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说了,三位王子,谁能平亭州,谁便能继任可汗大位。二王子身后有靠山,三王子足智多谋,四王子便想先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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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完依拉赫,天色近亮,岳欣然却没有入睡的打算,她看着发白的窗棂,却是眉头紧锁。
陆膺道:“不必忧虑,我此番北上,就是没有赤那颜这番刺激,我与他之间,我身负国仇家恨,他有光复妄念,注定不能相容,必是要分个胜负的。”
岳欣然:“赤那颜此番用心极为歹毒,若是秋收他直接打过来也罢了,如今草原正是夏末,牲畜即将繁育,他大军轻易不能动弹,却主动使出这些阴谋诡计。
……此番都护大人北上,请向太医与大衍大师随行吧。”
陆膺本想说让大衍留下,岳欣然却正色道:“这并不只是为都护大人你一人。有向太医随军而行,军中医者可以培养起来,此乃长远计划之一;而大衍大师,你此番北上,是不是还想去考察那铁矿?有大师随行,不论是勘测含量,还是就地开炉,大师皆可独当一面。北狄这样狠毒,早一日提升实力,便多一分胜算。”
她这样一说,陆膺便也不再反对:“但你也须得答应我,若遇事不决,须立时送信予我;身周不得少了护卫,间子猖獗,你绝不能给他们可趁之机!”
岳欣然笑着应下:“都护大人之命,我岂敢不从?”
二人说笑间,向意晚、姬澜沧等人也因开明大军开拨之事前来寻陆膺,毕竟十余万大军,米粮、医药等军需的运输保障,俱是许多繁杂,琐碎的筹备工作确认之后,岳欣然一直支颐沉思,此时忽然转头来问:“此番探子之事,各位先生怎生看?”
不是问黄云龙,他便老实在一旁听着,司州大人极少无的放矢,必是事出有因。
宿耕星打了个哈欠:“还是司州厉害。”
向意晚却是一脸百无聊赖:“无所谓。”
大衍沉吟之后道:“居心叵测。”
姬澜沧却是道:“古怪。”
岳欣然却是感慨道:“是啊,太古怪了。”
陆膺略一思索,便知道岳欣然的意思:“依拉赫既然招了,那马夫不是他们一伙的,也许便是拖勿亚、或者是阐于的人,两边行事未曾通气……一则,亭州城中是该好好清理一番,至少不能再漏得如筛子似的,二来,赤那颜以我为饵,想炼出北狄的蛊王,他的意图不错,但也要看我愿意不愿意,但他们既然分头行事,我们自然也可以充分利用,分而破之。”
这番思虑,大局观十分全面,宿耕星与大衍俱是满意地点头赞同。
姬澜沧却摇头道:“都护大人,我与司州大人所说的古怪却不只是这个。你们可还记得那马夫是如何死的?”
陆膺心中一动,隐约知道岳欣然所虑何事,他身旁话唠是十分熟悉这些手段的:“北狄亦有死间,后槽牙会拔了一颗,在其中塞上一枚毒囊,但遇被捕的情形,便咬破毒囊,不留活口,如此一来,便也不会泄露机密了。”
姬澜沧点头道:“华将军所言极是,此乃北狄间子行事的风格,可是这依拉赫一样被抓,想死,却想以头抢地碰死?是不是差别也太大了些?”
相比之下,依拉赫寻死的方法简直像是小孩子,业余得叫人发噱。
“再者,那马夫一路混入王氏商队之中,可有人觉察他的身份?没有,商队里没有一人觉得他有什么奇怪;可那依拉赫呢?竟然叫阿来这样没用的小子在外边采买、泄露了形迹。”
这就更明显了,一个仿佛是临时赶鸭子上架来操持此事,另一个却是老辣沉稳。
黄云龙心中警醒,是了,那马夫行事方式才更像是个正常水准的北狄探子,都官上下千万不能以为抓到了依拉赫一行便自高自大。
岳欣然支颐道:“更古怪的是,这样专业的探子,北狄必是花费了极大的心血培养的,可是,你们看他所作所为,依拉赫还知道火烧太平仓玩把大的,可那马夫只是给天马不痛不痒投了些剂量轻微的番泻叶汁,叫天马拉上一日便可自行痊愈?若说这探子搭上性命的目的是为了诬陷王家主与罕斥奴,他们一个不过是大魏境内的商人,一个不过是老胡儿,这是不是也太杀鸡用牛刀、还把刀给折了?”
姬澜沧点头道:“不错,此番探子之事,依拉赫那头还好,忽楚也许手上本没有培育过探子,临时用人,忠诚与能力,他优选了忠诚,本也无可厚非;可围绕着那马夫,却处处透着疑点与古怪。”
陆膺沉思道:“事有古怪,便是其中有什么我们遗漏、或者是我们不知道的信息,才令此事看起来难以解释。”
黄云龙生平查过多少大案,他此时心中一动:“我们换一种想法,马夫投毒之案,我们一直以为,马夫与魏三、罕斥奴‘偶遇’,拖延时间,投了番泻汁,污染了草料,才叫所有天马开始腹泻……以此为推断,才揣测马夫的目的是为了让天马腹泻。可换个角度,若这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而是其中出了什么岔子……他的本来目的该是什么?身为北狄探子,他要如何做才能叫镇北都护府深受其害?”
众人不由陷入沉思,宿耕星喃喃道:“天马……那魏三马匹伺候得不错,他与罕斥奴亲自照料的,乃是最神骏的几匹……等等!那几匹马是要进贡给陛下的!”
众人不由面色大变,岳欣然却轻声道:“我若是北狄人,派出这样厉害的间子,怎么可能小题大做,现在用来给天马投毒呢,如果是我下令,这样的探子,应该潜伏到了马营中,伺喂马匹,捏造一个经得起查的身份,甚至干脆就假冒哪个倒霉蛋,平日里要表现得勤奋可靠,待到天马进京之前,往魏三的饮食中投些番泻叶……”
众人顺着她的思路,竟不由微微战栗。
若是魏三腹泻难起,御贡天马怎么能无人伺候,必是要另选了人一同上京,这个人必定要勤奋可靠……一旦混进了魏京的队伍,他可以做的事简直太多了,轻,他可以在进贡之时毒死天马,制造不祥之兆,引得景耀帝对陆膺厌弃;重,他甚至可以刺杀景耀帝,若能得手,则大魏必乱,若不能得手,陆膺也难以洗清背上的这口大锅。
若是在这样关键的位置混入一个探子,后果简直难以设想。
话唠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叫过副官保护陆膺安全,便向陆膺回禀道:“都护大人,马营那头,我再去排查,石头那里,我也让将贡品相关的所有人、物再清查一次,绝不能再有疏漏!”
说罢,他便飞快退了下去。
话唠这番反应倒是叫众人不知为何,反倒松了口气,也是,黄金骑行事,速来周全谨慎,这些重要岗位,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叫北狄渗透得逞的,如果真是那样容易,不知道早出了多少事了。
向意晚不由好奇地道:“岳娘子说得有理,既然你能想到,北狄有聪明人,必然也能想到,怎么最后事情却是弄成那般模样,天马只是小小腹泻一场,探子却丢了性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黄云龙不由喃喃道:“对啊,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那魏三我亲自审过,不可能瞒得过我……”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罕斥奴!”
这老胡儿最擅装疯卖傻,有魏三吸引视线,竟差点被他这障眼法给瞒了过去!此案中,如果还有什么疑点,罕斥奴无疑是最大的一个,魏三遇探子,他也在场;后来探子诬陷,他也有份!
纵使这老胡儿不是北狄探子,可必也知道些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可恨他居然一直半点也未透露!
黄云龙跳着脚跑远:“我去提那老胡儿过来!”
宿耕星悠然道:“都护与司州麾下俱是这般活泼的官儿,亭州未来可期啊~”
众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在这即将分别的凌晨,无端生出许多暖意。
罕斥奴很快被黄云龙提溜到了堂上,只见这老胡儿一脸的疙癞,好像是没睡醒,被黄云龙提溜在手上,他好像只睁了睁眼随便瞅瞅,随即他浑身上下好像没骨头似的,斜斜赖在黄云龙身上,那臭气差点没将黄云龙的脸给熏歪。
这老胡儿倒好,睡眼朦胧间又要合上,他们这群人忙活一宿未得合眼,这身上疑云重重的老胡儿却是一脸的好梦未醒,怎么叫人不气!
黄云龙正要怒吼着叫人来泼冷水,给这老胡儿一点颜色,却听岳欣然微微一笑:“这位先生,你既然三番五次襄助都护府,却又为什么掩盖形迹,不肯露面?”
第174章 胡先生
听到岳欣然之语, 众人不由讶异。
先生?
能当得起岳欣然这样称呼的,姬澜沧也好, 宿耕星也罢, 无一不是当世大贤,才德盖世, 可眼前这老胡儿,模样生得寒碜也就罢了,行事也是古里古怪, 还有通敌北狄的嫌疑,为何司州大人却说对方几次三番相助都护府?
陆膺听到岳欣然的称呼,却并不觉得太过意外,或者说,他冥冥中, 对于罕斥奴的身份早有过许多怀疑与猜想, 只是一直未能印证, 近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却始终难以寻到一个与对方相符合的身份。
他想到了很多事情,当年他带着话唠、石头几人流浪大漠, 还没有收拢那么多残兵,可不是后来威风凛凛的黄金骑, 乃是货真价实的马匪, 全靠偶尔打劫小股北狄骑兵才能勉强苟存。
现在回想,他遇到罕斥奴这群胡人的时机也太过凑巧,正是他最狼狈、随时可能被北狄歼灭的当口, 这群流浪的胡人,会牧马饲育、会修造基地,还自西域学会了打造兵刃铠甲的特殊技巧,简直像是上天怜悯陆膺际遇凄凉而特意送上门、天生地设的一般。
也正是在那之后,陆膺才建造起了黄金骑的基地、寻到了越来越多失散的弟兄、一步步有了自己的马匹武器,渐渐在大漠立起了黄金骑的无上威望。否则,他要于一穷二白间建起黄金骑还不知要多磋磨多少年。
彼时恰逢巨变,对方来得那样凑巧,陆膺不是没有怀疑过对方来历,可依那群胡人所说,罕斥奴在他们当中也已经有段时日,并非临时才加入。
这样的关碍之事,陆膺素来谨慎,他暗中亦多有监视,甚至大军外出,基地的仓库之中总有黄金骑牢牢留守,胡人与黄金骑之间始终不许太过越界的交往。可是,一年、两年、三年……如今已经是相识的第四个年头,四年间,基地稳若泰山,黄金骑一步步坐大,陆膺清洗了身上罪名,当了镇北都护,这群胡人中,竟什么也没有发生。
若对方真是身具这样的本事,却为何甘心流落大漠数载?明明有这样的一身本事,明明说开了话就可以得到自己的敬重,却偏偏自甘轻贱,装疯卖傻,扮成一个最低贱的胡人,起居坐卧俱是低劣不说,常年交往也皆是粗鄙之人,这样的日子一过数载,对方却甘之如饴,丝毫没有改变的打算。
如果对方当真是北狄潜伏的探子,能够这样坚持数载,那也当真是十分可畏。
既然如此,以陆膺心胸,索性便将这群胡人迁到了亭州城中,一则若论恩义,对方与他们相识于危难之中,彼此守望相助,他能有今日,少不得对方相助之功,现下他既然当了镇北都护,自然不能叫他们再流落在外;二来,若对方真有什么图谋,陆膺也全无所惧,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反倒更好看管。
若是对方没有什么图谋,陆膺便打定主意给这群胡人一个安稳太平的日子,若是对方乃是图谋深远,那也休怪他出手无情。
被岳欣然一个称呼给叫破,罕斥奴却仿佛听若未闻一般,软塌塌地那里,要睡不睡的无赖模样直叫人看了十分蛋疼,哪里有半分值得敬重的模样。
岳欣然却是摸出那枚彩色的四面骰子:“这位先生,你我初次相见,你便有葡萄、石榴、莜麦等许多种子相赠。宿先生,你看得最清楚,那些种子粒粒饱满,怎么也不像无意收集,显是精挑细选以作育种之用;若说采集可能是转手所得,那些种子当时层层包裹,防潮避阳,保管得十分妥帖,这可不是无意中能做到的,这是第一件事,有了这些良种,亭州又会多上许多出产,我代亭州百姓谢过先生。”
宿耕星闻言,登时后知后觉,彼时岳欣然还问过他种子如何的话,他一迭声地直道运气好,现在回想,哪里是什么运气好,世上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不过是对方借机送到自己手中的罢了!只是,此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将这些异域良种送到亭州?他到底图谋什么呢?
岳欣然摩挲着那枚骰子:“铁苗之贵,天下皆知,可亭州却是没有铁矿的,否则,朝廷早就派人开采,都护大人派去勘探的人已经回来了,北境确有铁矿,但十分隐秘,他们知晓了位置前去找寻也花费了这许多功夫……若说先生你是意外知道了那铁矿的地点,又碰巧将它抹在骰子上无意中叫我‘看到’……此事中间也未免太多巧合,这是第二件事。”
铁矿得到印证的消息,就是姬澜沧也是才知道,他心中也渐渐更同意了岳欣然的判断,原因很简单,如果罕斥奴真是北狄潜伏的探子,一见面就送一个铁矿来取信……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吧?要知道,一个铁矿若能稳定出产钢铁,既能补充兵甲,增加武力值,又可强化农具,提升生产力……这带来的,必定是镇北都护府实力的全方位提升,这代价太大,已经大到只要北狄可汗神智正常都不会允许的地步。
“前面这两件事如果只是叫我怀疑,这第三件事,却是让我坐实了猜测,先生你同魏三去伐草料,偶遇那北狄探子所扮的马夫,若我所料不错,对方甫一见面,应该不是想投毒,而是想与魏三结交,再寻时机混入马营之中,只不过对方不知露了什么马脚,倒叫先生你识破了他的计谋。
能将番泻汁混入草料中的,除了那马夫,自然也可能有先生。如此一来,事情闹得极大,又不至给都护府带来什么难以估量的损失,还有更好的‘打草惊蛇’么?事实也确如先生你所料,都护府追查之下,那马夫行踪败露,极妙的一招潜伏功败垂成,先生却依旧深藏功与名,实在是高。
这三件事,发生任何一件都可以解释为巧合,但三件事同时发生,再说巧合就未免太过牵强……您也未免太小觑都护府诸位同僚的眼力了,您说是也不是?”
岳欣然将话说到这份儿上,罕斥奴却依旧软在黄云龙身上,闭着眼睛,鼾声如雷,这假睡已经假得连戏都懒得作了,黄云龙一脸的哭笑不得,若真如岳欣然所说,是于都护府助益良多的老先生,那他推开便太过不敬;可若不推开,这老胡儿一身臭气,还这般无赖不要脸,真是叫人心下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