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福、薛瑞、韩青三人的面色瞬间难看,果然,在王道远不肯接受他们的条件时,就已经可以预计到这一幕。
王道远当仁不让地起身道:“司州大人,我王氏愿意接下这笔买卖!”
岳欣然点头笑道:“那我先谢过王东家,这些米粮要在四十日之内备集。”
四十日?!
这么多的米粮,便是现在立时开始调集,要在四十日内运到,也必须日夜兼程!更何况都是做买卖的,如果说运输是一大挑战,要在短时间内将这么多银钱砸到一笔买卖中,这其中的风险无疑是巨大的,稍有不慎 ,就会资金链断裂。
这个事实几乎要令韩青笑出声来。
司州大人这一手十分厉害啊,这个饼无疑是巨大的,稍有不慎,就会噎死王氏啊。他们倒不妨先静观其变,若王氏退缩,他们再接上,岂不名正言顺?
王道远却神情凝重道:“司州大人,如今筹粮路途遥远,又这般紧促……”
不待他说完,岳欣然不紧不慢地道:“司州衙门愿出四百钱一石。”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以白景福的德高望重,也不由霍然起身道:“司州大人!这笔买卖我们白氏愿与各家一起接下!我们齐心协力,亦能妥善完成!”
四百钱!要知道,他们年初调来亭州的米粮,司州衙门的出价不过才三百钱!这些银钱最后全部折成了亭州官道的客栈买卖,如今正源源不断地贡献着银钱,早已经悉数收回。
如今司州衙门出价四百,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纵使时间再紧、任务再重,他们白氏豁出脸面、砸出所有人脉,也必能完成!
王道远却是平静地自袖中取出一张纸:“司州大人,这是我王氏麾下所有粮铺的情形,您一个月之内要五十万石,我们王氏可以做到。”
看那张纸被呈到岳欣然面前,纵是白景福也不由觉得王道远这小子有备而来,当真是叫人牙根痒痒。
岳欣然浏览完那张纸,却是赞道:“王东家当真是周全备至,如此,司州衙门也可少一桩顾虑。”
韩青霍然道:“且慢,司州大人,王氏仅凭这张单子,届时便一定能做到四十日之内筹集好米粮吗?若是做不到,岂非耽误镇北都护府的大事?”
王道远迎向韩青的视线,不避不让:“我可向都护府立下军令状,若不能完成 ,司州大人可唯我是问!”
白景福不紧不慢地道:“司州大人,纵使王氏能做到,却并不代表我们几家做不到。再者,便按先时您在益州时,清茶交易的惯例,到底择定哪几家来做这买卖,起码也得有个拍卖竞价吧?这样大一笔买卖,总不能叫王氏就凭一张纸赢了去吧?”
岳欣然却是失笑道:“诸位,诸位不必这般着紧,都护府并不是在诸位之中去做一个非此即彼的决断,”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嘛,全部都要:“若依我之见,王东家愿签军令状的话,这笔买卖让给他也无妨。毕竟,镇北都护府如今所需不只米粮。”
说着,黄云龙便打开了一张巨大的纸页,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米粮五十万石,四百钱一石,筹集至亭州城;
竹料一百万根,三十钱一枝,筹集至指定位置;
牛皮五千张,五百钱一张,筹集至亭州城;
其余皮料十万张,两百钱一张,筹集至指定位置;
榉木若干,尺寸……,五百钱一根,筹集至指定位置;
楠木若干,尺寸……
鱼膘胶若干,……
玄武岩若干,……
麻布若干,……
这张数量恐怖到叫人战栗的纸页贴出来,这些先时激动地争夺买卖的商贾竟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如果说米粮那笔买卖叫所有人觉得是一个大馅饼的话,那现在放眼看过去,镇北都护府的饼……有点多,会撑死人的。
一直静默旁听的薛瑞忽然起身向岳欣然一礼:“在下将说之话若有不入耳之处,还请司州大人恕罪则个。如今场中诸位同行俱是整个大魏一时菁华,镇北都护府所需实是海量,纵我们能筹集,恐怕亦需投入全部身家才能勉力为之,恕我冒昧相询,都护府要如何相偿呢?”
这是个好问题,也是王道远心中的疑问。
如果说,镇北都护府此次交易的只有米粮买卖 ,那他王道远倾尽身家也绝不会迟疑,薛白韩的先例在前,以镇北都护府的实力,定能偿还,叫他从中获利,至不济,听闻新的都护府将迁往北面,新城之中,那些地皮、铺面做上十载,也够王氏回本了。
但是,眼前都护府所需,远远不止米粮,还有这样多的物什,场中这许多大商贾,若是人人竭尽全力,不是办不到,而是,他们若都办到了,都护府能不能买得起的问题。毕竟,新城的铺面就算全部卖干净了,能不能叫他们回本都是个问题。
他们可不是头脑一热,看见利润便愿意将全部身家都投进去赌一赌的小商小贩。先时之所以为米粮买卖争夺,是大家去抢镇北都护府一个独一无二的地位,但现在,镇北都护府的胃口这样大,注定任何一家都不可能独自满足,甚至是需要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全力参与才能满足这个需求,失去了政治上独占的可能,其回报就要打个折扣;而单纯作为一笔买卖来看的话,获利再丰,投入这样巨大,买家的偿付风险却是急剧增高,毕竟,这么多银钱,如今一穷二白的镇北都护府怎么还?纵使过往信誉再好,事实就是事实。
薛瑞这看似不敬的疑问,却是场中所有商贾的疑问。
岳欣然却没有半分生气的意思,她笑道:“薛大东家问得好。”
然后,她却起身,径自走到南面的花窗前,南望而道:“我犹自记得,今春之时,与韩东家、薛二东家相识于益州之时的情形,清茶流向四海,益州官学名闻大魏,仿佛已经是久远之事,现在回想,却不过寥寥数月而已,诸位襄助之下,非止益州,亭州也已经改换新颜,短短时日内,能这许多天翻地覆的变化,诸位功不可没。”
韩青、薛丰连忙起身相谢。
薛丰乃是薛瑞的胞弟,薛瑞身体不好,多是他在外奔波,先时往益州、亭州俱是他在,他连忙道:“司州大人太过客气,容我说句不恭敬的实话,我等从益州追随司州大人到益州,不过是因为司州大人处事公允,从不叫我等吃亏。在商言商,先时辛劳皆有斩获,若天下的买卖都似与司州大人这般痛快,那我等宁可累到断气也会笑的——实是当不起司州大人这番谢。”
众人俱是不自禁笑了起来,岳欣然也摆摆手道:“诸位赚的,俱是该得的。昔日我记得在益州,诸位中的许多人皆在清茶商会之中,好在如薛二东家所说,商会没叫诸位亏了银钱,故而,方才薛大东家所问,镇北都护府如何偿付,叫大家不致亏了银钱,我今天还能继续有番新的提议。否则,我也没有颜面再说此事。”
韩青与薛丰对视一眼,二人曾在益州清茶之事上,为争夺封书海的茶诗相持不下,闻言俱是心中一动,隐约有了些揣测,上一次,借着益州清茶,岳司州成立了清茶商会,将清茶的拍卖处置得清清楚楚,非止是将清茶卖出了一个好价钱,还借着拍卖,将清茶营销的份量与地域划分得明明白白,不致出现竞相抛售的情形,保证了清茶的品牌与价格,更借商会将他们这些人拢到手心,牵着他们从益州到了亭州。
如今,司州大人已经从昔日陆府的话事人成了正四品高官,不知又会有怎样一番提议?又是什么样的提议,才能将镇北都护府所需如此海量的财物悉数抵偿?
就是提问的薛瑞,也不由涌起巨大的好奇来。
岳欣然笑道:“既是与清茶商会相关,还是请清茶商会的会长来与诸位分说一番吧。”
清茶商会的会长?
就是韩青与薛丰也不免一怔,上一次见到王登本人还是在益州拍卖清茶的时候,上一次收到王登的书信还是在暮春,提及北上亭州运粮之事,好长一段时日未见了啊。
王登不知何时站在堂中,向岳欣然与众人团团一礼:“见过司州大人,诸位同道,好久不见。”
他人瞧着黑瘦了少,风尘仆仆,但却是十分精神:“受司州大人此番重托,我便也不卖关子了。”
说着,他击了击掌,仆从抬着数个不大的箱笼鱼贯而入。
第一个箱子打开,那是叠放着一箱色彩斑斓的皮毛,有那做天下皮草生意的大商贾咦了一声:“此为何物之毛,怎么色彩这般绚烂……等等,这是以动物毛发织就的!”
他情不自禁伸手一触:“轻、柔、软、暖,好毛料!”
王登哈哈一笑,直接赞道:“宋东家好眼力!”
众人不由哗然,这毛发织就的织物极类皮毛却色彩绚烂,这样的技艺,大魏从未见过啊!
不给他们任何议论的时间,第二个箱子打开,却是满满一箱的洁白雕塑,光泽湿润,十分动人,只那形制十分古怪,许多神仙模样竟是大魏未曾见过的,待层层看下去,发现底下的根根象牙,才知竟是象牙所制!
薛瑞已经认出了这些东西的隐约出处,吃惊地咦了一声。
众人震撼之中,第三个箱子打开,西斜阳光洒入,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满目晶然、通室生辉,在众人情不自禁的齐声惊叹中,却是一箱笼满满的水精器物,样样精美,晶莹剔透,随便一尊便是当世罕见的珍奇,现下却是随随便便塞满了一小箱!
第四个箱笼打开,却是一些从未见过的瓜果,清芬扑鼻。
第五个箱笼打开,异香登时盖过瓜果,俱是袋中粉末状的香料。
第六个箱笼打开 ,却是一箱红色宝石,璀璨夺目,慑人心魂,且无一丝杂色。
第七个箱笼打开,是一箱蓝色宝石。
第八个箱笼打开,是满满一箱金币。
第九样却是个铁笼,内里萎靡的凶兽看到这许多人,愤怒的咆哮,脖颈周围浓密的毛发乍起,十分威武骇人……
可是,看到这里,众人已经被先前的震惊麻木再没有半分情绪波动了,所有人都牢牢盯着王登,潜意识里,所有人都知道,王登接下来要揭露的,必是个惊世骇俗的答案。
王登看向王道远,不无得色地道:“王东家,这些东西,可足够买那五十万石米粮了吗?”
王道远苦笑:“太够了。”
薛瑞却仿佛有意要刺激王登般,一反平素的谦冲:“纵使俱是当世珍奇,要想买下都护府所要的所有物件,却尚未够。”
王登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笑眯眯地道:“若我告诉薛大当家,这些东西,不过是我用一千匹益锦换来的呢?”
众人大哗,宋家主心神大乱:“益锦再贵,不过千钱一匹,只那一匣子宝石便绰绰有余了!”
这简直是数百倍的暴利!
七嘴八舌几乎所有人都想冲到王登面前问个究竟,这样的买卖到底是在何处做的?
年岁最大的白景福失神许久,忽然起身道:“王会长,你……你……你莫不是自西域而回?”
以他经历的风浪,问出西域二字的时候,声音都不免发颤。
所有人惊得有些呆住,西域?自前前朝西域商道凿空之后,多少年没见这样成批量的东西出现了?因着北狄与诸族的连年战乱,西域商道时断时续,偶有珍奇注入,却直接入了世家之手,便是豪富如场中诸人,确是偶然收得几件,可谁能一次见到如此之多?除非……除非王登已经打通了西域商道!
看着这些东西,排除掉所有的可能,那个不可能便是唯一的可能!
韩青却是忽然想到了当初成立清茶商会的情形,他想到了什么,不由转头去看岳欣然。
一个益州清茶,司州大人便能令天下茶道改天换日,如今手握整个西域商道,这位司州大人会做什么样的决定来?
只这位司州大人站在这许多西域奇珍面前淡淡笑道:“镇北都护府确实已经打通了西域商道。”
氐羌之地,其主视泰吉全赖陆膺才得以夺回族地,实是与镇北都护府交往极密,初春运粮赈灾之时,岳欣然便密令王登借道氐羌往西,去往西域之地进行贸易。
这条通道原本是在吐谷浑与北狄相接之地,常年凶险,如今有氐羌族兵的护卫,才让这条通道能向镇北都护府打开,以王登来去的行程之顺,足见氐羌给予的支持。
白景福不由颤声道:“若都护府能开放西域商道,我白氏等便是倾尽家财又何足惜!”
西域商道,那是刻印在史册上的,最伟大的一条商道,以白景福的年纪,这世上的许多买卖于他而言,多赚些少赚些,实是无关紧要,再多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亲至亭州,除了为子孙谋一条新船之外,最隐秘的心思,便是想试探能否重开西域商路,让自己的姓名以一介商贾的身份铭刻到史册,留名汗青,就像前前朝那些随着西域商道的商贾一般。
他没有想到,此事竟就已经到了眼前,如此顺遂,简直是像老天爷都在成全他。
这样一条金灿灿的商路摆在眼前,不只白景福,作为商贾,在场谁的血没有沸腾?!
岳欣然笑道:“我很高兴,诸位皆与镇北都护府一般,认可西域这条商道的价值。”
这简直是句正确的废话。
甚至不必王登那一千匹益锦的验证,只需“西域商道”四字,便已经等同于源源不绝的黄金,否则,西域商道那样危险,九死一生的描述与实际情况相比,都显得太过失真,生还者万中无一才更符合现实。即使如此,这条商道上的暴利却依旧让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一试,谁会怀疑这条商道的价值?
岳欣然道:“但这条通道先时可是一直在北狄手中,现下,纵都护府放下与北狄的国仇家恨,北狄又岂会坐视都护府的货物自由进出?今岁,都护府与北狄必有一战!若今岁战败,一切皆休,还谈什么商道?”
她一指都护府开出的那张恐怖清单:“诸位,这些米粮、木料、石料、皮料,皆非我镇北都护府所需,乃是我镇北都护府从北狄手中抢下这条商道的价格!
米粮供大军人马果腹,皮料要变成兵士身上的甲胄,木料、石料要变成勇士手中的兵刃、抵御北狄的雄关!边军气势之盛,诸君皆见,我不能令将士赤手空拳、饥肠辘辘去应敌!但有军需到位,都护大人必能马踏龙台、镇压北狄,将这条商道真正握在手中,至于这个价格是不是贵了……全看在座诸位愿不愿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