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失败以后——樱笋时
时间:2019-09-29 07:19:27

  “嗤,哈哈哈哈哈哈……”陆府的部曲实在是撑不住了。
  岳欣然却是神情淡然:“能叫佛释道三派圣人并肩而立,‘崖山学派’当真是荣耀得紧。”
  吴敬苍与大衍却同时面色一变,哪怕顶着这可笑的模样,二人眼神中却同时流露出一种叫陆府部曲汗毛战栗、不由拔刀戒备的东西——
  杀意。
  阿郑更是踏前一步弓起了身子,独臂举起了兵器,牢牢护在岳欣然面前,方才的笑谑竟叫他们忘记了,这两个老家伙,一个一手谋划那样严密的阴谋,谁也不知道现在对方是不是又在谋划着叙,另一个身上奇诡异物层出不穷,甚至那样的搜索都未完全搜尽,谁也不知道对方身上还有什么!
  大衍眼神冰冷:“你是何人。”
  年不过十五六,怎么可能知晓他们师门,定是长辈中有人透露了什么!
  吴敬苍脑海中甚至已经绘出成国公陆平连同花氏上下所有人生平可能接触过什么人。
  岳欣然只朝阿郑微微摇头:“无碍的。”
  阿郑不甚放心地让开了一些,手中的长刀却始终未敢归鞘。
  然后,看着对面两个眼神似老孤狼、好像随时可能扑上来咬断自己喉咙的老家伙,岳欣然才开口道:“我姓岳,去魏京之前,居于江陵。”
  吴敬苍与大衍再次怔住,随即,大衍反应过来,嘴唇都不禁开始哆嗦:“你、你、你是……”
  吴敬苍眼中惊喜又似有水光:“你的,不,敢问令尊如何称呼?”
  岳欣然道:“先父讳峻,字险峰,号高崖,十余载前曾于江陵崖山立精舍授学。”
  这二人俱是身子剧烈颤抖:“师尊、师尊……”
  岳欣然心中一叹:“他三载前过世了。”
  吴敬苍仿佛再也站不住一般,猛地扑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师尊!弟子竟没能再见您一面!”
  大衍立在原地,眼眶渐渐发红,然后他猛地冲向吴敬苍,竭力拎起他吼道:“你这个混账!你这个混账!如果不是你!师尊定然可以看到我功成之日!”
  吴敬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听得这话,悲怒交加:“你那些歪门邪道!你对得起师父的教诲吗?!”
  大衍仿佛被抽离了所有力气般,坐倒在地,然后掩面呜呜地开始哭了起来。
  老头儿造的什么孽哟,看看教的这些问题儿童,岳欣然揉了揉额头:“打些水来,叫他们收拾一下吧。”
  十余年前,岳峻罢官后曾在崖山开精舍讲学,他主张有教无类,不论学子是何出身,是何背景,都愿一一授学,那些无处求学的寒门学子蜂拥而至,崖山之下遍布草庐,人称“崖山学派”。
  大约十年前,在“崖山学派”最为鼎盛之时,岳峻曾经向一众学子提出一个问题:如今天下初定,但许多贫苦者依旧食无果腹之餐、身无立锥之土,甚至纵观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如何才能令他们得以安居乐业?
  彼时,学子们苦思冥想后激辩七日七夜,始终没有一个人能说出让大家都信服的答案。
  最终,众学子齐向岳峻请教。
  岳峻只一声叹息:“惭愧,我亦无万全之策。”
  众学子震惊,岳峻曾智定江山、执宰天下,连他都没有办法,那这个问题真的能得到解决吗?
  然而岳峻却说:“青出于蓝而应胜于蓝,我能传授诸位的迄今已尽。此一问,万望他年重逢,诸位能予岳某以答案。岳某办不到的,却相信在座诸位中,定有人能办到!”
  一席话说完,在众学子震惊的眼光中,岳峻解散了崖山学派,关闭了精舍。
  如果不是吴敬苍与大衍争辩中隐约提及,岳欣然都不知道他们原来也曾在崖山求学。
  待二人抽抽噎噎在席前坐下时,岳欣然缓缓道:“取尽豪富所有,分予贫苦百姓……先不说此事办不办得到,吴先生,你想好怎么回答我先前那六个问题了吗?”
  回想起岳欣然先前的灵魂拷问,吴敬苍抽泣都噎住了,然后他随即想到,难怪这般犀利,却原来是师父的独生爱女,索性光棍地认输了:“办不到,我认输,我的法子回答不了师尊当年的疑问。”
  十年赌约,终于听到这家伙亲口承认办不到,大衍简直神清气爽。
  吴敬苍却瞅他一眼,冷笑道:“我办不到,你那歪门邪道就办得到吗?整日里弄那些奇巧淫技丹药法宝,只想走终南捷径。哦,对了,当今天子青春鼎盛,你那些长生仙丹且用不上呢!”
  大衍特别冷静地道:“所以我才剃度。如今魏京中皇家寺院香火旺盛,听闻圣下也会去祷祝祈福,自然就有机会劝谕进言,让圣下护估天下贫苦!”
  这个脑回路……岳欣然都惊呆了。
  岳欣然转头向阿郑道:“道观里的那些东西,你们都带回来了吗?”
  阿郑恭敬地道:“禀六夫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原样不挪动地带回来了。”
  阿郑一挥手,自有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抬了各种瓶瓶罐罐和诸多器械进来,岳欣然再三交待,这些东西可能会异常危险,绝不能轻易碰撞、翻倒,要尽量原样地轻轻搬运回来,这也是为什么到现在他们才从道观中带回来的原因。
  看着这些东西,大衍不由十分感激朝岳欣然行了一礼,这么年多,攒下些家当容易么!
  岳欣然看着这些已经有了研究仪器的雏形,再看着大衍身上的道袍、光光的脑门,不由深深牙疼:明明已经踩在科学技术的光明大道上,你为什么要奔着封建迷信的死胡同去呢???
  岳欣然吐了一口气,终于做了决定:“当年家父所提那个问题,在他临终之时,我曾尝试回答。”
  吴敬苍与大衍情不自禁盯着她,岳欣然道:“我不敢说回答得一定对,但家父说,这是他目前听过的最好的答案了。”
  然后,岳欣然起身,向他们二人郑重道:“不知道,二位可愿一试?”
 
 
第20章 只信岳欣然
  半晌,吴敬苍回过神来,仰天且哭且笑:“这些年来,我东奔西走,当过谋士求过官职,得罪了多少世家豪族,又照应了几个贫苦百姓?……到得今日均富济贫终是不成……”他低沉语声终又激昂:“既是不成,另试一法又有何妨?”
  吴敬苍是贫寒子弟出身,侥幸识得几个字已是非常不易,想读得诗书,纵是家中有两个钱可以支应,天下大儒俱出世家,谁肯教他这样出身的人呢?更遑论是岳峻这样曾为太宰十二载的人物。
  当年同窗之间隐有传言,师尊之所以关闭精舍,也因为这小娘子年幼体弱,需要奔波寻医。既是岳欣然开了口,吴敬苍自己的答案已经宣告失败,索性就答应了她,留下来照看一二,也算是报答师尊恩情之万一吧。
  大衍沉默半晌,却向岳欣然问道:“敢问岳娘子想如何做呢?”
  吴敬苍问道:“怎么?你不死心,还是想往魏京一试?”
  大衍却慢慢摇头:“我的这些把戏岳娘子能一一识穿,又如何能小瞧京中权贵,乃至当今天子?想凭这些东西为进身之阶,终是我轻视了天下人。”
  然后他朝吴敬苍哼笑一声:“反正你已经认了输,我的法子还没试过,也不打算去试,便永远也不可能输了。四舍五入,这赌约算是我赢了,哈哈哈哈哈哈……”
  吴敬苍怒目而视。
  岳欣然却知道,大衍这是婉转答应了。
  而对于大衍那个提问,她只在一礼后微微一笑:“如此,先谢过二位。至于我的答案,来日方长,说总不如做,我先卖个关子,二位会看到的。”
  二人对视一眼,向岳欣然郑重回了一礼,这个邀请便算是达成,二人勉强算得上是岳欣然初步的班底。至少现在,于吴敬苍和大衍而言,答应岳欣然更多的是因为对岳峻的感激,但此去益州,风起云阔,他们中谁也没有预料,会开启怎样一段旅程。
  次日,岳欣然自去向陆老夫人禀告,这二位原是父亲的学生,行事另类了些,却也是为了那些失地的百姓,手段过激了些,却不是什么坏人,他们愿随她一并到益州,还望老夫人准允。
  听闻是岳峻的弟子,陆老夫人不由惊奇,随即想到这二人行事,终是有疑虑。
  见状,岳欣然又将十年赌约之事一说:“终究是为天下贫苦,本意是好的,只是均富济贫的法子却不对,这二人亦有本事,我不忍见他们再这么胡乱折腾,埋没了能耐。”也白费老头儿一番教导。
  陆老夫人难免唏嘘:“原来是有这苍生赌局……”她随即看了岳欣然一眼:,笑道:“这确像是你父亲会做的事,当年,他和……成国公便是这般天下为公,才能襄助上皇创下大魏基业。”
  岳峻的弟子,虽路走歪了一些,但有岳欣然的背书,陆老夫人还是答应了下来。再仔细想想,虽说偷盗财物十分不对,可从头到尾没有伤人之意,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
  岳欣然谢过,又道:“老夫人,诸位小公子也陆续到该开蒙的年纪了,虽说四夫人五夫人俱是饱读诗书,亦可教导,可吴先生毕竟不同。他数十年间苦读不缀,虽不能说是冠绝当世的大家,可经史扎实,到得益州怕也难寻这样的人物。也算是罚罚他这番行事不管不顾。”
  益州地界,毕竟偏僻,定是不比魏京人物风华的。岳欣然确实也有借此事好好磨砺吴敬苍性情的意思,孩童天性懵懂烂漫,令吴敬苍走出那偏狭的思路最好不过。
  陆老夫人哭笑不得:“哪有这般罚人当先生的?”
  岳欣然笑道:“哪怕不收束修,吴先生也必会用心教导诸位小公子念书识字的,老夫人请放心。”
  陆老夫人看了岳欣然一眼,叹了口气道:“好孩子,难为你了,从魏京起操心这许多事情,如今还未到益州,连他们念书的事都有了着落。”
  岳欣然见陆老夫人似有未尽之意,不由流露出倾听神色。
  陆老夫人剖白了长长一番话:“诗书礼义,我自是相信吴先生的教导。可这世间不光是圣人的道理,阿金他们终是府中未来的指望,每每想到魏京中那些事……我俱是心惊肉跳难以安眠。若是当初不是你在,换了另一个人,未必有这样的能耐,有这样的能耐却未见得能有这样光明的心性。
  这府上除了你,谁能教他们如何应对魏京中的风霜雨雪明枪暗箭?这世上除了你,我又怎放心叫旁的人教他们这些安身立命的道理?吴先生可以教他们念书识字,却当不得他们的先生。他们的先生,我只要你来当。”
  岳欣然怔住,原来陆老夫人竟还有这样一番思量。
  室内一时安静,外间隐隐传来阿金他们打闹的嬉闹声,魏京的惊涛骇浪,一路颠簸,到得丰城又一番折腾,几个孩子现在还不能完全明白世事倾覆的含义,父亲不会回来了,可母亲还一直陪在身边,受过的惊吓也很快忘记了,反倒是长长的旅途叫他们见识到了许多新奇的东西,甚至小小县城中的秋蝉麻雀都能叫他们啛啛喳喳热闹半天,叫嚷着别人帮他们去抓。
  陆老夫人没有催促,她上了年纪,这一生经历过驱逐北狄的大战、见过三代帝王登基、亲生的两个孩子先后亡没,还能支撑到现在,有时甚至连她都不知道支撑下来的力量是什么。经历了这许多,她有足够的耐心等这个孩子的回答。
  岳欣然苦笑:“老夫人,我从来没有做过别人的先生,亦不知该如何开始。但这几个孩子,凡他们愿意,我定会倾力相授。”
  这是一个不算答应的答应,没有承认先生的名分,却答应教导。
  陆老夫人神情中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欣慰,岳欣然出得屋来,仰望晴空万里,又见院中,几个孩子围着流民手中逮着的小鸟大声笑闹,岳欣然却问心无愧,在这个时代,“先生”二字实在承载着太过沉重的含义,传道授业解惑,师徒如父子,她不是老头儿,有那样的勇气承担起那么多人的未来,只能说尽力而为罢了。
  吴敬苍与大衍算是在陆府这里过了明路,不过终究是做下这样的事情,不宜大张旗鼓宣称来历,然后接下来还要将那些流民安置……这一堆的事情,岳欣然又不由无奈,所以说,不要随便收弟子,万一里面有一二脑回路清奇的,还要连累后人……
  这件事倒还不至于叫岳欣然为难,她劳烦信伯请了驿丞来,先是感谢,东西已经寻回,劳累驿馆上下折腾,十分过意不去云云。
  驿丞心中其实亦觉惊奇,这一门孤儿寡母路途迢迢十分不易,遇上这样离奇之事,失了行囊,却能在这样短的时日寻回,亦足见本事,但他没有想到,背后主事的竟会是这样一个小娘子。
  可从周遭部曲、管家的恭敬神色中,驿丞心想,乖乖,还真是这么一个小娘拿的主意啊!这样的年纪,要是个小郎君,不知未来会是怎生名动天下的人物,可惜了。
  岳欣然便将前因后果春秋笔法简述道:“……也只是一些可怜人,失了田地,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家中老夫人心慈,见不得这个。想问问贵县向来处置流民是什么个章程?”
  可怜人?能搞出这种丝丝入扣将他们耍得团团转的大案,鬼才相信只是失地流民呢!
  可陆家的人这样说了,便代表了一种不追究的态度,驿丞迎来送往,不知见识过多少人物,自然不会不识趣地去追问。
  他只是照实答道:“怕是不好说,往年嘛,多半是令遣返原籍,可今年北边打着仗,一个不好,怕是要充作贱役,征发往北边哩。”
  贱役,乃是军中最低的阶层,约摸等同于军奴,没有自由,干着最苦最重的活,若是遇到一个冷酷些的统帅,被驱赶着以血肉之躯应敌也不是没有可能。
  岳欣然垂眸沉吟,随即朝驿丞一笑:“府上人多,今次这番,实是叨扰,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信伯随即将一个盒子捧了出来。
  驿丞连声称辞,却终是却不过陆府盛意收了下来,心中却越发肯定这陆府中必是这位小娘子主事,原因无它,对方实在对官场套路太了解,根本不似后宅中的小娘!
  送礼的时机、节拍、轻重是十分微妙难言的,譬如此时,譬如送礼前的话题,譬如里边那枚温润玉璧,乃是魏京中最时新的模样。悬了这枚玉璧,往来的贵人们亦要思量一下,这小小驿丞会不会与魏京中哪位贵人有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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