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关大郎最后一句话实是说到了所有农人的心坎里。
能在这样的大灾荒年景选择逃荒而不是卖身的,多是有家口拖累,想到儿孙以后,谁不是多打了几重算盘,就算免了三年赁资,大家又不傻,田还是老孙家的,自己充其量就是这三载得了些产出,米粮终究是会吃尽的,又能给后人留下啥?众人谁没个照应儿孙的念想。
那代孙家传话的小子一听便有些急了:“我们孙氏所在的雍阳三郡,北狄都挨不着,这么些年一直风调雨顺,产出必定不会低的,三年下来,攒下的米粮换了银钱,没准都够你们置地了!我们大老爷本是一片好意想帮助百姓,你们可莫要不识好人心哪!”
此言一出,底下又是嗡嗡一片:“哎哟,这样一说,好像确实如此,雍阳、雍安和雍如好像真的从来没有和那些北狄人打过仗哪!”“丰安离着北狄人也着实太近了些,不免叫人心中难安……”
登时有人高声问道:“孙家大老爷是划了多少地出来不收赁金啊?咱们人可多着哩!”
那小子登时笑了:“你到雍阳去打听打听,我们孙氏地多着呢,雍阳、雍如、雍安你只管去瞧瞧,怕是你数到秋收都数不尽我孙氏的地哩!这年岁,我孙氏打理田地的管事就得好几百人!岂会没有足够的地赁给你们去种?再说了,你们要觉着我孙氏不够,还有刘家的、赵家的、余家的呀!”
说着他一指旁边几个伙计,那几人俱是笑道:“不错不错,我们几家的老爷也是愿意免上三年赁资的!我们家的地在亭阳、亭安一带,大家伙只管来瞅瞅!”
亭阳、亭安离亭州城那就十分之近了,甚至这些流民中不少人就是出自周遭郡县,登时就炸开了:“真是刘赵陈余几家?!”“他们地可真是多着哩!”“俺先前的地便是典与了赵家……”“这几家不只是地多,他们兵也多哩!前岁北狄人打过来,便是陈家的兵将人都拢到了堡中,是我背着老娘实在跑不动,才在家中地窖躲了起来……”
这个消息登时变得无比真实起来,众人不由开始纠结动摇,丰安的地界是他们一寸一寸平整出来的,那样的田地如果能归自家,又免三载赋税,其中好处自不必说,可终究是离北狄太近了……万一北狄真的打来……
这些百姓中,不少经历过后祸的人,委实是有些怕了打仗,若是北狄人打来,朝廷再强令他们烧了地里的庄稼可怎么是好?
这情景只叫一直冷眼旁观的龚明明白,这些世族与豪强,看来是铁了心要与都护府过不去了!竟已经开始自明面上抢人,哈,也不看看他们是要抢谁的人!
壮子见此情形,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想法,他是同关大郎一道早早做了成算的,见不得这些人临到头听几句引诱又磨磨唧唧的模样,登时道:“司州大人早说了,绝不会叫北狄人打到新郡的!”
众人登时无言,刀兵无眼,更何况是打仗,若是好不容易将家迁到了丰安,结果却遇到了北狄人,再来一次毁家灭业的打击,谁挨得住啊!
便听壮子大声道:“司州大人说了,要把都护府的官邸迁到丰安新郡的北面去!若真是北狄人真打来了,也是都护府拦在前头!她这样的大官都不怕,你们倒怂了?连到手的田地都不敢要,还要去求人赁地种吗?!”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撼几乎叫人无法再去思索前一个问题:“什么?迁府?!当真!!!”“丰安新郡的北面……那岂不是直面北狄人?”“这些官儿当真肯到北面去?该不是说出来诓咱们的吧?”
关大郎心中咯噔一声:“壮子!”他不由转头担忧地看向龚明,这消息先前龚大人三令五申,都护府还未对外公布,不得叫外人晓得的!壮子好不晓事!
龚明面上流露出责备神色,却终是在许多目光看来之时道:“不错,开会之时,司州大人提过。”
人群登时兴奋起来,因为人人皆明白,如果连那些大官都在他们北面,那前头说的那些,不叫北狄人打过来的话……便是真的呀!
前头问话的二牛立时狠狠咽了口唾沫,大声吼道:“就是北狄打过来真要送死,也是那些官儿死在前头!那些官儿都不怕,咱们难道还怕了?!这到手的田地……还赁个□□的地!”
立时有不少人响应:“就是!有自家的田地,为何还要赁地!”
那些代世族豪强传消息的小子们登时有些傻眼,建官邸……都护府官邸所在,便是府衙所在,府衙所在,便是府城所在……这岂不是等同于迁府城?!
这样天大的消息,他们先前全然不晓得啊!
打头那小子十分机灵,他立时拉长了嗓子问道:“那敢问咱们府城是什么时候迁哪?这么大一个府城,怕可不是一朝一夕能迁的,若这中间北狄人狼子野心有什么想头……”
此问一出,场中气氛登时一滞,是啊,只是说要迁,可没说真的现在立时就迁……
众人看向壮子,他挠了挠头,大人没说,他也不知道啊,他便不由看向一旁的龚明,不待龚明说什么,便听一阵铜锣声响起,然后一骑打了都护府旗帜的快马飞驰而至:“都护府张贴消息啦!”
龚明一见那快马后远远跟着的秦大,登时心中大定,都护府收到了消息!
这是一张早早写好的露布,好巧不巧,似有意无意,正好就贴在众人围拢的地方,有识得字不由自主大声念了出来:“……还未登记的,速往安民官处登记,七日之后,便进行田地抓阄,届时即可取得田契,莫误春时……又,春耕已毕,都护府即迁往径关城,亭州城降等比照如郡城,请过往客商及百姓周知……”
旁边的茶楼上,刘靖宇气得摔了手中的茶盏,孙洵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第137章 圆桌宴(1~
孙刘二人面色阴沉地离去时, 茶楼的伙计点头哈腰地恭送,自然是没有得到一个好脸色, 这伙计神情中却没有多少怨色, 而是径自转了头进了后间,向一个和蔼的中年人行了一礼:“东家, 孙大人与刘大人方才拿定了什么主意的模样,但他们商议之时,声量很低, 没能听清。”
薛丰点了点头,叹道:“这茶楼当真是个好东西啊……”
伙计奇怪地看了东家一样,茶楼其实与饭馆还不同,其实没能挣几个银钱,如果不是这亭州城初时凋敝, 这铺子盘下来没花几个银钱, 只怕非但不能挣钱, 还得赔本呢。
然后,想到方才街道下吵吵的消息,伙计更是叹气:“若是都护府往北边儿迁了, 这亭州城的买卖只怕会变差了……”
薛丰摇头,没同这伙计详细分说茶楼乃消息集散之地的妙处, 一个消息在他这般的巨贾看来有时候那是千金不换, 难怪那位岳司州在益州之时,手握清茶却是建了茶楼,原来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在打探消息。
然后,薛丰苦笑:“是呀,府城一迁,这茶楼便做不得多少买卖喽……”
他心中清楚,自己这间茶楼原先是试探着在亭州城开了,原来只奇怪为什么司州大人未曾警告,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
府城一迁,整个亭州的政治中心迁移,大量有价值的消息也跟着迁移,他这茶楼的价值登时大减,而新的府城,至今未公布选址之处,要想在新的府城建茶楼,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司州大人绝不会轻允,不,也许等他这样的商人晓得城址之时,那新城的茶楼据点早就布好了……
一个随从自临时下榻之处匆匆进来传话:“东家,都护府司州大人今晚宴请哩!”
薛丰立时起身,目露精光:“哦?帖子呢!”
随从立即奉上,薛丰站在原地,不过两三行字的帖子,他竟仔细反复读了三遍,神情间仿佛咀嚼良久才道:“可还有别的消息?”
能跟着他走南闯北得他得用的随从也不是简单的,立时回话道:“我问了那递帖子的官差,除了咱们府上,白家的掌柜、韩家的大东家都收到了帖子。”
薛丰摩挲着那封帖子,竟是这许多随从少见的深思神情,而后,他仿佛拿定了主意一般,向那伙计道:“小令,这段时日茶楼之事你辛苦我皆是看在眼中的,定不会亏待了你。”
伙计连忙一喜连道不敢,皆是分内之事云云。
薛丰却不给他谦让的机会:“这茶楼,你准备好转让的契书。”
不只是那叫小令的伙计,就是来传话的随从,都不由一愕,东家有多看重这茶楼他们都是看在眼中的,极慎重地选了地,又极慎重地选了人手,可以说,连每张桌椅、每片茶叶,东家都是费了心思的。
以东家这样的身家,已经极少在别的买卖上花费这样的心力,却怎么……
薛丰却不欲多解释,似茶楼这样与司州大人布局紧密相关之事,最好还是不要犯忌讳,尤其是,韩少亭竟然与他一般,运完了粮竟也一直盘桓在亭州城!
他相信,他从茶楼这些影影绰绰的消息中嗅到的东西,韩少亭那老东西定也从他自己的路子中能打探到,现下,果然叫他等到了消息——丰安新郡!府城迁址!
薛丰其实到现在还难掩心弦中的震颤,不只是为这两个消息背后极可能隐含的巨大商机,更为做出这样决断的人,想必此时,韩青定然也是一模一样的感受,那是赌徒闭眼押中大宝,好古玩的捡到了大漏,赌玉的开片见着了绿的激越心情。
这位岳司州的行事,在益州那些竟不过似龙游浅水,如今到了亭州,哪怕不过是片困乏荒辟的天地,可苍龙有了腾挪的空间,才好行那施云布雨、搅动风云之事啊……
以薛丰的见识,他走过许多地方,亦见过数位封疆大吏,却没有一人能在这样短短时日轻描淡写间改换一地风貌的,可现在,那隐约流露出勃勃生机的丰安新郡却叫他大长了见识,似他这样的商贾十分清楚,只要有变故便有商机,更何况是追随这样一位不拘一格的大人行事!
这是运粮之时,甚至是收到岳司州的书信之时,就押下的宝,现下隐约证实了自己的眼光,更是要跟到底!
只是叫薛丰想不到的是,白家商铺那小少爷居然也没有离开,思及白家那在流民中声名极响亮的捎粮业务,薛丰心中甚至隐有悔意,早知道,不该将心思花在这茶楼上,竟叫个小家伙走在了前头,真是晋江后浪推前浪哪!
既如此,自然要在司州大人面前加倍表现,积极挽回才是,一家小小的茶楼,不过是个表示而已。
薛丰转而向随从问道:“同几个掌柜的说说,买卖暂且放放,盘个账,前些时日安排你们到诸郡的事可有妥当?”
在整个流民队伍因为露布而无比振奋的这个下午,整个亭州城沉浸在消息满天飞的嘈杂之中,竟没有人留意到这个下午,运粮入亭州的三大粮商韩、薛、白,竟不约而同歇了不要紧的要务,开始盘账,又仿佛约好的一般,不约而同却保留了粮票兑粮与米粮托运的铺子没关门——皆是服务流民的铺子。
黄昏时分,薛丰快马抵达都护府大门前时,却见韩青那惯来装模作样的老东西竟乘了软轿来,薛丰下马相候,竟见韩青穿了身少见的蓝色圆领袍,襟前绣着彩,薛丰恍然,这老东西在魏京混得开,不知何时得过哪个世家的恩德,竟封了个从七品的闲散小官。
只是,于韩青做的买卖而言,往来朝廷要员哪里会将这七品官职看在眼中,他平素行事穿这身皮还不如不穿,今日,竟也郑重其事翻了出来。
二人见了礼,面儿上俱是客客气气:“薛东家,您到啦。”“是,韩大人今日瞧着分外精神。”
打着不阴不阳的哈哈,却有人老老实实过来见礼:“晚辈见过韩大人、薛东家。”
是白家那乳臭未乾的小子。
秦大小跑过来相迎:“三位,车马轿子,咱们会给安置好的,请入内吧。”
一时间,他们俱收敛了那些互相猜忌的心思,垂首敛目,老老实实跟着进了都护府的大门。
吃过刘、孙二府宴席的这几位却是万万没有想到,进来看到的场面却是这般情形。
都护府的前院空间极大,只在中间摆了一张大圆桌,不分什么高低贵贱主次,自有官差领着他们入座,就是韩青这见过诸多场子的也不由有些吃不住:“司州大人未至,我等先入席,未免不妥……”
秦大笑道:“无事无事,司州大人手头还有些文书,立时就来,劳烦诸位坐着稍待,饮些甜汤。”
这般客气的官府宴席,韩青薛丰与白小棠俱是有些面面相觑,不多时,又呼啦啦来了七八人,彼此见了礼,薛丰发现龚明等人却俱是安民官,而关大郎几人竟是流民?!……简直叫人对今日的宴席更摸不着头脑了。
然后又是冯贲引着黄云龙、邓康与另一个面貌清雅的官员入席,诸人皆是忙不迭的起身见礼,不论是前面引导的冯贲,还是黄云龙,俱是如今司州大人手底下炙手可热的大人物,韩青等人平素都极难见着一面,更不要说这样紧挨着坐在一张桌上,还不趁着此时好好交际一番。
结果一番交谈,发现那个唯一不认得的官员竟是功曹从事方文方大人。得多亏了他们走南闯北练出来的脸皮没露出端倪,这真是太奇怪了,这位功曹从事仿佛是追随过前任方大人的???总不能前后两个功曹这般巧合都姓方吧?
可他来做什么?于情于理,新官上任,就是不将其查办,也该调离。
这位方大人却是神情自若,黄大人言谈间也丝毫没有轻慢之意,仿佛还是旧日同僚那般……官场中真是奥妙极多,比他们商场上复杂多了!
而且,更微妙的是,如今亭州城旧的六位从事,除却一位身故的,竟只孙刘二位未曾到场,联想到晨间那场三年不收赁资的闹剧,这番交际中,人人俱是心中微妙。
而邓康那头,正经说来,还是龚明、郭怀军等人的先生,,先时那府学培训班不就是邓典学主持么,他们先向旧上司黄云龙问了好,又俱恭恭敬敬问邓康了礼,还被邓典学问了问最近有没有把府学所学的东西复习。
这点上,安民官们倒是不怵,当初府学所教的东西可真半分没掺水,如何做百姓工作、如何应急防范突发事件、如何组织应对工地诸事、日常文书如何记录、开会如何简明扼要地回禀,可真是分分都教到了刀刃上,一个个说起来头头是道、对答如流,只叫邓康一副老怀大慰,虽说不是圣贤书,可是也是济世安民的东西,隐约间,邓康觉着,没准……这才是真正的圣贤之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