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绍云难掩讶然,不是因为岳欣然所说的事实,而是……这位岳大人并不是不知道她的出身,就这么相信她么?如此坦然相告。
姬澜沧笑道:“林大人未应雍安之职时,司州大人便已经寄予厚望。”可并不是一时起意。
林绍云面色一肃,抬头道:“司州大人,实不相瞒,此职乃是夫家阿翁力主劝我应下,我身为林氏出嫁之女,阿父届时定也会多有交待……司州大人因何信我?您就不怕,我倒向孙林二氏,与都护府为难?”
岳欣然失笑,索性起身反问道:“倒向孙林二氏?然后呢?三载、五载、十载后,再做那个尊荣富贵、连姓名也不配拥有的孙林氏?”
林绍云抿紧了嘴唇,袖中紧紧握起,但她的双眼只看向岳欣然,仿佛在期盼她接下来的话,又仿佛在畏惧她接下来的话。
岳欣然看着窗外闲云树影,淡淡道:“这世上,总有人不停对你说,男女有别,男外女内,你要三从四德,做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外头那些俱是男子之事,女儿家你要贤淑贞静……林大人,你是读过圣贤书的,上古圣贤,谁说过这样的话?”
林绍云呆在原地,只觉得脑中轰隆隆一片,那些幼时熟读的经子史集一句句在脑海中浮现……真的,上古圣贤,谁说过这一切?
岳欣然看着她:“不过是,后世那些解读圣贤的男子,歪曲圣人之意罢了。”
林绍云不由喃喃问道:“……可是,他们为什么……”
解读圣人书的,悉数亦是当世大才,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何要刻意歪曲圣人之意。
岳欣然笑了:“为什么?林大人,你说为什么?若没有这番三从四德的自幼洗脑,你现在会是什么模样?还会甘做嫁给小孙大人的‘孙林氏’至今吗?”
惊雷炸现,原来是这样。
林绍云站在原地,呆呆出神。
若是抛却那些三从四德的教导,她现在又会是什么模样呢?仿佛又想起当日与兄弟一起读书的日子,父亲眼中的赞赏与惋惜……原来,终不过是那些大才字里行间刻意曲解的小小注脚。
林绍云忽然垂首一笑,那是昔日那个才学聪慧的小女孩儿深深的怜惜与……悲悯。
岳欣然看着她,却是笑得洒脱磊落,一如窗外明光:“林大人,何必太过介怀,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最重要的是,自今而后,你,到底想做一个什么样的林绍云?”
是,她的韶华已过大半,可是,还有剩下的……犹可追!
什么样的林绍云呢?那个流连经史、滔滔雄辩常将父兄噎得无话可答的小女孩儿,那个明辨利弊、出谋划策只将孙洵比得一无是处的深闺妇人……
林绍云垂头,努力眨掉眼中的湿意,唇角却带着许久再没有过的飞扬笑意。
从来没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的话,幼时愿意教导像兄弟一般读书识字的父亲将她嫁给了孙洵,自小爱怜她的母亲说的最多是有了娘家才有她在夫家的地位,年少结亲的孙洵却无任何夫妻情义……
再抬起头来,这张柔美优雅的面孔上已经波澜不惊,将一切惊涛骇浪深深掩藏,她移步上前,只再次深深行了一礼:“岳大人。”
再起身时,乐姬只觉得深深惊讶,这位孙夫人,不,应该叫她林大人,还是一样的眉眼,神采却已经截然不同;乐姬转头去看岳欣然,她已经跟在她身边不短的时日,却依旧再度感到惊奇,每一次,总能在她身上,看到世界不一样的一面。
若说一开始她跟在岳欣然身边,只是对她与陆膺的关系感兴趣,现在,她是对岳欣然的整个世界越来越感兴趣了!
林绍云声音是低柔的:“雍安之地,官场中,只有两家人,或孙或林,孙氏得势已久,林氏蛰伏多年,我到任,他们初时,定会惊骇于我女儿之身;不论是阿翁,还是阿父,必有书信示我,我将以之分别以示当地孙林二氏党魁,取信于彼。此次上任,还请司州大人允许黄大人三日之后到雍安一游,以效三亭之事。”
若说先前,姬澜沧只将林绍云看成岳欣然钉进孙林之间的一枚楔子,现在,他是真的大吃一惊,对林绍云的能耐刮目相看。
三亭之事,便是要求岳欣然清洗雍安都官上下,在林绍云取得两派信任之时,必是整个官场最无防备之时,有林绍云配合,这番清洗的效果,自不必说,还有比这更好的投名状吗?此乃其一;
再者,有都官相助,便是两派人马反应过来,想再动什么手脚,一郡都官,司掌刑狱诉讼,没有军队,便是最大的武力机关,这两派人马必须思量,换而言之,雍安之地凭空多出了第三股势力,三足鼎立,孙、林两派反应过来林绍云的真实立场,也无计可施,只能捏鼻子认了,届时,林绍云的郡守之位才算立住;
第三,林绍云既然提到愿效三亭之事,不妨去想,三亭之地岳欣然为什么更换司官?为了加强镇北都护府对各郡的控制!实质上,这是已经更改了都官体系的制度,由原本只向各郡守负责,转而变成了向司州衙门与各郡衙门双线汇报;其调任、任命均由司州衙门直接下令。林绍云此举,亦是在向岳欣然效忠,再好的投名状,也绝不上将自己时刻纳入上峰监管之下叫人更放心,且还是林绍云主动的。
一石三鸟,非熟谙官场规则的老辣之辈,提不出这样的建议。
乐姬不知道里面那许多官场门道,但她得明白,林绍云要像三亭一样,请岳欣然派黄云龙去清洗都官,她不由吃惊地睁大了漂亮的眼睛:“你这样帮岳欣然,那你不会同时开罪夫家和娘家吗?这样,你是不是没有退路了?”
这却叫林绍云一时拿捏不清她与岳欣然的关系,若说二人不亲近,今日商议之事,事涉都护府关要,她又怎么在场?若说亲近,她又对岳欣然直呼其名,少了恭敬,多了些亲昵。
林绍云不由看向岳欣然,见她并不以为忤,乐姬却是牢牢盯着她,一双妙目中流露出催促之意,竟是一心一意要听个答案。
林绍云见她眼神清澈,与这位一日千谋的司州大人全然不同,似是不谙俗务,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抹怜意,便向这琵琶女郎耐心解释道:“既在官场,便须按官场规矩行事,我出任雍安郡守,多赖都护府授意,自然要投桃报李。
再则,官场之上,别人同你交往,不论是结盟还是追随,都会观你过去行迹,虽总有墙头草两头靠的人,可要想真正走得远,还是须立身得正,不能随意更改立场,否则坏了名声,如何在下属前立威信?”
乐姬是真的觉得很困惑:“那你就站了岳欣然的立场……你又是为什么这么相信岳欣然?”
林绍云笑道:“这就是我方才所说观其过去行迹了,岳大人自益州到亭州,追随之人不问过往,皆得重用,我作为下属,愿意放心追随,这就是官场上官声无价的实例。”
岳欣然与姬澜沧不由相视而笑,这位林大人也是个妙人哪。
乐姬恍然大悟,随即灿然一笑:“原来这样!”
这一笑,直令万物失色,林绍云身为女子,也觉得眼前一亮,心情愉悦,果然美人悦目悦心。
乐姬轻挥琵琶,铮铮轻响中,她轻蹙娥眉,笃定地道:“若我是他们,直接刺杀或者下毒,你反正一个人,毁尸灭迹,还是很好收拾的。我还挺喜欢你的,你要是死得太早,这可不好……唔,岳欣然身边更好玩,这怎么办呢……”
林绍云一滞,再看向这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只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岳欣然扶额:“乐姬……”
然后乐姬一按琵琶,叮咚悦耳声中,她笑逐颜开道:“有了!我让歌妗着你!她的武艺,收拾那些人绰绰有余啦!”
林绍云神情有些凝固,她生于北疆世族,生平结交的贵妇娘子,或是身在官场的父兄夫君,从来没有这样动辄开口便是取人性命的,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领受这样的好意。
岳欣然忍俊不禁:“收下吧,这是乐姬送你的。”然后她又道:“她们都是心性简单的小娘子,来自更北之地,会唱歌跳舞,亦见过天地之大,与你身边的侍婢不同,你就当多一个说笑聊天的伴儿。关要时刻,武艺不逊男儿。”
林绍云一怔,再看向乐姬,不由对她的来历十分好奇,也罢,来日方长,她洒然一笑:“这样,就谢过乐小娘子了。”
乐姬开心地点头,岳欣然笑道:“如此,我便预贺林大人凯旋。”
林绍云行了一礼,起身笑道:“岳大人只管候我书信。”
送走林绍云,姬澜沧笑道:“提前恭贺岳大人收拢雍安。”
仔细回想,雍安之地,可以说是都护府与内陆互联互通的咽喉之一,必须牢牢握在手中,可以孙林两府经营百年的盘根错节,现下真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林绍云的策略也足以证明岳欣然的眼光,不费一兵一卒……掌控雍安已经在望。
二人不由相视一笑,多少心照不宣俱在一笑之中。
第157章 镇北三要事
林绍云来得急, 岳欣然才从亭安回来,还未及与姬澜沧说话。
此时林绍云离去, 岳欣然却是正经向姬澜沧一礼:“这段时日, 衙门诸事全赖先生打点了。”
陆膺去收拾边军,岳欣然本来犹疑, 三亭政事要派谁去料理,待得知孙、林两族家主皆在其中翻涌,便决意去会上一会, 在岳欣然看来,三雍之事,目下虽不能完全在镇北都护府掌控之中,但北疆与南域接壤之地,何等重要, 必须早做打算, 这样的会面, 晚不如早。
姬澜沧却是洒然一笑:“本是分内之事,大人何必多礼。”
岳欣然却摇头:“先生过谦了,如今丰安新郡诸事待兴, 亭州城中百事烦杂,若非有先生在此可托付, 往亭安这么一段时日我是万万不敢的。如今, 三亭之地也算如先时与先生的计议,只待田地纷扰已毕,三亭便也算安稳下来了。”
岳欣然并没有夸大, 若不是姬澜沧,她怎么放得开司州衙门的事情转手去处置三亭?不只是因为事务烦琐,更因为司州衙门新立,其中人员十分复杂,既有原亭州的官员,又有岳欣然后头收拢的,还有陆膺手下投效的,若不是姬澜沧,谁能轻易调动所有人,保证这段时日的衙门运转无碍?
姬澜沧:“三亭之地,良田颇丰,今岁又能多些出产,实是可喜可贺。司州大人旅途奔波劳累,本该好好歇息,奈何老夫心悬三桩事,这前两桩倒还罢,第三桩,却是迫在眉睫,令老夫寝食难安。”
岳欣然笑道:“纵先生不提,我这段时日不在亭州,也该知晓诸事进展……先生心悬三件事,我倒不妨猜上一猜?”
姬澜沧哈哈一笑,提笔蘸墨:“司州请?”
岳欣然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姬先生偶尔亦现真文人心性,时刻不忘考较于她啊,但她并不推拒,上前提笔道:“姬先生,请。”
二人各自写下心中认为的三件事。
写完收笔一看,姬澜沧写的是“人”“贡”“财”,岳欣然写的是“丰安”“魏京”“北狄”,二人不由再度失笑,直叫反复看着两张纸的乐姬不高兴地蹙眉:“你们打的什么哑迷!”
岳欣然笑道:“不是哑迷,是我与姬先生想到了一处。”
眼见这二人越说越是云里雾里,乐姬忽就理解了当日冯贲所说,明明每个字都明白、连起来却听不懂的意思,她不乐意再听他们这些弯弯绕绕,索性便直接离开。
岳欣然亦并不介意,只向姬澜沧道:“先生所虑这三件事,这第一桩事,先生只管拿主意,料来多半不会有错;至于这第二桩事么,恐需会同陆都护一道商议;至于这第三桩……却是十分为难。”
姬澜沧不由眉头一轩,他内心其实,最担忧的便是这第三件事。
岳欣然却道:“我心中略有了些谋算,还需姬先生参详。”
二人计议一番后,姬澜沧眉头一松,随即摆手笑道:“司州大人既是心中有数,还是老夫多虑了。只是司州大人不在亭州城这段时日,这第一桩事,怕还要择日请各位大人前来,一并周知。”
岳欣然亦正有此意:“诸位大人都在城中吗?那便不必多等了,就是今日吧,有劳先生。”
不多时,黄都官、邓典学、宿先生、冯都官与方功曹等人皆至,齐聚一堂,拜见岳欣然。如今整个镇北都护府文武分野很清晰,所有文官皆在司州衙门,冯贲算是司州的护卫队都官,亦一并列席。
姬澜沧先将这段时日的工作简述,也算是与其他人同步信息:“如今丰安新郡,安顿下来的百姓亦有七万之巨,其中五万已经分得田地,悉数安顿在一百余个新村之中,余者为近期投奔而至,如此短的时日,能处置如此多的事宜而无太多动荡,全赖安民官治下之功。”
丰安新郡的田地政策,基本还是延续了流民以工代赈时的方略与组织,原本一百多组人,各自随原本的安民官到指定地点安置,一来,是因为这些安民官已经熟悉了他们的性情,建立起了信任,有助于后续工作;二来,这样的组织其实无形中拆散了许多原来的乡邻大族,更有利于新的居住区融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事端。
黄云龙提议道:“司州大人,这些安民官多来自亭州诸郡,长期与家中分分离亦不是事,是否可以请将他们的家眷迁往新郡?”
岳欣然点头道:“黄都官所虑甚是,是我先时疏忽了。只是新郡条件艰苦,便为他们拨一笔安家银子,并将他们的俸禄上浮一些吧。”
家庭安顿下来,安民官也才更有踏实干活的动力。
黄云龙笑道:“这些弟兄必会谢过司州大人体恤!”
宿耕星也点头道:“也是应该,这段时日田中黍粟抽穗,正是最要紧的关头,他们守在当地,协助百姓补肥保水,成效卓著,十分辛劳,今岁大秋收,这份功劳,他们该得的。”
姬澜沧不由心中一动:“今岁大收……你可是已经有了成算?”
宿耕星翻个白眼,田地里的事情,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允许别人质疑过?
面色黝黑不少的方文却是笑得十分坦然:“姬先生只管放心,如今整个丰安新郡,所过之处尽是黍麦青青,穗头沈甸,便是积年老农都十分惊叹,道是宿先生指点的农册十分灵验,兼之今岁风调雨顺,收成只怕远在他们昔日伺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