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孙淼道:“许是咱们三阿哥醒了。天都要黑了,主子啊,您也在这里,呆了一日了,回暖阁吧,也该传膳了。”
  ***
  过了中秋。便渐渐地近深秋。
  十月底下了一场极冷的雨,眼见着冬日渐近。这一年秋天,直隶三河一带发了一场大地震。
  那是皇帝登基以来,京城附近发生的最大地震。受灾地区以三河、平谷为重,香河、武清、宝坻次之,蓟州、固安又次之。从通州到三河,所有城墙全部倒塌,尸体堆成山丘。
  三河县情形之惨烈,震后城墙和房屋存者无多,地面开裂,黑水带沙涌出;柳河屯、潘各庄一带地面下沉了几米。平谷县房屋、塔庙荡然一空;地裂丈余,田禾皆毁;东山出现山崩,海子庄南山形成锯齿山;县城西北大辛寨村水井变形;整个县境生者仅十之三四。
  由于震中距京师仅四十多千米,因此,就连京城的损失相当严重,北海白塔遭破坏,翰林院房屋即巍然存者亦瓦木破裂,不可收拾。紫禁城也有三十多处宫殿毁坏。
  十二与内务官员奏请皇帝离京避震,却被皇帝严辞驳了回去。
  虽此时离地震的发生日已经过了快一个月,皇帝仍就没日没夜地扣着工部和户部的人,王授文,程英等几个内大臣,也跟着费神费心。王授文一连两几日都住在南书房的值房,拟旨承诏不间断,虽是疲倦,但也不免感慨,皇帝早年下狠手所行的两项政策——清理户部欠款,提解火耗以归公,终是令户部的三库,在这一场天灾之中撑住了。
  这一日,三河知县任塾撰写的《地震记》(这个文章是真的有的,详细记录了康熙十八年的那场地震,有兴趣可以找来看一下,作为经历过汶川地震的人,看了心里很难过)递了进来,皇帝坐在驻云堂里,捏着朱笔,圈点提画至酉时。
  王疏月陪着大阿哥在东暖阁里写字。
  天上响着沉闷的雷声。大阿哥写完最后一行字,揉了揉眼睛,朝驻云堂里看去。皇帝坐在灯下,人影被灯火映在墙上,撕得老高。
  王疏月替大阿哥收起笔来。
  “累了吗?”
  “不累,皇阿玛都不累,儿臣也不累。”
  王疏月看向驻云堂之中的皇帝,低头对大阿哥道:“你皇阿玛哪里是不累啊。”
  大阿哥抬头看向王疏月:“和娘娘,您最近都不准儿臣玩闹,是不是怕儿臣吵着皇阿玛。”
  王疏月靠着他坐下,一面命金翘收走大阿哥写完的字,温声道:“也不全是这样。”
  说着,她伸手托着腮,轻轻拨明案上灯,声音温暖柔软。
  “和娘娘见识短浅,但是……和娘娘觉得,天灾是国难。自古江山社稷,百姓疾苦都牵情帝王将相,大阿哥虽然还小,但也要有和百姓共情的心。”
  “就像皇阿玛那样?”
  “是啊,就像你皇阿玛那样。”
  大阿哥“嗯”了一声。
  王疏月一抬头,却见皇帝屈臂撑着太阳穴,正看着她。
  “您看着我做什么。”
  “朕在想你刚才跟恒卓说的话。”
  王疏月笑了笑:“是不是见识短浅,您又要笑我了。”
  皇帝不置可否,喉咙里却笑了一声,抬手立起了折本。“倒茶吧,恒卓在,朕不想说你。”
  “您吃什么,我这儿的敬亭绿雪这几日都被您熬夜给吃光了。”
  “呵,你这儿什么顺手,就拿什么给朕吃吧。”
  “好,给您沏一壶六安。”
  说完,她正要起身,大阿哥却拽了拽她的袖子,“和娘娘,您坐着臣去给皇阿玛端。”
  梁安忙道:“唷,小主子,仔细烫着您,还是奴才去吧。”
  王疏月冲着梁安摆了摆手:“你跟着他,别挡他。”
 
 
第99章 渔父引(三)
  大阿哥跟着梁安出去了,王疏月这才起身走进驻云堂。
  怀孕之后,翊坤宫各处桌角椅背的锐处都被梁安等人细致地包了起来。周太医说,王疏月的身子寒,这一胎的怀像也不是很好,受不得一丁点惊动。于是,阖宫紧张,她平时也十分小心,行走坐卧都尽量避着坚硬处。
  其他地方都还可以将就王疏月,但驻云堂是皇帝常坐的地方,并不能似西暖阁那样,东一块西一块的包得乱七八糟,毕竟那方雕花木案可是照着南书房的规格造出来的红木大案,每一条线都凝聚匠心。王疏月自己也不见得肯让梁安去糟蹋它。
  只不过,在其旁行走的时候,就要格外留心些。
  “放心走。”
  王疏月正走到书案前面,想要绕过桌角走到后面去。但那桌角和一旁的书架靠得近,从前因为她瘦到不觉得,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显怀的缘故,竟有些局促。正要侧身,却听着皇帝头也没抬地吐了三个字。
  与此同时,一只带着翡翠玉扳指的手扣在了桌角处。
  “走啊。”
  王疏月看着他扣在桌角处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稳稳包住了桌角那一块尖处。
  “大阿哥不让我动,您也这样折我寿,我如今啊……就是翊坤宫的废人。”
  皇帝一面看那本《地震记》,一面笑
  “张口乱说,朕长命百岁,就短不了你的。”
  说着,他架了笔,抬头道,“横竖就这几个月,你废着吧,你在卧云给朕当了那么久的差,该朕白养你几日。坐。”
  王疏月依言坐下,见皇帝手上那本册子并不是公文奏折,便轻道:
  “您在看什么呢。”
  皇帝闭眼舒肩往椅背上靠去,顺势将册子摊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疲倦道:“三河知县写上来的东西,这人笔力好,这些个倾塌,死伤的数字,都给朕罗列地扎肺。”
  他说完,又沉默了须臾。
  “震后……时疫起来了。”
  烛火跳跃,书架前的一盆兰花影纠缠着他的人影。
  王疏月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薄荷脑油的气味。她抬头看皇上,他的脸遮在册子下面,看不清表情。手仍然摁在桌角,不仅没有松,反而越来越使力,关节处渐渐发了白。
  他想事的时候,就习惯这样使劲儿的捏握。好似想要不轻易露出悲喜,就必要把情绪捏碎一样。
  王疏月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将他摁在桌角上的手拽了回来。
  皇帝没有出声,可刚收回来的手,还是习惯性地捏成了拳头。
  王疏月无奈地掰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直到彻底摊开他的掌心。这才侧了脸,将自己的脑袋枕了上去。
  皇帝的手,好像从来没有冰冷过。
  面儿一贴上去,掌心的温度就渡热了王疏月的耳朵。
  皇帝没有动,由着她胡乱摆布,只在她安静下来之后,温声问她。
  “你做什么。”
  “累了,趴着陪您歇会儿。”
  皇帝偏了个头,脸上的册子便垂落到了肩上。刚好能看见她温柔的睡颜。
  王疏月很懂他的心,也能关照他的情绪,更难得的是,关于他的朝堂百态,他的政治主张,这些事,她一直都避得很好,却又不显丝毫的刻意。
  她给予皇帝的认可,支持,都是不着痕迹的。然而,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在他身边,皇帝也能从没完没了的政务之中脱身片刻,看看她收拾的这间屋子,看看她身旁的恒卓,吃几口热饭,呵一两口他喜欢喝的茶。
  皇帝一面想,一面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看向驻云堂的窗外。
  红尘之中,千窗灯明。
  翊坤宫的灯,也不过是其中一盏,只不过因为皇帝略有些沉重的思虑而有些暗淡发黄,但这并不影响它在王疏月身旁,渐渐的融入层层叠叠的万家灯火。
  “疏月。”
  “嗯……乏得很……”
  “听朕说话。”
  “好……您说嘛……听着呢。”
  “百姓疾苦,都牵情帝王将相,吾等当与江山共情,你教给恒卓的这句话,是谁教你的。”
  王疏月没有睁眼,抬手挽了挽耳边的碎发。唇角露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耳濡目染,在您身边这么多年,再笨,也学会了。您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朕只是没想到,你竟会这样去教他。”
  “这也是您教他的,他是个很善良,很温暖的好孩子,若是成妃还在,他会比如今,还要开心些。”
  “朕倒是蛮庆幸,把他交给你的。”
  “我……我啊,没怎么教他,我就希望自己不要辜负成妃,护好他,让他做个自在的孩子。其实,不管我有没有自己的骨肉,他都是最心疼的孩子。”
  皇帝叹笑了一声。
  “嗯,你虽然什么都没说吧,但朕差不多懂了。”
  “什么。”
  “你不是皇额娘,恒卓,也不是朕。”
  王疏月耳框有些发热,这一句话,她等了好久了。
  可是,当它真的从皇帝的口中说出来时,她又替这个男人难受。
  “朕和皇额娘,也不该处成现在这样。”
  王疏月握住他的一根手指:“主子,人活一世都有些遗憾,我的母亲走了,父亲也很难得见。我这个做女儿的,早已不能再为他们做什么了,但您比我要好,生,养您的人都还在。政务之余,但凡您有心,就一定有力,为她们做些什么。”
  皇帝静静地听她说完这句话。
  “朕没有心。”
  “您有,您给我的,就不少了。”
  “疏月……”
  她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伸出手去他脸上胡乱遮挡。
  “你这爪子胡抓什么。”
  “捂您嘴啊,您的孩子困了,孩子她额娘……也要睡了。”
  皇帝看捏住她的手腕。一时不忍又笑出了声。
  “那孩子他阿玛呢。”
  “孩子他阿玛…孩子他阿玛是百姓的,就……接着熬吧……。”
  有孕之后,她是真的嗜睡。这会儿话也是越说越迷糊,不多时就压着皇帝的手掌睡熟了。
  皇帝也不再说话,索性将那只手舍给她,自己靠回椅背,从新捡起了将才那本《地震志》。
  天幕上,月出寒空。
  因她惧冷而提早添来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
  她睡着了的脸被炭熏得红扑扑的。皇帝看完最后一个字,她也还没有醒来。
  大阿哥端着一盏茶,蹑手蹑脚地从明间走进来,放在皇帝的手边,又朝着皇帝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又才踩着轻步子,去明间找梁安去了。
  皇帝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很淡的六安茶。和他从前爱喝的敬亭绿雪全然不一样,皇帝低头想了一会儿,却没有想起,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把茶喝淡的。
  正想着,明间的门槛上突然“噼啪”响了一声,像是什么人摔了一跤。
  接着便传来梁安的声音:“大阿哥,哎哟,您仔细磕……”
  “嘘……别吵着和娘娘,嘶……”
  人声虽然压得小,还是没能忍住口中吃痛的声音。
  皇帝顺着声音,偏头明间那边看去。恒卓佝偻的影子投在地上,似正要撩裤腿儿来查看。
  皇帝掐着书壳,犹豫了一阵,终于是问出声来。
  “恒卓,摔哪儿了?”
  门前的孩子显然被这一问给问愣了。
  他长到这么大,皇帝对他喝斥不少,但何曾这样问过他。
  想着,他忙在地罩前回道:“回……皇阿玛,儿臣没……事。”
  “哦……。”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自在,哦完这一声,竟伸手抓了抓耳。
  忽听见身旁的人笑了一声。
  皇帝一怔,忙把平时那张寡脸重新挂起来。
  “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不过都听见了。”
  她抬眼望着他笑。
  皇帝被她这副笑容整得没了脾气,顺手拿册子挡了脸。
  “你想笑就笑吧。”
  王疏月掰下他挡着脸上的书。
  “终于像个爹了……”
  ***
  十二月初。京郊附近下了一场大雪。因为地震而倒塌的房屋还来不及修复,又遭大寒,从直隶到三河一带受灾极其严重。那时的文人笃信“天人感应”的一套说辞,皇帝登基的第四年,先是地震,又是寒灾,钦天监抓破了脑袋为皇帝想说辞,却快不过宗亲和八旗旗主的口舌。
  十二月底,地震后蔓延的时疫之症,因为大雪的缘故,暂时被按压了下楼来。
  皇帝下旨:“发内帑银十万两,酌情发放。”帑银就是大内国库中的银子,动用国库储备,皇帝对地方上赈灾事项下了狠心。八旗大族虽大多不肯出钱,但是不敢在皇帝面前臊脸,皇帝都掏了,他们能有什么说辞,不情愿也得掏拿。
  然而,背地里却由此传出了些难听的声音。
  这日,皇后正抱着大阿哥在御花园的浮碧亭上看鱼。
  到了冬季,连鱼都是懒懒的,撒上食子儿都懒怠动弹。对面静静的水面儿上突然落下一个清瘦的影子,皇后抬起头,却见孙淼领着南府的陈小楼走过来。
  “陈小楼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拉起襁褓,将大阿哥搂入怀中。“今日本宫没有传戏,你进宫来做什么。”
  陈小楼道:“昨日在醇亲王府唱过堂会,其间一出新打的戏。福晋觉得好,送进宫里,太后娘娘看了戏文,也觉得有意思,传我伺候了一场。她老人家想着,这是出好戏,娘娘也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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