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皇帝抬起头,扬了扬手上的折子,“请罪就说大了,朕这几日扑在各州县解耗归藩库的事上,你请见几次都没顾上,今儿你一口气说吧,顺便……朕和你,还有王授文,斟酌斟酌,一道把醇亲王这些人上的折批回。留中在这里好几天了。”
  说着,他把折子一丢,靠向椅背,揉了揉肩膀。
  十二看了王授文一眼,横心跪下回道:“臣原不该将这些小事呈上惹皇上心烦,然此时早已过了二十五日,内务府各司仍无法在督察院的稽查衙门里销册。”
  皇帝点了点头,推过一本奏折:“这是胡总宪上的,谈的是稽查衙门以以兼职官二人,职吏(经承)三人稽查如此数十万人的内务府构,诸事流于形式。不过朕看着,也像是一本弹劾你的折子,你自己看看吧。”
  张得通闻言,便替十二接来呈上。
  十二快速扫了一眼,不由道:“他们也知道,这是个形式!绕是如此,这些个“注销官”,个个都绷出“钦差官”的架势,奉旨出朝,地动山摇。即便查不出什么名堂来,也会收到一笔“仪程”,何曾空手而归,形式?臣看确实是个形式!”
  十二这个人虽然是佛爷,但出了名的护短,将才在外面还有些气短,这会儿被督察院的折子一激,气儿不打一处来。脸色都涨红了。
  皇帝笑了一声,对王授文道:“朕有个意思,你议一议。”
  “皇上请说。”
  “先帝设这个两个稽查御史衙门,原本是让官员监察内务府和宗人府两处开支进出,目的是防止各曹,堂,司滋生腐败,如今,既流于形式,官员也成了个守印章的,反成了收贿赂行贿之所,既如此,朕觉得可以裁了。”
  十二一怔。
  还不及想通自己是该劝自家兄长勿毁先帝之政好,还是该磕头谢恩好,就听王授文道:“皇上英明。早该如此,这个衙门本来职权有限,如今既有王爷奏明如此贪赃枉法之形式,臣看还要拿人细查,背后吞赃的究竟是什么人。”
  皇帝点了点头。
  “这个意思对,你拟个旨上来,朕看看,明日就发出去。十二。”
  “啊……臣在。”
  “既要裁撤稽查衙门,掌仪司这个月的黄册不用造了,朕还是原来的意思,下月初十,行皇贵妃的册封典仪。你们跪安吧。”
  “是。臣等告退。”
  十二糊里糊涂地跟着张得通走出来,一路上都在抓头。
  “欸,王老,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皇上有裁撤这两个御史稽查衙门的想法了。”
  王授文道:“臣哪里敢枉猜圣心。只不过醇亲爷这些人利用您拿捏皇上,您和皇上兄弟情深……”
  “成成成,您老别说这些话。”
  这人当官当成老猴,管他怎么圆滑,总有那么三四分是惹人发厌的。
  他明明早就看明白皇帝既要册封王疏月,又要借此下手去和醇亲王这些宗亲们博弈,亏得这会儿还给他整出个什么“兄弟情深”的话来捧他,王授文这个人,也是智力心力都齐全了。
  十二也懒得再去问他,吐出一口气,愣是觉得背上那根芒刺被扒了,一路神清气爽地出了乾清门。
  ***
  寿康宫这边,却如同天蒙阴云。
  淑嫔只穿着件暗色的衫子,头上只簪着一根银扁簪子,跪在太后面前,哭得喉咙都发哑了。
  “太后娘娘,奴才求您,不要把奴才送到畅春园去。皇上是奴才的命啊,见不到皇上,奴才可怎么活啊。”
  太后拧着眉,对皇后道:“你怎么让她哭到哀家和你面前来了。”
  皇后轻声道:“毕竟是从潜邸一道入宫,不忍心。”
  太后叹了一口气:“你啊……保不住她了。”
  说完,冷声道:“你要哭,去皇帝面前哭去,兴许皇帝看在旧日情分上,还能对你网开一面,哀家和皇后,替你求不了情。”
  淑嫔一连咳了好几声,重重地磕了一头:“娘娘啊,奴才做这些都是为了您和皇后娘娘啊,您怎能如此弃奴才于不顾啊……”
  太后本就恼她这会儿牵扯上自己和皇后,没了耐性,摆手道:“拖出去拖出去,册封典礼前把人送到畅春园,没有哀家的懿旨,不得回宫!”
  淑嫔哭着被人拖拽了出去。
  明间里有些别憋闷。
  太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对皇后道:“哀家让你在借慎行司处死和妃,你不肯,非要留住她的性命,如今好了,你是有了嫡子的皇后,你还好好活着呢,你的夫君,就要册封皇贵妃了!”
  她一面说,一面重重地拍了拍皇后的手背。
  “这回,好在是有个淑嫔,不然,哀家看你也要被赶到畅春园的去住着,你对王疏月的仁慈之心还要留到什么时候?她如今养着大阿哥,皇帝又是一意孤行的做派,认真起来,要立长子为太子,宗亲们未必拦得住,到时候,你啊……哭都晚了。”
 
 
第94章 清平乐(二)
  内务府稽查御史衙门被裁撤,查处了恭亲王,安亲王门下的三四人,这两位爷压根就没想到皇帝话不多说,连先帝的旧制都一股脑改撤了,连日只想着如何在这些人身上撇干净,哪里还顾得上后宫里册封王疏月的事。
  醇亲王则因皇帝巡河回宫,重提永定河南岸河工固修之事,牵扯顺宁二十二年那件旧案,在朝上臊得慌,也不好出头再说什么。
  皇帝顺势从明面上取消了议政王大臣的职名(这个政策历史上出现在乾隆朝,在设置军机处以后,这里提前。)。前后折腾了几十年的廷议,交议,终于在贺庞这一朝,在那位汉人女子的皇贵妃册封大典之后,彻底落了幕。
  王授文同程英一道走过青天白日下的正阳门。
  正逢风扫落叶的一日,吹得街道巷弄一派干净清爽。有一种打扫干净了屋舍的利落感。
  “皇上这几日痛快,王老,你也跟着痛快啊。”
  王授文没有应他。顺手取下头上的顶戴花翎,任凭那秋日的风从他光亮的脑门上掠过去,出了一层薄汗的额头经风吹后一冰凉,其感如醍醐灌顶,神清气爽。
  他一路走,一路回忆自己女儿入宫的这三年。
  皇帝,王疏月,自己,还有已经死去的妻子。
  他是人世间再精明不过的世俗人。官场修为高深,人情世故也练得圆滑。但他这一辈子爱的女人却是一个最背离世俗的人,从不关照子儿女们前途和荣华,只教他们随着本心,坚强执着地活着。
  以至于王定清成了一个一往无前的直臣,王疏月则像极妻子本身,看似温顺柔和,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暗暗地长着逆骨。
  起先,王授文绝不相信,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尤其是贺庞这个人,会像他包容吴灵一样包容王疏月,可是一路走到现在,他又觉得,贺庞甚至比他做得还要好些。王疏月也比吴灵做得更好些。
  吴灵从来没有真正看上过他在朝为官的野心,从来不肯承认他想要清史留名的抱负。如今他位极人臣,功成名就,她却早已仙去,后事不顾,一生干净得不能再干净。所以,就算他有话想说,有欢心愉悦想分享,都再也得不到她的回应了。
  好在后一辈的人活得比他们圆满。
  皇帝并没有把王疏月当成一个弱质的汉女,封个贵人就藏在深宫里悄悄宠着,相反,他带他见天地,领略遥远的民族和宗教文化,让她直面蒙汉之间的争端,给她尊贵的子嗣,认同她的过去,也珍惜她的良心。
  而她也一直是迎上的姿态。无论多跟在这个帝王身后,走得多艰难,她都没有退过半步。
  和吴灵不一样的是,王疏月认同贺庞为君的志向,理解对江山和百姓情怀,也看得见他杀伐决断之后的良心。所以,最后皇帝平定蒙古,清理户部亏空,提解火耗归公养廉,荡清宗亲争权夺利的势力……这些政绩功绩,她都有立场,为贺庞会心一笑。
  王授文虽不见得将这后辈二人的关联想得那么透彻。但也逐渐窥见了一点点本质,这足以令他开怀,在女儿的婚嫁之事上,他虽为王家前途,强硬地做了主,但到底,没有害了王疏月一生。
  程英见王授文不说话,也跟着他一道取下了头上的顶戴。往他手上的官帽上一叠,负手走到前面去了。
  王授文道:“程老,这是做什么。”
  程英松开手腕摆了摆:“哎呀,这么多年,跟着你烧对了咱们万岁爷这方冷灶子,如今朝内朝外不见乌烟瘴气,满眼干干净净,我也跟着您老和皇上松乏松乏,图个凉快嘛。”
  说着,他转头道:“你夫人走了这么多年了,你府上还住着你们一大一小两个光棍,真不像样,如今你家的贵主儿封了皇贵妃,你就算了,要做老情种,你们定清的事,是该提了该提了。上回内人说……”
  “你顶戴不要了?”
  “哪能不要,行了,我知道皇贵妃在,定清的事我参不上,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不过,王老,你我同年登科,又同朝这么些年,看不得你孤寡,今儿去你府上,吃饭。”
  王授文将顶戴往他手里一放。
  “今儿不了,初十一,前门楼子下面剃头。”
  “得勒,你这可是要赶你那皇帝女婿的趟了。一道好了,剃了头,好过中秋。”
  ***
  说起剃头,养心殿此时正是一月三次,过经过脉的时候。
  给皇帝剃头,一直是件要命的差事,张得通,何庆这些人,都把这种事叫走“理龙须”,太监是不能伺候的,因此给皇帝剃头的人,都是恨不得拿细筛子淘筛,从宫外千挑万选的剃头老师傅。
  之所以一月三次,是因为皇帝剃头都是有定时的。每月的初一、十一、二十一,这三天就是定规,辰时由礼部的带人进来在养心殿给皇帝磕头,皇帝受过礼方能行事。
  王疏月走进养心殿后殿的时候,见张得通在明间里面伺候。
  何庆一个人站在“恬澈”门前,见王疏月打了个千。
  “贵主儿能走动啦。贵主儿大喜,奴才们还没得主儿磕大头呢。”
  王疏月笑了笑,“劳动好些人了,我这几日都怕得很。”
  “欸,皇贵妃娘娘,你可不能怕。等明年开了春,八旗选秀女,呵!那些的八旗闺秀们,可是要排着轮次来给贵主儿磕头呢。”
  金翘见他说得得意,话却不好听,便在王疏月身后咳了一声。
  何庆反应过来,忙给了自己一嘴巴子,“这张嘴,让你在贵主儿面前胡说,打不烂你,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王疏月笑弯了眼,“这做什么呢,又没有说错。大丧三年,太妃之丧又一年,礼部早该提了,我又不是听不得这话。”
  何庆忙道:“是是,贵主儿比我们明白。”
  王疏月朝里面看了一眼,见里面人声寂静,伺候的人各个都站地笔直,秉着一口呼吸,时不时地朝明间里张望。模样竟有些紧张。
  “主子在做什么呢。”
  “哦,今儿十一,外头传了理龙须,这会儿……嘶,过经过脉呢。”
  “过经过脉?”
  何庆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听金翘道:“之前宫外备着当差的那位师傅,听说是犯了事儿,今儿这位,据说是新挑的。”
  何庆应道:“金姑姑就是灵通,去年的那位老师傅是好手艺,咱们万岁爷受了他七八年摆弄,从前在王府就认他那手,他呢,也何该富贵,家里有个儿子,顺宁三十年的进士,后来在宗人府稽查衙门当差,现而获罪被砍了头。听说在刑场上,那老师傅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就给抓了。今儿这位啊,我带他一路从神武门进来的时候,他那手就颤得跟鸡爪子似的。啧啧……原本图善持刀在里面看着,我师傅都不大乐意进去的,今儿好了,我师傅也怕出事,这不,亲自在里面伺候着呢。”
  王疏月听他这么说,到一门心思地在想皇帝剃头的模样。皇帝是个高额骨的人,用汉人的话来讲,也可以叫做天庭饱满。这样的额头修得干净,到也还算好看,至少比自己父亲那扁额头要好看。
  王疏月至今都还记得,当年朝廷的剃头令下来,父亲那副毅然决然当大明叛徒的模样。自己拿着剃刀,薅干净自己前额的头发,又把兄长提溜过来坐下,那会儿兄长还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被自己的老爹改头换面,两三天不肯看镜,王授文却只是纠结自己那额头扁了,受不住这份前额干冷的福气。
  说起来,王疏月并不大喜欢满清的服饰,反而很喜欢前明的衣冠。
  上承周汉,下取唐宋。敬忠冠,保和冠,束起男人们的头发来,雅正端方,实显君子之仪。而到了大清朝,清一色前额光亮,后编长辫,是真的抹杀掉了汉人男子的慕古之风。偶尔还露出些促之气,饶是皇帝这么一个人,发恼或者发困是抓挠的着自己的脑门心,那模样也是有些傻的。
  王疏月也不怕死地想过,皇帝这么一副长相,如果出身在前明的中原地方,穿翼善冠服,应该能把他身上偶尔冒出来的傻气压回去不少。
  就这么越想越觉得有意思,不觉脸上挂起了一丝何庆怎么都看不懂的笑。
  “那个……贵主儿,你要不先去稍间里坐坐,奴才给您端茶。
  王疏月正想得入神,随口应下他的话,正要往稍间走,忽听明间里传来“当”的一声。
  接着就是脑袋重重地砸在地上的声音。
  “奴才该死,该死,皇上饶命啊……”
  “哎哟,这这这……”
  何庆慌了神,忙快步往后殿走,王疏月回过神来,也赶紧跟了上去。
  明间的门大敞着,图善手中的刀明晃晃地架在那跪伏在地的人头上。
  殿内除了图善,连张得通都是跪着的,和何庆走到门口,看着图善的架势,不敢进去,忙也在门前跪住。
  皇帝摁着脑门抬起头,见王疏月一人站在门前,脸上反着刀光影子,那光雪凉雪凉的,看着寒气逼人。又见她望着那把刀,面上也有怯色,忙对图善道:“把刀给朕收了收了。”
  图善看了一眼王疏月,他在这位主儿身上吃过皇帝很多次的瘪,自然懂眼色。将刀移开插入鞘中,摁着人的手却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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