恭亲王,醇亲王这些人。说来也怪,自从登基以后,这些人早就成了他在前朝后宫的禁忌,人们一直把他当成先帝后代们的活阎王,坐在金銮殿上,随时催要那些人的命。
以集权的方式来推行政策,这是皇帝的为君之道。其间清除先帝子嗣的党羽,权衡满蒙汉三族势力,裁撤议政王会议,难免要收攫宗亲们的权力和利益。皇帝逼着自己独木桥上走,越走越窄,越走越骨肉疏离,却也越走越孤勇。
后来就连他自己也把自己的当成了兄弟们的阎王爷。
可是,对于贺临,对于太子,过去,他未必没有维护的意愿,未必不想要“与子同袍”“举杯把盏”“同仇敌忾”的情分。
“朕这一回去看了的永定河的故道。那条离京近,自卢沟桥一带,经看丹村、南苑到马驹桥。”
他起了这么一个一本正的头。说着,又觉得意思太严肃,自垂头自笑了笑,转而道:
“顺宁二十年的春天,同醇亲王一道视察河工的时候走过一次,那年春很晚,过了二月,河里都还有冰渣滓,朕那会儿十几岁,程英那个人还在工部上当差,朕跟着他一道趟倒河里去看堤岸工程,你刚才不是问朕摔没摔过吗?这块疤……”
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撩开半截子裤腿,“就是在那儿被冰渣滓划的。”
王疏月低头看去,那处伤在脚踝处,她其实几年前就已经看见了,不过皇帝的身体,病史,都是禁忌,历代君王也深知这些东西的厉害,稍不留心就会成为暴露在有心之人眼前的软肋,所以,皇帝从不肯跟任何人提起。
这些年,就连太后都不知道,皇帝有这一处旧伤。
如今皇帝则像是想和王疏月有所共情一般,随性地提露给她看了。
王疏月抿了抿唇。
“当年该是很深的一道。”
“嗯。”
他说着放下了裤腿,“不过,也让朕避开了废太子之事。”
这件事,他虽然自顾自地在王疏月面前提出来,但实则很敏感。
王疏月听王授文讲过,顺宁二十二年夏,永定河发大水,河堤塌溃,泛滥的河水淹没道旁二十几处庄镇,人畜死伤不可计量,当时的工部,除程英外,贬的贬,下狱的下狱,几乎换了一轮。
后来,程英参奏太子贪污河工款项,至使永定河堤被修成了豆腐渣,太子因此被废,圈禁宗人府,太子一党,也就是从那时起,彻底没落沉沦。
在大多数人心中,当年之事应该是皇帝设的局,他应该早就知道河堤工程是一块豆腐渣,所以故意借伤避事,才没有被当作废太子一党被先帝爷追责,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话,说他明知河堤工程经不起洪流,定会塌溃,但为扳倒太子一党,前期刻意替太子遮掩,以至于二十二年那场洪水夺了数万人的性命。
只有王授文不信。
他对王疏月说过,皇帝虽不近人情,却一定有君子的担当和行仪。
可是信也只是他一个人信而已。
所以,皇帝本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文武百官而言,其实并不重要。
他的脾性,品德,不过是用来解释时代和历史的理由。
根本没有人知道,少年时代的皇帝如何规劝太子,反被当成有异心而深受打压,也没有人知道,二十二年的那一场水患的惨像,成了他的一团心结,以至于每年春夏之交,他都要亲下河堤巡视,上石景山祭河神,晾经台观流。
说起来他这个人活得,真的有点跳脱于世俗的人情。他的生活,他的亲情,爱情,以及他对江山社稷,对政治人文的情怀,都是世人看不见的。以至于后来,他自己也活得不那么在乎自己的七情六欲,越来越淡漠狠绝。
最后,就连自己都信了自己杀人不眨眼的邪。
好在王疏月嫁给了他,贴肤贴肉地走近了他的生活。才让他渐渐有了改变。
这种改变是从内至外,潜移默化的。皇帝虽不自知,却逐渐应了何庆那句话——有了和主儿以后,咱们万岁爷变得像个人了。
也是,如果没有王疏月,恒卓和皇帝,也许会走上他和先帝爷的老路,而皇帝与整个满清宗亲,免不了一场赶尽杀绝地杀戮。
皇帝虽不会承认,但身而为人,他未必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寡人”。
皇帝一面说,一面涂完了王疏月的最后一只手指。
放下药膏盒子,索性将一双腿都曲放起。
“放上来晾会儿,不然蹭一蹭就掉了。”
王疏月伸开手指,覆到他的双膝上,病中很久不曾有过实质上的肌肤之亲,如今这样的亲昵却有着一种平实的人情味。她静静望着墙上的两个人影,细软的透窗风撕出影子的毛边儿,看起来毛茸茸的,十分柔和。
“你在想什么。”
“在想一些不该奴才想的东西,不敢说。”
“说吧,朕也说了一些不该跟你说的东西。”
王疏月抬起头:“我在想,说到担虚名,您比我担得要多很多。”
她说这句话,并没有指望眼前的这个男吐露什么,毕竟她太了解他。然而皇帝却在这一句话的尾音之中沉默下来。
烛光映着窗。
两人皆身着素静单薄的寝衣,相对而坐。
没有放冰的内室,微微有些憋闷。二人的影子映在黄纸遮糊的窗上,窗外的月光倾覆而上,又与之蒙了一蹭淡淡的光雾。人影相对,像极了寻常巷弄,千家万户之中的场景。
“主子是个很好的人。”王疏月轻轻开了口。
皇帝不自觉地上扬起唇角。
“你说什么。”
“您是个好皇帝,也是个很好的人。”
皇帝没有说话,却抑制不住心里的欢愉,他低头来掩饰笑容,却还是全部落进了王疏月的眼中。她弯腰去看他,又道:“明年这个时候,您去永定河也带上我吧。”
“没有这个道理,朕去巡视河工,带上你像什么。”
王疏月笑弯了眼:“清清素素地穿一身,就跟宫女一样。您知道自卢沟桥一带,经看丹村、南苑到马驹桥的那一条旧河道,我却知道西汉前的那一条,自衙门口东流,经田村、紫竹院,由德胜门附近入城内诸“海”,再转向东南,经正阳门、鲜鱼口、红桥、龙潭湖流出城外。”
她声音温和平宁,目光也柔静无波。
“那已是千百年前的故道了,那个时候,汉人的祖先还把它叫作“?水”,也有个诨名叫“无定河”。旧河道上也是连年泛滥,地志上常写其流域之内民不聊生。但后来,经过刘靖治水,到百姓插柳,再到先帝爷和您修永定河堤,封河神,建龙庙,永定河几经迁道,几经治理,才有了如今的模样。我很想带您去看看那条故道。”
“你说了这么多,究竟想跟朕说什么。”
“人祸,天灾皆难避免,可最后又皆戏于您一身,主子,无论是对兄弟,对百姓,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修饰一分言辞,直白的地告诉他,他这个皇帝,做得不差。
这可真比那些文邹邹的颂德诗上的文字来得坦诚。
他索性不想再绷了,仰面笑出声来。
“你啊……懂什么。”
虽是这么说,但他承认这份“理解”的珍贵。也在无形之中,被这份毫无攻击性的理解治愈了旧年的陈伤。
人行一世,难免会皮肉胫骨受伤,更难受免身不由己,追悔莫及的苦。
皇帝想起自己普仁寺中对着桑格嘉措发过的那一通愿。
他说:“朕与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
有愿同流。
好在她也应了他的愿,如同无定的河,几经改道,终于被如今坚固的堤坝收纳在了同一条河道之中。
第93章 清平乐(一)
王疏月手上的伤整整养了两个多月。
得以从翊坤宫里走出来时,时节已至于三年的七月,热降风凉,已有初秋之景。堆秀山御景亭旁的桂花开了一树, 第一抔花香最是醉人。
十二和王授文,马多济几个人在南书方的值房里候传。
王定清返京,程英陪着正在面圣。
虽已转凉,但王授文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官服,在向阳处坐了一会儿,仍不免冒汗。转眼看向十二,他正捏着本黄壳子站在窗前出神。额头上豆大汗珠子随着脸颊滚下来。脸色看起来也不好,像是彻夜未眠,眼睛乌肿得跟个核桃一样。
王授文多多少少听说了,十二近来被王疏月的册封礼闹得晕头转向的,八旗各大旗主以及以醇亲王为首的几大宗亲王爷时不时地就要来踩踩他的门槛儿,逼得十二在府里称病了大半月,外头不信,他只得声势浩大让王府的长史入宫去给皇帝告假。
皇帝直到他在宫外被围攻,于是同样声势浩荡地又是传太医,又是赐药,搞得十二跟大限将至了一样,终于是把这些人给挡了回去。
十二和王授文都明白,这些宗亲对于皇后尚在,便册封副后一事颇为不满。若换成当年的成妃顺嫔之流也就算了,要命的是王疏月出身汉人,如今威胁正宫皇后的地位,不说宗亲了,就连蒙古旧番四十九旗,对此都有微词。
这些人了解皇帝处事作风,不敢上言辞过激的折子,于是便利用督察院的稽查内务府御史处拼命地掣肘内务府的册封事宜。稽查内务府御史衙门是先帝为了对享有特权的内务府实施行政监察而创立的,具体职责是:年终查核注销武备院送稽的,每年用过钱粮数目的四柱清册;每月初五和二十五日,注销广储司、六库等官员更调、交盘及取用存储物件之数目。
对于满朝清朝而言,此处绝不能出现所谓“奴才”监察“主子”的现象,因此,稽查衙门的几个御史都是八旗的旗人,在各家主子振臂一呼之下,纷纷附上。利用职权处处掣肘内务府。
掌仪司的司官一早来回了十二两次话,说稽查衙门派在司内“注销官”不肯销册,前前后后打点了好些银前都不中用。掌仪司整个衙门几乎寸步难行,只得停滞筹备皇贵妃的册封典仪。
十二一大早就五脏不安,如今见着王授文,心里窝了一肚子火,竟也不好对着他发。索性不理,一个人对着外面的乌桕树出神。
然而,他不说话也就罢了,奈何王授文这老猴要凑上来。
“王爷身子大安了。”
“安什么?差点痰迷心神,蹬腿儿了。”
他是跟着皇帝长大的,平素言词上是有限的,这会儿对着王授文冒这些粗俗话,模样竟有些好笑。
王授文没有在意,拱手道:“本是该和犬子到王爷府上去请安的。”
十二听他还是一副淡定的模样,忍不住转过身,急道:“王老,本王不明白,如今醇亲王他们为了和主儿册封皇贵妃的事,几乎要把我的内务府衙门封了,您怎么还这样沉得住气儿。本王记得,当时皇上带和妃去热河的时候,你还是一副怕被捧杀的模样,这次怎么了?一声都不在人前露。忒轻狂了些。”
说着,他把折子往案上一放,抬头看了一眼内大臣马多济,见他只顾坐在后面吃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方把声音压低些,添道:“要本王说,得势过了,也未必是好事!”
王授文道:“贵主儿是主子,给了皇上就是皇上的人,我们做臣子的,这些主儿们好,我们就恭贺,总不至于还有露悲吧,如今,各在其位,各司其职罢了。”
十二冷声笑笑:“您老一直耳清目明,和贵主儿的界限也划得清,要说这外戚权贵,淑嫔没了满门,婉贵人的父亲至今还在南方几个州县上轮走,宁嫔就不说了,族中连在朝的都没有,放眼看去,没有谁的官比您和王定清当得大,当得稳当,可是,王老……”
他砸了砸心口:“本王这差事快当不下去。内务府和宗人府,两大皇家家事衙门,比不得人家工部户部,为天下粮仓,河工,里里外外上下一心,本王手上这两个衙门,跟两块没了肉还被盯着啃的骨头一般,一上不得台面,还时时被紫禁城里的几层主子骂,这也就罢了,如今,督察院的那帮子混虾也借醇亲王这些人的力,越发上来,呵……”
他越说越气,手往案上一拍:“你们家这位贵主儿,在皇上那儿得脸,却把本王的脸臊得差不多了。”
王授文见他气得脸色发红,忙随手端了杯茶给他:“王爷息怒,工部户部是外务,皇上登基后的这几年,因亏空,河工之事,贬谪下狱了多少人,宗亲之中,还有几个人能真正在这些要害里染得上手。独王爷您手下的这两个衙门,纵有不周,也从不见皇上追责,可见,也未必不是好事。”
“好事?王授文,你这狗奴才诚心堵爷的心是吧。”
“王爷这样说,臣就该万死了。”
十二懒得跟他扯淡,喝了一口茶,道:“你说说,本王今日进去,该怎么给皇上的回话。”
王授文道:“王爷此时心忧什么。”
“本王自然有心贵主儿的册封典。”
“那您据实相禀就罢了。”
“饶是这样,已怕皇上要斥个办差不利,据实相告?不是等着皇上给爷立规矩吗?王授文,你对本王安的什么心!”
正说着,只见张得通走进值房道:“皇上传王爷和王大人进去。”
十二忙正了正顶戴,与王授文一道跨进南书房。
南书房内皇帝正在看折子。见他门二人进来,随口对十二道:“你昨儿在神武门递的牌子,朕等了你半日,怎么又没见人。”
十二忙道:“衙门有事,耽搁了。所以今儿早进来候着,给皇上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