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一到大堂,这二人立时扑地大哭:“大人,给卑职作主啊!”
孙洵皱眉一看,这不是原本沙泽、径山二郡的郡守吗?那两郡早就打成荒地,做什么主???
孙洵的神情叫这二人的神情也不由微妙了一瞬间:孙大人竟然现在还不知道消息?
要知道,整个亭州,孙氏那是多么大的世族,现下,竟连孙大人都不知道消息……
孙洵立时觉察不对:“到底何事?”
二人对视一眼,老老实实回禀道:“都护府在我等原本管辖之地设立了新郡……”
孙洵当即愣在原地。
另一人随即道:“若只是这般便也罢了,可是孙大人,那些官员,那都是些什么人哪!没有一个是你我的同僚罢了,一个个都是出身寒微、再卑鄙不过的皂吏!这叫我们如何忍得!”
孙洵的脸色阴沉得立时要滴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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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洵与刘靖宇再度坐到一处之时,不论是一旁曼妙弹奏的乐伎、还是跳着轻盈舞蹈的舞姬,都未能叫二人神情稍展,桌案上,更是已经没有了孙洵惯常喜欢的清茶。
刘靖宇沉着脸道:“孙大人,若是这小娘再这般弄下去,那些流民恐怕真归了她,一个子儿也绝不会落到你我手中了!”
如今亭州最稀缺的是什么,青壮啊!
不论是佃农,还是族兵,俱少不了青壮的加入。
若按往年光景,到了这青黄不接的时节,这些人再不肯低头,饿到山穷水尽,家中若还有拖累,必是要赁田耕种的,这本是常理。
他们原本向岳欣然提议令流民各归其籍,也不过是略微加快这个进程而已,谁知她先搞出一个以工代赈,叫那些流民填饱了肚子,现下居然釜底抽薪,要弄出一个丰安新郡!
这事之中,若说这些流民不过是他们希冀得到的新利益,刘靖宇却是心中却隐隐有另一重惊恐未曾泄露,此事若再进行下去……恐怕不只是这些流民他们沾不到任何好处的问题,还会动摇刘余陈赵几家人数代积累至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身家。
孙洵难掩神情间的阴沉懊恼:“还是先时大意了,派去益州的人未能及时通报她的家底,那益州清茶的买卖太大,竟叫她给亭州弄来这许多米粮……”
一步失了先机,便步步失了先手。
刘靖宇神情冷峻:“既是已经发生了便不去论它,但接下来如何,孙兄,你我可要好好商议,绝不可再轻易置气。没有这镇北都护府,在亭州,你我如何论都行,若真叫这镇北都护府起来了,你我便可都算不上什么了,届时,难道还要叫那些不成气候的小吏们爬到咱们头上?”
孙洵面色渐渐难看,他知道刘靖宇说的是那些安民官,丰安新郡成立,这样大的动作,这样大的事情,可他们事前竟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这在以前的亭州是绝对不可想像,整个亭州的官场盘根错节,多少与孙林二氏有故旧,这样大的动作之前,通个气透个风那是必然的,这一次,他们二人居然是从镇北都护府张贴的露布上知道的消息,颜面都被抽肿了。
这也是让二人摒弃前嫌坐到一处的真正原因,因为这姓岳的女娘,太他娘的不按常理出牌,你说你立一个新郡,这样大的事情,竟是真的滴水不露,她竟真敢叫一群寒门出身、识字有限、没读过圣贤书的皂吏去打理一个郡的事务!!!
更可怕的是,传来的消息中,这个丰安新郡成形在即,丝毫没有因为离开了亭州原本的官僚体系而有半点运转不灵的迹象……
刘靖宇起身道:“这一次我先出手,孙大人你看着接应。”
然后,他蓦然转头,向孙洵嘿然一笑道:“反正我们这几家大不了还给都护府做边军,就是孙林二氏,不知能否习惯向都护府这位女大人低头……”
哪一任外派而来的州牧敢真正下过孙氏的颜面,孙洵这簿曹之位,稳稳到今日,已历三世,改朝换代都未曾真正变动过,却在今日,第一次被这样彻底撇开,形同虚设。
看着刘靖宇起身离去的身影,孙洵面色难看地捏碎了旁边的杯盏。
不过两三日,田陇间多了许多悄摸出没的身影,进城的流民也常遇到有人拍了肩膀拉过去说话,田陇间忽而又流传了新的说法,关大郎期期艾艾来寻郭怀军问道:“郭大人,咱们回头到手的,到底是哪块田地,可有说头?”
他问话之时,许多人不约而同慢下了手头的事,竖起了耳朵。
郭怀军心知其中必有缘故,只笑着将都护府的具体方案说来:“各队先报名,报名截止还有七日,届时各队抓阄决定。”
听闻是抓阄,众人神情间便难掩纠结。
龚明不动声色问道:“怎么?关大兄你这般询问可是有何缘故?”
关大郎犹豫半晌之后开口道:“可是北边,离狄人近着哩,这些地抛荒可不就是因为北狄么……”
忽然间,郭怀军与龚明就知道了,最近这股子妖风是为什么而来,司州大人都砍了他们多少次爪子了!居然还有人敢捣鬼!哈,他们没想过,司州大人如今召集他们三日一次的例会,岂会放松这重中之重的思想工作?!
然后,郭怀军拄了锄头笑眯眯地问道:“关大兄,雍州离北狄人是远了,可那里的田地同你有啥关系啊?”
众人登时哄笑开来。
关大郎也知自己有些得陇望蜀了,登时有些羞惭无地。
郭怀军正色道:“去南边儿赁着别人的地,妻儿一日三餐吃不饱饭,赶上饥荒还要卖儿鬻女地勉强度日,这样的日子不要我讲,你们都晓得那是什么滋味,北边有都护府大军护佑,田地再靠北边,也是咱们自己个的,产出都归咱们,如何抉择,分不出好坏,就看各位弟兄自己的决断了。”
众人登时安静下来,陷入沉思之中。
龚明在一旁一脸笑容,然后他仿佛不小心,随口就丢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我都决定把一家老小搬过来了……你们到底怕个啥啊!反正到时候都护府会迁到咱们的北面。”
众人登时瞠目结舌:“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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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都护府中,收到最新消息,宿耕星已经恨不得想去掐死这些狗玩意儿:“百姓好不容易定了些心,又出来生乱!若不是你早想到了法子,又叫这些东西得逞!不能再这般下去了!你这都护府百事繁忙,还有个北狄要应付,哪有功夫同他们折腾,必须尽早绝了他们的心思!”
岳欣然正在思虑间,忽见秦大一溜烟地紧张来报:“司州大人!外边有人来收粮!”
宿耕星一脸问号:“收粮?收到都护府来了?”
秦大也是一脸不可思议:“是啊!他说整个太平仓的粮都是他的,他来收粮!”
还没见那些运粮的商户跳出来,竟先有人跳也来大放厥词了!胆儿也忒肥,还不是仗着如今都护府的新规矩,百姓无罪皆可往来都护府。
宿耕星一怔之后竟若有所思地看向岳欣然。
秦大有些后悔自己因为这点小事来叨扰司州大人了,连忙道:“属下这就打发他走。”
岳欣然却是哈哈一笑:“不必,大开中门,迎这位先生进来吧。”
第134章 姬澜沧
待中门大开, 一人蓑衣斗笠负手而来,果然正是姬澜沧。
宿耕星冷笑一声:“哟, 我还当瞻陵先生当真立志要从此闲云野鹤, 只看清风明月了呢!”
姬澜沧却是一摘斗笠,露出一张清癯散漫的笑脸:“我怕再继续坐山观月, 司州大人就要徒手震山河,连座观月的山头都捞不着喽。”
岳欣然哈哈一笑,却是不以为意:“姬先生这样大的手笔, 以李杨二军作礼,省去亭州多少风波,功莫大焉,哪怕只是为救出的那数万百姓,只是一座山头, 但凡姬先生想, 都护府随时可为先生保留。”
姬澜沧亦是朝宿耕星洒然一笑:“瞧瞧, 你还不如司州大人阔气,敢以太平仓回礼,又以山头相赠, 实是姬某生平仅见的豪气哪。”
回礼?宿耕星一怔,那太平仓……外墙四方, 内库亦是少见的方形……岂不正是一个“回”字?
听这二人对答, 宿耕星才知还有这番渊源,登时知道自己前度处算是白操心了,不论是姬澜沧还是岳欣然, 心中恐怕早有成算,就是不知,姬澜沧为什么选在这个节点。
即使如此,宿耕星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冷嘲只是一刹,心中终究是欢喜的。他与姬澜沧相识数载,知晓对方才冠当世,却不知为何蹉跎于亭州这荒僻之地,数度投效者如方晴、李成勇之流俱是不成器之辈,宿耕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此时终在这镇北都护府聚首,心中欢喜实是难言,此时才冷哼一声道:“你还站在门口客气个什么劲儿?来都来了,入内说话吧!”
主宾分座,看着座前茶盏,姬澜沧夸赞道:“哦,益州清茶……久仰大名哪,司州大人一盏茶非但令益州世族分崩离析,如今亦令亭州豪强寝食难安,实是妙不可言。”
岳欣然却是放下茶盏,神情微妙:“敢问姬先生有何教我?”
姬澜沧的手也不由一顿,他也没有想到,岳欣然这般单刀直入。
这一局赠礼,看似是他有礼在先,以李杨二营所有人马、势力相赠,但他其实对李杨库中米粮再清楚不过,对于刚刚成立未久的镇北都护府而言,光是如何处置流民便是一个极为头疼之事,这份“礼物”实则是令镇北都护府的缺粮问题越发雪上加霜,与其说是一个礼物,不如说是一个加压的考验。
姬澜沧对亭州的局势再清楚不过,边军之中、世族之中,绝不会乐见镇北都护府平地而起,至少他们也想争一个与都护府理论的话语权,但姬澜沧没有想到的是,岳欣然破局竟这样干净利落,她非但没有同边军世族做任何的妥协交易,反倒另辟蹊径,利用益州清茶的优先竞标权撬动天下有数的大商人运粮入亭州,直叫所有人的谋算落了空,在那回字形太平仓中满满当当的米粮就是给他姬澜沧的回礼——
他划下的道,岳欣然接了。
而今日,终于面对而坐。
不论岳欣然,还是姬澜沧俱是心中有数,之所以选择在此时现象,必是因为姬澜沧认为,此时是他最应现身,或者说,是他现身之后才有价值之时。
古谚有云,良禽择木而栖。没有说的另一条,却是,选好了高枝,也要看个天时再决定什么时候栖上去,商贾尚知待价而沽。
故而,岳欣然这单刀直入的一问,其实是在问姬澜沧,你此时而来,有何教我?
我已经回了你的礼,礼尚往来,也请先生多多担待。
然后,姬澜沧正色问道:“敢问司州大人,在大人心中,五载之后,镇北都护府该是何等模样?”
岳欣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百姓各有其所,安居乐业。”
姬澜沧点头,这是应有之意。
岳欣然却是盯着他,强调道:“是我镇北都护府治下‘所有’百姓。”
姬澜沧神情再次变幻了一刹,随即尖锐地问道:“司州大人莫不是忘了,陛下赐下的名字是叫‘镇北’都护府,可不是安民都护府!”
宿耕星只觉得空气没来由地叫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既然是叫“镇北”都护府,如何为整个大魏力扛北狄才是朝中关心的头等大事,君不见安国公坚壁清野、两败俱伤之计,却因为有效地扼制了北狄的攻势,哪怕亭州哀鸿遍野,亦未在朝中听闻多少诟病之辞?
你岳欣然想叫亭州“所有”百姓在五载内安居乐业,却有无想过,那些世族豪强会不会答应?他们治下的百姓,皆是佃农族兵之流,皆无多少自由与安乐可言,这岂非意味着要与他们同时开战?
北向,狄军的铁蹄随时会南下,这犹如一柄悬在都护府头顶的利剑;都护府之内,若还要给自己树这样多的强敌……内外交困,如何能成?
这是姬澜沧的反问。
却听岳欣然缓缓道:“不错,是‘镇北都护府’,你问我设想中的镇北都护府,方才那句我未曾说完,百姓各有其所,安居乐业;兵强马壮,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无安居乐业之民,何来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无兵强马壮,何来安居乐业之民,二者一体,在我眼中,绝不可分,不论是谁,若是敢挡在这条路上,我皆会毫不犹豫地踏过去,不论他是谁!”
就是宿耕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由心神震荡,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孙子所言的上谋,不必开战便令对手不愿交战而败退,这是实力震慑,亦是许多手段在背后的保障,岳欣然的观点说得极为清楚,若整个都护府治下,皆是安居乐业之民,民安府强,自然会兵强马壮,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可是,如果要令之屈服的乃是北狄这样剽悍的民族,以宿耕星对农耕田园最大的野望,都无法想像,那是一种何等令人战栗的强大,才会令凶悍成性的北狄人都不敢轻易挑衅……镇北都护府,真的能做到吗?
现在的亭州,放眼看去,不过是略略恢复了一丁点生机,有了一分振作的可能而已,离那样的幻想,还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宿耕星不由沉默,却听姬澜沧猛然拍桌仰天大笑:“换酒来!”
酒捧上来,姬澜沧竟是不待人斟酒,径自捧了酒坛痛饮起来,直饮了大半坛,他才扶桌,且笑且叹,其态若狂:“十年啦!书生意气竟十载!终于叫我等到了有人说出这番话。”
然后,他仿佛才褪下那副戴了十载的面具,斜睨岳欣然道:“司州大人,务必记得你今日所说之志,否则,”他嘿然一笑:“我的旧主中,有的是方晴与李成勇之流的结局。”
其中威胁,不言自明。
若有一日,岳欣然言行不一之时,他会不会也将都护府打了包送给别人?
宿耕星一拍桌案,浓眉倒竖:“你既是有意,便好好说话!”他转头向岳欣然正色道:“司州大人,我认识此人数载,对都护府,他实是期盼极高,不过复犯了书生张狂的毛病,还请大人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