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失败以后——樱笋时
时间:2019-09-29 07:19:27

  下一瞬间,他已经将霍建安扑倒在地。
  一杆长枪不知从何激射而至,竟险险擦着二人插入地面,甲士与霍建安滚出一段距离,那长枪斜斜插入地面尺余,这股惊变令周遭甲士迅速列阵举弓,无数弓箭如雨般落向长枪射出之处。
  阿方等人亦是连忙护着岳欣然与阿田远远退开,避开那两方交战之处。
  安西都护府的护士一轮齐射,那长枪射出之处,没有一点动静,人人俱是神情郑重,甲士们拔出长刀,向那里逼近,却又哪里能找到对方身影。
  霍建安却是从地上爬起来,吐了一口泥土,他没好气地道:“还在那儿搜什么!那家伙偷偷摸摸,不知又藏到何处去了!”
  甲士们收了弓刀,霍建安却倏然转身,右腿猛然一跨,身子狠狠下压,整个人几乎贴到地面,仿佛直接化为一具拉开的长弓般,将手中弓弦拉得直如满月!
  岳欣然等人此时才看清,霍建安拉开的那具长弓生得与其余甲士的全然不同,弓身古朴厚拙,长度几乎是其余长弓的两倍有余!阿方等人瞳眸猛烈收缩,保看霍建安这截然不同的张弓之势,已然可以想像此弓之劲!
  然后,霍建安右腿猛然一蹬,以身为弓猛然一弹,只听一声尖锐长嚎响起,仿佛密林起了一道狂风,又好像野兽仰天长啸,下一瞬间,所有人只看到远处密林多了一地落叶,一道黑影一闪而逝。
  可霍建安并不给对方喘息之击,几乎没有收弓的间隙,他原地一转,身子一仰,第二道满月再次成型,尖锐的长嚎直直奔向黑影!
  瑟瑟寒风之中,满地落叶倒卷而至,那黑影再度一闪,第三轮满月又至!
  惊心动魄的三箭之后,密林中,瓶口粗细的树木倒伏一片,周遭死一般的沉寂。
  岳欣然更是想起了那传闻,大魏立国之初,吐谷浑甚是强横,关系两国国运的大决战中,霍勇一人一弓,三箭,射断了吐谷浑的大旄,钉穿了吐谷浑五个悍不畏死、拼命护旗的擎旗勇士,只三箭,大旄折断,吐谷浑大军胆寒,由此奠定胜局。
  初初听来,即使是岳欣然也觉得,不过是安西都护府的民间故事,夸大了那位霍大将军的英明神武,一人奠定胜局,百姓爱听也爱传,完全符合民间对英雄的期盼……但今日真正看到这三箭,也许,那不只是个传说。
  霍建安站在原地,右手无力地下垂,持弓的左手都在脱力地颤抖,可看到密林中那生生被射断的树木,所有人尽皆沉默,即使只有三箭,恐怕林中人亦极难生还。
  霍建安转头,再次朝岳欣然露出一个灿烂笑容,便在此时,啪啪拍的鼓掌声从林中响起:“你这啸月箭能得霍勇三分火候,想必自幼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断断续续练了十年有没有?也还凑合吧。”
  霍建安面上的笑容瞬间垮塌下来,甲士们更是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
  霍建安自七八岁时起,便被霍勇提溜到练武场习箭骑射,可霍勇家中女眷众多,苗苗却只此一根,习武那是多么辛苦的事,不流血不流汗不脱层皮怎么可能练得出来,又有哪一个忍心见这么个金尊玉贵的小家伙流血流汗晒成炭?
  最后,不过是今天唤来大夫给他请个病假,明天祖宗生辰要带他上香,反正女眷多么,轮着帮他逃武课,一人一次也够够的了,就是霍勇本人,无奈之下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可不就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练了有十年。
  霍建安这点黑料,都护府的护卫们都是知道的,可是那林中走出来的人,居然一次交手就说得分毫不差,确是十分厉害了……对方直呼将军姓名,颇不恭敬,评说却十分客观犀利,叫护卫们不得不揣测对方来历。
  霍建安盯着对方高大身影,哼了一声:“你可以小视我的努力,但不能侮辱我的天赋!”
  所有人:……
  阿孛都日手中轻弹,嗡嗡的轻微啸声响起,他才瞥了霍建安道:“这啸月箭,霍勇出手之时,箭到了敌人身前,啸声音才后发而至,扰人判断,因而厉害,你练到如今,姿势玩得花哨,却不过箭、声同至,轻松便能闪避,天赋?你父确实有。你有?”
  霍建安“嗷”地跳起来,大叫一声:“都莫拦我!我要同这家伙拼了!!!”
  为首那甲士默默后退一步,所有甲士们跟着让开一条道:来,少将军,您请。
  霍建安:……
  为首甲士咳嗽一声,朝阿孛都日拱手一礼:“敢问阁下如何称呼?我家少将军这啸月箭若想再进一步,该如何练?”
  阿孛都日看了他一眼:“霍勇心中有数吧?把这小子扔到北边儿,真刀真枪走上几场,活下来自然能再上层楼。”
  为首甲士心中一叹,大将军何尝不知,他自己一身武艺是从战阵中练出来的,少将军要想习得,也要一番生死才能锤炼,如今北边战事频繁,却正是武人脱颖而出的机会,只是安西都护府就这么一根独苗,府中亦不指望他光大门楣立什么功勋,如何敢叫他到北边那乱战之地去?
  阿孛都日:“叫他一个人在吐谷浑晃荡个一年半载,多遇些剽悍的边军……”
  甲士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安西都护府边关虽无战事,但如果到吐谷浑境内又不一样,将军自可掌控。真有个万一,将军驰援也完全来得及。
  吐谷浑?可那破地儿没有酒肆没有歌姬更没有呼朋唤伴满楼红袖招的乐子,那地儿除了沙子还有什么啊!
  霍建安急了:“我和你拼啦啊啊啊啊啊……”
  “多谢您一番教导,我等代大将军谢过。”
  看到这位不靠谱的少将军气得跳脚,阿田只觉得阿孛都日从来没这么顺眼过:“你赶紧过来驾车吧,天色晚了,咱们该走啦。”
  赶紧同这不着调的小将军分开才对。
  霍建安是真的很生气,他转头朝岳欣然道:“阿岳!他是不是你带来的!你快嫁给我,我定要好好收拾他!”
  这种理直气壮的话,也只有这位少将军说得出口了,可是他说这番话时,眉眼清亮,无比认真,居然半点也不叫人讨厌。
  不待岳欣然说话,阿孛都日顿住脚步,看了一眼霍建安:“其实不必那么麻烦,砌个四面高墙,将他关起来,射穿高墙才出得来,自然也箭术大成。”
  甲士一怔,神情古怪,关起来?以少将军的性子,吐谷浑都嫌荒僻而不肯去,愿意被关起来才有鬼了,三天不许他出门都能原地爆炸……咦,不过,少将军如果想出门,就必须勤奋苦练,这样想来,也许真能成?
  霍建安不知是觉察了什么,越发朝岳欣然催促道:“阿岳!你只要点头,我现在马上到陆府求亲!反正上次老夫人都说了,会高高兴兴给你送嫁的!”
  阿孛都日缓缓道:“氐羌族刚刚从吐谷浑中拆分,大魏是不是要添一个属国,也许霍将军要考虑派个使团?”
  霍建安一听,脑袋嗡地就大了,肩负那么麻烦的使命,要见那许多无聊的氏族首领,还绝不能行差踏错,他宁可被关在院子里,他闭着眼睛头疼地大喊:“停停停……阿岳你赶紧管管!”
  岳欣然却笑叹:“谢了,我没有你这般好命啊。我有个题目还未写出答案,答卷没交,不能现在就去玩啊。”
  霍建安一脸茫然:啊?
  岳欣然不再多说,只一脸遗憾地挥了挥手道:“少将军,就此别过吧。”
  这一次霍建安听懂了,他嘟囔道:“本来我还想阿岳你嫁过来,那个骨哨正好还给阿父呢……”
  这番嘟囔听来孩子气,却是意味深长。
  阿孛都日眉头深皱,这位少将军又变幻了笑脸,一指阿孛都日:“阿岳,哪日你要是烦了这马匪头子,只管来找我,我定会替你好好管束!”然后他双腿一夹,开开心心纵马远去:“走喽!益州逢春楼去!”
  岳欣然把玩着那枚小小的沉睡鳞虫骨哨,这是第二次,有封疆大吏提醒她要蛰伏了,哨音本来就是用来传达信号,而安西都护府不再收茶砖更是一个明确无比的信号,这是一股安西都护府都不太愿意来趟的浑水。
  霍勇肯叫霍建安跑这一趟,专门来提点,岳欣然领情。只可惜,她从来不想轻易低头,这次就让她看看,这次的幕有多厚多深多黑,她能不能赤手空拳将它全部撕破吧。
  至于阿孛都日,岳欣然面上笑容不变,马匪头子?呵。
  阿孛都日:……
  霍建安在赤骝上却长长叹了口气。
  甲士首领不解问道:“少将军?”
  临行还坑了许多人,少将军这次应该玩得很开心啊,甲士首领不明白怎么少将军还一脸怅惘的模样。
  霍建安放开缰绳,双手叠在脑袋后边往马背上一躺,以一个极其危险的姿势摆出一张惆怅的面孔:“玩伴很难找的啊!”
  ======================================我是刚刚踏进火葬场大门======================马上就要飞进去的分割线===========================================
  随着天气渐渐回暖,草长莺飞,流水潺潺,身上冬衣还未能完全除下,山上却已经随处可见兔子松鼠蹦跳着经过,虫鸣鸟啼,好不热闹,小动物们总是比人类要更加敏锐。
  这十分艰苦的茶址探查仿佛也随这春和日丽而渐渐进展顺利,整个北岭郡内十数个茶址悉数看毕,这进展远比岳欣然自己的设想要快上许多,接下来,便是龙岭郡内的茶址了。
  阿田想着,出来这段时日,到得龙岭,时间又有宽裕娘子怎么也会回府打个招呼的,一是看看府中采茶之事进展如何,二来,娘子出来这段时日,府中必是挂心,也该回去叫上上下下安个心。
  宿在北岭郡的最后一夜,他们就近歇在了龙岭郡内的一处客舍。
  大抵是因为要回到龙岭了,纵是十分疲惫,大家也难掩面上的高兴,似阿田,她其实在魏京长大,故乡更不是益州,可在龙岭这三载,不知不觉间,竟也将龙岭视作了“家”,马上就要回到心安之处,谁能不激动呢。
  阿田开开心心张罗了一大桌酒菜,这些时日的相处,也算是艰苦与共了,即使阿孛都日带着他那张嘴,居然也和阿方他们渐渐相处融洽,毕竟,阿孛都日浑身上下除了他那张嘴,其实还是很有用的。
  野外打猎寻食,辨别方向,难攀之道的探查,皆有赖于队伍中有了这么一个家伙,才能进展如此之快。
  阿方觉得自己是个十分大度之人,于是率先举杯朝阿孛都日道:“来来来,饮了此杯!”
  阿孛都日却摇头:“我不饮酒。”
  阿方&阿余&阿辛:果然一开口就让人讨厌,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呢!
  阿方一笑:“那我干了!”
  这么些时日下来,居然大家也习惯了,否则天天气到爆肝,去看向太医抓药还得费银钱……
  于阿方几人而言,回到府中意味着就能换个班,毕竟,他们都是新招募的部曲,出发之时,只以为是护送六夫人到扼喉关打个来回,哪晓得,居然要保护六夫人一路如此之久,他们先前从来没有承担这般重任,一直小心警惕,生怕出个意外。
  回到府中,便意味着这重任能够交托给府中那些更老练的同伴,不必再如此提心吊胆,哪能不高兴呢!
  这般气氛之下,哪怕他们当中杵着一个这么不讨喜的家伙,居然也其乐融融,大家吃吃喝喝,聊聊路上的趣事,连岳欣然都浅浅饮了几杯,几人带着余兴到夜深才各自散去休息。
  岳欣然在梦里只觉得周遭光怪陆离,似有什么一直在晃着眼睛,她在梦境中竟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在哪个吧里,那些闪动的肯定是哪个傻叉设计师搞出来的闪瞎人眼的射灯。
  可是,不对啊,虽然是射灯在晃着眼睛,可她怎么觉得好像自己也不停地在晃动,难道她是在哪个渡轮的酒吧里?她到底是喝了多少酒,怎么觉得这么口渴……
  然后有人托起她的下巴,清水喝下去,岳欣然猛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被抽离的五感才渐渐回归,前面刺眼的光线晃得她睁不开眼,鼻子里呛人的气息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耳边传来惨烈的奔走哭号……
  岳欣然倏然抬头,然后,眼前这人间炼狱叫她呆呆看着,无法眨眼,不能动弹。
  这是一场岳欣然生平只在屏幕上看到过的熊熊大火,隔着这样远的距离,滚烫的热度竟叫她浑身冰凉,仿佛身在极地。
  这里不过是北岭郡与龙岭郡交界之处的一个小小乡镇,百姓不过近千户,能有多少屋舍?竟烧出这样一场滔天大火……
  在无数人的奔走哭嚎中,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浇到熊熊大火中,却不过杯水车薪,哪里止得住。
  一间又一间房屋轰然倒塌,不知道那下面有几人尚在梦境中,永远无法自这炼狱中醒来……
  有人脚步匆匆自她身边经过,只解上身上犹带体温的外衣,语气急促地叮嘱道:“藏好!不要出去!”
  岳欣然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藏?
  然后她眼珠转动,直到此时,才发现她竟然是在小镇之旁的一座小丘上,身上披着阿孛都日的外衣,她坐在一处灌木中,视线所及之处,滔天烈焰直冲云霄,沉沉天幕之下,好像一只恐怖的巨兽在狰狞地张牙舞爪,嘲笑着她曾经的不自量力。
  你不是想知道这天幕有多黑多沉多厚么?
  眼前这场大火……就是答案。
  岳欣然深吸一口气,在烟尘夹着滚烫又冰凉的空气吸入肺中,叫她想咳出眼泪,又要觉得冰寒入肺,可是她睁着眼,不论是头顶黑沉的天幕,还是眼前这火光冲天的狰狞,她都要一一记入脑海之中,此生绝不相忘。
  远远地,她看到有人朝山丘奔来,她捏紧了拳头,环顾四周,阿田与阿方俱都不在,她现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生死如何?先前那一场酒席回想起来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
  岳欣然只低头拾起脚边一块石头,神情漠然,冷冷俯视着那奔跑上来的人,对方手中所举的利刃映着火光,闪着冰冷的寒光。
  可岳欣然心情却莫名平静,她竟然还在想着,老头子曾经要她回答那个问题,是不是,老头子也曾经有这样的时刻,看到黑暗深沉冰冷的一切在发生,看到那么多的无辜者葬身火海,看到黑幕之下手持利刃者张牙舞爪……
  是不是他看过太多次这样的场景,才将那个问题一遍又一遍地刻入他心中,那几乎是向上苍发出的诘问久久盘桓,才叫他到临终都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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