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的人仍然认真严肃地对付着他政务。
窗外摇晃的一丛竹影正落在他脸上,他严肃不笑的时候,一直有些阴翳。但又有一种内化于心的冷静和自持。
诚然,相对女人而言,男人的人生还是要丰富很多,当他们不想圄于男欢女爱之中时,他们还能把自己放到更复杂更广袤的天地里。尤其是皇帝这样权势泼天的男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男女之事酣畅极致到让女人为他疼,为他作践的地步。然后,从容地从她们的卑微之中脱身,穿上华服,自如得投身那一片只有男人能涉足的广大天地之中。
但王疏月回忆了一番和皇帝的云雨之事。皇帝却从来没要求过她什么。他唯一喜欢做的,就是摁压住她的四肢,无声地告诉她,不要想那么多,打开身体和内心,直面恐惧,欲望,羞耻这些复杂的情绪,然后,把自己全然地交给他。
所以,他在这一方面懂得很多吗?好像也并不是,反而这个人从始至终都只习惯一种刻板的姿势,像极了他平时为人处事的方式。但却能让王疏月坦然地纵情其中。
太久没有那样的体验了。
哪怕只是想,也引出了耳根处的潮红。
然而情欲荒唐一起,腹部便传来一阵寒疼。她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弯腰捂住了小腹,金翘见状忙道:“主儿,您又疼了吗?”
“没事。”
她撑着腹部缓和了一会儿,抬头冲金翘笑了笑。
“静一会儿就好了,歇了吧。”
皇帝就在驻云堂,也不可能传周明来看。
金翘也实无话可劝,只得服侍她躺下,又仔细放下垂花帐,从明间里退了出去。
外面梁安和敬事房的人都还眼巴巴地候着,见金翘走出来,忙迎上来道:“今儿……怎么说的。”
金翘站住脚步,回头叹息了口气。
“万岁爷还在瞧折子,主儿歇下了,至于后面……总之咱们今夜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候着。”
梁安听了她这话,也不敢再问。
拢着袖子缩起脖子,站到背风处去了。
天上的云都被风吹散了,星月透亮,照得庭院里的花树动情,草和泥土酵出了酸腻的气味,混入寡淡清净的时令花香中,顿使风里多了一份似贴肤贴皮般的粘腻感。
王疏月静静缩在被中,一直没有睡着。
驻云堂的灯还亮着,皇帝的影子就落在地罩前。他一直维持着伏案的姿势,直到起更时分,才揉着手腕站起身来。
何庆已经伺候得有些眯眼儿了,听见响动,连忙揉了揉眼道。
“万岁爷,奴才传人进来伺候。”
皇帝朝西暖阁的炕罩榻上看了一眼,藏青色的垂花帐静静地扣着,帐上的物影轻轻摇动,看着安宁冷清。
“朕看了多久的折子。”
“哟,这有大半个时辰了,要唤和主儿起来伺候吗?”
“不用。去传人,不要扰到她。”
“是,奴才知道。”
***
王疏月没有合眼,他的话也就听得清清楚楚。
他仍然在迁就她。
王疏月知道他对她好,可是,却也没有想到,他能迁就她到这份上。
她不免有些难过,长吐了一口气,侧过身,朝向里面。身上的素绸衫子摩挲着锦被子,却好像无论怎么睡都睡不温暖,睡不踏实。
事实上,生产之后,皇帝再也没有逼她干干静静地在身边躺着。但他好像还是习惯那个从背后搂着他姿势。偶尔睡得迷糊,也会不自觉地去摸她的小腹。这么久了,他好像也没翻过谁的牌子,朝廷内外传的是,皇帝忙于政务,半年不涉后宫。但这似乎是他为了保护她而故意放出去的幌子。
他到底有没有身为男人,单纯无主,需要宣泄的情欲,王疏月并不敢知道。
她正想得难受。
垂花帐却被悬起。有人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不多时最后一盏小灯也下熄灭了。那个温暖地身子挨着他躺了下来。王疏月闭上眼睛,心里生出一丝又酸又软的细疼。
皇帝没有翻身,手臂贴着王疏月的背平躺着,侧过一半的脸去看她。呼吸一下子扑入了王疏月的脖颈。王疏月觉得自己身子陡然烫起来,从耳根直到脚趾。
她僵着脊背,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背后的那个人却要命地唤了她一声。
“王疏月,你没睡着吧……”
他怎么知道她没睡着。王疏月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这个时候,她却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睡。
夜晚的翊坤宫十分安静,周遭几乎只听得见风吹树冠莎莎作响的声音。
“王疏月,你在抖。”
“……”
王疏月一把捏住了锦被,她在抖吗?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你是冷,还是在哭。”
也许是因为彼此都褪掉了端正的衣冠,衣着单薄地躺在一起,他的声音也没有白日里如刀刃般的锋,听起来十分温柔如入耳。王疏月不说话,他就自顾自地往下说。
“朕这几日,总觉得你有很多心事没有说,但……”
他说着转过头来,望向垂花帐上斑驳的叶影,轻叹了一口气:“王疏月,朕这个人,你是知道,政务一多起来,朕就不大空得下来想你的事。呵……也不能这么讲,空得下来也不一定想得明白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自嘲的那一声笑,几乎逼出王疏月的眼泪。
“不过,我觉得,你既然不想说,我也就不逼你,你为了……咳,你把自己伤得差不多了。”
他不着痕迹地换了称谓。话也没有说完整,却当真令王疏月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安心地,好好地,歇着。觉得身子累,早些睡也无妨,想多睡些也成,不想去皇后那里请安就跟朕说一声,总之……”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今日松开了发髻,头发柔软地铺在肩后,如同一匹柔软的缎子,柔顺而温暖。
“不要想别的,一切有朕,懂不懂。”
皇帝在感情上的确笨拙,然而,他却也是这个世上最理解她的一个人。金翘担心她因此失宠,吴宣担忧她命运不堪。他们都知道王疏月在害怕什么,却没有一个人真正让她安心下来。
而皇帝,至始至终,他都只是含糊地知道些轮廓。
然而笨拙如他,却敏感地感知到了她的情绪,他不问,不动,反而让王疏月周身温暖,内心逐渐安定下来。
王疏月此时很想应他一声:“懂。”
但话到口中,却变成了一声:“对不起……”
皇帝笑了一声:“为什么跟朕说对不起。”
王疏月不敢转身,拼命忍住眼泪。
“主子是古往今来难得的名君,坐拥四海,合该万事畅快,子嗣绵延……奴才……”
“王疏月,朕已经听不惯你这一声‘奴才’了。”
“我……”
“你没有什么过错,只不过,是这么多年……朕习惯你了。”
“什么……”
“就是习惯你了。你每次都听不懂朕说最关键的地方,还是要重复问朕说得是什么。朕不是很会跟你说话,说得深了,朕觉得丢面子,说得浅了,你又笨……”
他说着说着,觉得自己似乎把多年没挑明白的话一下子全部挑明白了,顿时神清气爽。
“你好好活着,在朕身边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他侧身,伸手慢慢将她拥入怀中。
“朕做皇帝做得很自如,天下,杀伐,百官,百姓外族,莫不入朕这一双袖子。但和你……有愿同流的这一路,却好像难得很,你差点死了,朕……”
“朕觉得,那一刻,是朕这辈子最糊涂的时候。这样说你懂不懂。”
第120章 桂枝香(四)
“我懂……”
***
十二月,一抔大雪垂松后,便入了皇帝登基后的第五个冬季。
四阿哥小,王疏月也畏冷。内务府早早地就给翊坤宫贡上了炭,哪怕外面是大片大片灰白色雪影,西暖阁内依旧暖得似三四月间。
月初,西藏的战乱进入了后半程。
王疏月时常看皇帝在驻云堂里写大段大段的朱批。臣将在外,只言片语皆过经过脉,传递着朝廷的目的和态度,不仅在藏的马多济和王定清等人要一字一句地揣摩,皇帝本人在落笔时也要字字斟酌。
皇帝忙,后宫里的事就闲。
直到渐近年关,宫外的敬贺陆续送进来,各处的年节赏赐也开始挑备,各宫才开始渐渐忙碌起来。
新入宫的几位嫔,敬嫔,敏贵人,定常在,这几个人到也到乐得来王疏月翊坤宫里坐坐,一坐就是大半日,围着炭火逗弄逗弄四阿哥,说些宫中日常吃喝的闲话,敏贵人也是言情书网出身,偶尔陪着王疏月起兴致,赌几局书,冬日那因雪冷而出不得门的日子,打发地飞快。
金翘和梁安等人却不是那么自在。
“这些娘娘主儿们,除了去长春宫请安,就爱来咱们坐着,一日来三回,主儿到要认真穿戴三回去见他们,好损精神的。”
梁安笑道:“咱们为主儿着想,那些娘娘主儿怎么会关照主儿的身子。不过是万岁爷为了西藏的战事,不大进后宫,得闲只在我们主儿这儿坐坐,她们想得个机会,面圣而已。”
金翘立在王疏月身旁,替王疏月研墨。
是时她正在替大阿哥写字帖,墨浓,笔力恰当,风骨自成。
她写得入神,没大注意听二人说话。
“主儿一做上这些笔墨上的事,就不肯搭理奴才们了。”
王疏月听了这一句,这才暂放了笔,朝手心里喝了一口气儿,笑道:“你们又说什么闲话了。”
梁安接道:“还能说什么,还是宫里的主儿的娘娘们呗。主儿这几日见她们,身子不乏吗,要不,您也学学皇后娘娘,没事啊,也召那些南府的人来奏奏曲儿。敏主儿,婉主儿这些人,能陪着主儿松乏松乏也就罢了,敬主儿,定常在这些人,出身蒙古啊,心都在皇后娘娘那儿,还非得在咱们这儿一座半日的,用的是什么心,主儿您心里明白的啊,推不见也成的啊。”
金翘听完这话,也道:“说起来也怪啊……皇后娘娘从前是不爱听戏的,最多是逢年过节,陪着娘娘听听,自从三阿哥去了,也不知道怎么的,时常传召南府的人去长春宫唱戏。”
梁安撇了撇嘴:“可不是,主子娘娘哪里懂咱们汉人这些好东西。”
王疏月托腮翻着自己将才写的几页字帖,含笑道:“你们又开始了口中没限了,虽我这儿没什么禁忌,可万一主子撞进来,听到了,你免不了又要挨板子。”
金翘笑道:“可不是,他就是闲得皮痒。”
“奴才闲……主儿您评评理。”
二人斗嘴,在年节闲时到也有趣。
王疏月合上字帖,笑道:“好了,别宫年关忙,咱们这里也没添新人,通共咱们几个,四阿哥小,大阿哥又上学,横竖没什么事,她们来坐着也是给我解闷儿,就是劳动你们歇不得,等入了正月,我多给你们点时辰消闲就是了。”
梁安忙道:“奴才们都是本分,怎么敢说什么,奴才们就是怕……怕主儿久不能侍寝,万岁爷见她们多了,难免想起了翻了牌子,她们不就顺着您上去了吗?”
“你又胡说什么。”
金翘出声打断他,自个研墨的手却把力道越拿捏越重。
王疏月看着那几乎要被她压断的墨饼,迟疑道:
“浓了呀,你这样我写不开……”
“哦……是。奴才该死。”
王疏月摆手笑了笑:“算了,你们这样也静不下心了,大阿哥快到去上书房的时辰,梁安,你去瞧瞧,送大阿哥过去。。”
梁安看了看时辰,应道:“主儿,还有些时辰呢。主儿今儿一早不是说要看给老王大人的年礼单子吗?奴才照着主儿的意思拟出来了,拿来给您斟酌斟酌,看看再添些什么。”
王疏月站起身,一面往暖阁里走一面应了声好。
金翘陪着她一道走出来,轻声道:“听说,西藏那边的事要平定了。”
“嗯……,我昨儿听皇上说,阿尔布巴被正法了。”
“那主儿的兄长也要归京了吧。”
“是啊,一晃都要翻年了。不过今年的女儿红,他还是赶得上喝的。”
说完这一句话,她靠着窗坐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竟渐渐暗淡下来。
金翘查其颜色,端了一盏人参茶放在她手边,轻声问道:
“主儿,您怎么了。”
“没什么,想多了些。”
“主儿,小王大人这回可是立了大功啊,奴才虽不大懂朝堂上的事,可奴才知道前朝后宫是一体,您好,您的父兄就好,您的父兄好啊,万岁爷也会更重视您,重视咱们的两位小主子。”
王疏月摇头摇头,侧身朝窗外看去。
雪满枝头,入眼满是寒意。
“你不怕树大招风吗?”
“主儿说什么。”
“父亲是近臣,但没有在六部里领实差,到还好些,兄长这一回来,我听主子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恐怕要放他外任了,若是放了川陕这些要害地方,主子娘娘和太后娘娘会如何看我,看咱们的大阿哥和四阿哥。”
金翘垂了头,应声道:“也是……”
“不过啊,不管皇后和太后怎么看我,我还是希望我的兄长能四方天地里多走走。他这辈子好像一直都有一个母亲不大理解执念,他特别想做一个于国于民真正有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