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王疏月弯下腰,朝着大阿哥的手臂轻轻吹了吹。
  “疼吗?”
  大阿哥摇了摇头:“不疼。皇贵妃娘娘,儿臣扶您去坐着吧,您这样肯定不舒服。”
  王疏月点了点头,“好,那咱们大阿哥也坐。”
  大阿哥应声,扶着王疏月起身在将才的位置上座了,自己又去旁边搬过来一个杌子过来,在王疏月身旁坐下。低头又把将才的书摊到了膝上。
  他似乎在等王疏月说什么。可王疏月偏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下来,淅淅沥沥地打着屋顶上的琉璃瓦片,此处听得见更漏声,屋中还有一只掐丝珐琅的西洋钟,三种颇有节律的声音混在一起,彼此冷静自持,都不肯先乱一处。
  “娘娘,您看着儿臣做什么。”
  王疏月托着两腮:“嗯……大阿哥用功读书的样子好看,和娘娘喜欢看。”
  “可是儿臣蠢笨,背到这会儿还是背不住。”
  王疏月抬手解开自己身上的褪红呢子披风,给他罩上。
  “不急,和娘娘陪着你,大阿哥什么时候背着了,和娘娘什么时候陪大阿哥回家。”
  大阿哥怔了怔,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只摇头道:“梁公公说,您要多休息,要儿臣不能不懂事,累着您。”
  他越说声音越小,头几乎埋进书里。
  “大阿哥。”
  “儿臣在。”
  “和娘娘问你一个问题。”
  “您说。”
  “你这几日,是不是很难过。”
  她凝着他,温柔地问出了这一句话,大阿哥猛地捏紧了虎口,绷着下巴,不肯说话。
  成妃死后,王疏月成了唯一个个用心保护他的女人。
  大阿哥至今都还记得,在木兰围场上他被骆驼踩踏险些丧命,是王疏月不顾一切地护他,那个时候,他还太小,他还不明白,杀了圣物,王疏月担的是什么样的大罪,但她对自己的好,他是懂的。
  失去的多了,难免患得患失。
  他如今大了,也多多少少能够理解,自己的父亲和皇祖母之间的关联,“养情”怎么大得过“生情”,要说不怕,不忧,那都是假的。
  但是,他也有他的骄傲。
  “没有,儿臣为您高兴。”
  “骗了和娘娘,大阿哥就不难过了吗?”
  “儿臣说了,儿臣不难……过……咳……”
  他有些着急,话也说得很快,说至末尾,竟忍不住呛起来。
  刘小福连忙去倒茶,王疏月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她也没有说话,只待他在自己怀中喘息,直到渐渐地调匀呼吸。
  “大阿哥,虽然你不肯唤我额娘,可是,和娘娘一直都把大阿哥当成是和娘娘自己的孩子。”
  大阿哥揉了揉眼睛:“我是您养子,您有了亲生的骨肉……我……”
  “那你也是和娘娘最疼爱的孩子。”
  说着,她抚了抚大阿哥的后脑。
  “大阿哥,也许……你之后还会听到很多诛的话。和娘娘不能每一回都像现在这样守在你身旁。但是,和娘娘希望大阿哥能一直相信,不论和娘娘有没有自己的孩子,和娘娘都会跟从前一样,保护着你,直到你啊,兑现你跟和娘娘说的话,保护和娘娘的那一天。”
  大阿哥抿着嘴唇,喉咙有些发哑。
  “儿臣想额娘了……”
  王疏月从新将他搂入怀中,轻声道:“嗯,和娘娘也很想她,这样,明日你下了学,和娘娘来接你,一道去钦安殿看看你额娘吧。”
  提起自己的母亲,刚了大半日的孩子终于是忍不住哭了。
  王疏月搂着他的头,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背。
  她明白,这个可怜的孩子,不肯叫她母亲的心结,还在自己的生母身上。也许他至今都还信顺嫔跟他说过的话,成妃是因为皇帝强要将他过继给王疏月,才病重去世的。
  但这对王疏月来说,早已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还在她的身边。
  想着,她不由抬起头来,望向头顶那第三个“天”匾。
  后天不老。
  很多东西解释是无用的,但苍天看入眼中,人心在下,也是清清明明。
  “大阿哥,和娘娘……是你额娘信的人,也是你皇阿玛信的人。你也信和娘娘,好吗?”
  大阿哥没有出声,却悄悄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上书房外的雨已经停了,风吹云开,一轮朦胧的月悬于漆黑地天幕上。
  大阿哥不再流泪,伏在王疏月的膝上,悄悄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身上的披风掉在了地上,王疏月想弯腰去捡,却被大阿哥扶住。与此同时,他自己弯腰将那披风捡了起来,起身替王疏月系上。
  外面金翘不放心,亲自寻了过来,在门前看着这一幕,却愣了愣,心头滋味,无以言说。
  她记得,临走前,她跟王疏月说,这宫里的邪她不信也得信。
  她是担心自己主儿伤心,才跟过来看。
  可如今,她又觉得,不信吧,好像也是好的……
 
 
第98章 渔父引(二)
  长春宫,“怡情书史”内戏台上,南府外学(南府外学也叫内廷供奉,是在南府承接表演的民间艺人,南府里太监艺人叫‘内学’)陈小楼正在唱新打的《黄鹤楼》选段,他未上油彩面,只穿着一身水蓝水的单衫子,手执一把黄色缂丝凤梧牡丹图紫檀木刻寿字炳团扇,眉眼间尽是戏中深情。
  皇后靠在黄绫坐垫上,半闭着眼,看不出来是醒着还是睡着。
  孙淼打起帘子进到室内,见只有西面的窗户开着,透着一丝光,落在戏台子上面。室的气儿有些憋闷。
  “主子……”
  她半跪在皇后身旁唤了一声。
  皇后睁开眼睛,却没有起身:“怎么了。”
  “淑嫔来了。向您辞行。”
  皇后没有应声,半晌才慢慢地深吐出一大口气儿,从那掐得出水的唱声之中,穿出一句:“传她进来。”
  说着,又示意陈小楼把戏停下。
  戏台上的人,用修长的手指压下扇柄儿,端端正正地朝皇后这边行了一个礼,起身绕到戏台后面去了。
  淑嫔跟着孙淼走进来。这到是她第一次进“怡情书史”。
  皇后从前并不喜欢听戏,这个地方也就荒着,但不知为什么,自从王疏月有孕后,皇后却时常传南府的人进来唱戏。除了日常去寿康宫问安之外,就只在宫里照看三阿哥,外处不甚走动,就连每月初一,十五这样侍寝的正日子,也不大经心了。
  淑嫔看着气氛阴沉的内室,小戏台上还遗放着一根男子的衫带。西面的窗开着,外面晴暖的日光落在台面儿上,把刚才踏台板之人的步履痕迹都照得清清楚楚。
  “奴才明日启程去畅春园。特来辞一辞主子娘娘。”
  “畅春园清净,好好静一静心,将养身子。”
  淑嫔笑了一声:“奴才有没有病,娘娘是知道的,何苦在奴才走的时候,还要说这些话来扎人,奴才不好了,娘娘就好了吗?”
  皇后垂下眼。
  “你想说什么。”
  淑嫔走到她面前,扶着榻沿儿跪下来。
  “元年,跟着万岁爷一道入宫的潜邸旧人,如今在娘娘眼前的,还剩下几个?前年为了大阿哥过继给那人的事,皇上囚了顺嫔终身,如今,又为了那人的一处伤,要把奴才也关到畅春园去。早知是如此,奴才到不如狠一狠心,替娘娘在慎行司里料理了她。”
  皇后闭上眼睛。
  “你就那么恨她?”
  “能不恨吗。”
  淑嫔陡然凄哀下来,她和我一样,明明都是汉人,可为什么,她的父亲能做皇上的内臣,她的兄长可以任封疆的大吏,她可以封皇贵妃,甚至还能怀上龙胎,而我……”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转而笑起来。
  笑声中带着些竭力隐藏的哭腔。
  皇后无言以对。
  她从来不是一个恶毒的人,与这些人一路从王府走到紫禁城,虽然,顺嫔也好,淑嫔也罢,她们都有自己的心思,但至少,她们尊重她嫡妻的地位,行事作风,也从不是为了去颠覆她的位置。不过是要在皇帝身上争点可怜巴巴的宠爱,或者在宫人们面前要点体面。
  然而,要宠爱的反而失尽宠爱,要体面的在西三所里做囚徒。
  皇后看着此时面前瘦成一把骨头的淑嫔,心里涌出一阵无名的不平之意。
  “本宫……没有护好你们。”
  淑嫔闻言笑了一声。
  主子娘娘,奴才们卑微,之前又受过您和太后娘娘,还有万岁爷的大恩,死不足惜。可是……”
  她说到此处,声竟有些发哽。
  “可是,您和太后,把能舍的人,都舍出去了,现在,剩下一个胆小的婉贵人,和一个不中用的宁常在……娘娘再舍……”
  她顿了顿,声音提了一阶。“怕就要舍出自己,舍出三阿哥去了。”
  提起三阿哥,皇后背脊上猛一阵凉,手指在袖中猛地一抠握。
  “淑嫔……你这是咒本宫的三阿哥吗?”
  “我不说,难道就没有人跟娘娘说了吗?”
  她说着,俯身磕了一个头,口中的声音却没有停顿。
  “太后娘娘,还有娘娘您的族人,甚至西三所里的顺嫔,还有奴才,都看着娘娘和三阿哥。我们还能不能见天日,在于娘娘,和三阿哥的前途。娘娘,王疏月已经封了皇贵妃,宗亲们如此反对,万岁爷不惜废了议政王也要给她这个位置,若她这一胎,是个男胎,那三阿哥的太子之位……”
  “三阿哥是皇上的嫡子,怎么可能有人能夺走他的太子之位。”
  “若有人能夺走您的皇后之位呢!”
  “你在说什么!”
  皇后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娘娘能这样避多久?您一直以皇上的事为先,可是您自己的事呢?太后娘娘的话您不肯听,奴才的话您也定不受用,殊不知,我们都是为您着急,为三阿哥的前途生忧啊。”
  皇后站起身,烧蓝金色护甲从红木从茶案上刮过去,发出几乎刺耳的声音,淑嫔闭上眼睛,任凭那一声破纸划皮的声音贯穿自己的耳朵。而后的余音一阵一阵地从耳底传来,打在她的头颅上。生生要切开她的脑袋一般。
  她不由得牙呲缝隙里“嘶”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声音道:
  “主子娘娘,您气也是该的。您让王疏月进宫,无非是看准了她同奴才一样,都是汉女,无论如何威胁不到您的地位,可是现在您看看,皇上为了她,破了多少前朝后宫的规矩,就差没废了您,让她入主中宫了。您还不肯收起您的慈悲心,难道真的要让王疏月占了您的后位,您才后悔吗?”
  “住口!本宫……有分寸。”
  最后三个子的尾音落得很重。
  淑嫔不再往下说,从新跪直身子,向皇后行了一个大礼。
  而后站起身道:“奴才过去的几年,一心都想着皇上,如今,皇上把奴才弃了,奴才也不想怨他。奴才虽眼笨心拙,可奴才明白,皇上是好皇上,若是没有皇贵妃,我们的日子,还照着之前在王府里,跟着您和王爷那样过……该多好,各在其位,各有所得。怎至于落得现在这个样子……”
  说完,她又蹲了一礼。“奴才走了。望还有幸,能回宫伺候您。”
  淑嫔走后,“怡情书史”中又恢复了阴郁沉闷的气氛。
  仍就是西边的窗户,透进黄昏的金阳之光,像撒金一把,抛扑在四米见方的小戏台上。陈小楼还站在戏台后面,水蓝色的衫子不刻意地露着那么一角。
  皇后扶着孙淼的手慢慢坐下来。
  此时日薄西山,优雅风流的伶人,衣衫单薄的站在阴影里。金阳之下有一种被压抑了很久,类似于“情欲的东西在顶着戏台上薄薄的那一层尘埃。
  她不由地吓了一跳,忙道:“让南府的人,带他走。”
  孙淼应声,朝外面招了招手,自有人领着陈小楼从侧边的门上出去了。
  孙淼在脚踏上半跪下来,替皇后捶着膝盖。一面道:“娘娘,淑嫔的话虽然是大不敬,却句句都说到了奴才们的心坎儿上啊。皇帝在前朝重用王家的人,在后宫,又独宠翊坤宫那一人,从前,她一直没有生育,这到也罢了,可而今,翊坤宫有孕,若一举得男,咱们三阿哥,日后,恐怕斗不过她那两个孩子啊。娘娘,您一向慈悲,识大体,但您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咱们蒙古科尔沁,为大阿哥的前途着想啊。”
  皇后仰起头。头顶的御书匾额正面向着她,看得久了,竟似乎也活了一般,有了期期艾艾的目光。和皇帝相处的这么多年,王疏月入宫之前,皇帝对她还是有尊重在,至少,他从不斥责她,也从不过问她对内院,内廷的处置。而她也自问她算得一个贤妻,也算得一个良善的皇后,至少,她还没有因为权欲的争斗,沾染过女人和孩子的血。
  她其实不大在意贺庞的情感。
  从一开始,她就察觉了他对儿女情长的冷淡,久而久之,她也淡了。
  但她背后还有蒙古科尔沁部,还有太后,眼前还有她的亲生骨肉。
  人在世间行走,总还是有羁绊的,不然就真的乘坐佛舟,渡到极乐世界的彼岸去了。
  没有了男欢女爱,便去寻找别的牵绊,一样都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皇后闭上眼睛,试图用些心力,让自己从淑嫔那些刺心话里挣脱出来。
  然而,却忽而听见外面传来孩子的哭声。
  就那么一声,孱弱无靠,惊慌无措。如同一只手,一下子又把她拽回了淑嫔和孙淼的言语之中。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