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欣然这样客客气气见了礼,沈氏只下意识道:“啊,六弟妹啊……”
陈氏看向岳欣然视线中带了几分审视与疏离:“岳娘子,你这般前来,岳府可知晓?”
岳欣然好像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意思一般,微微一笑:“自是知道的,五公子换礼服来不及,天色将暗,我便先过来了。”然后她看向陈氏,语含深意地道:“若错过吉日吉时,也是不好。”
陈氏一怔,婚礼,古通昏礼,日月之交的时辰象征阴阳相合,运转交泰,现在的国公府确是缺了几分时运……这也是当初知道岳府来信,陈氏未曾提议推迟婚期的原因,总觉得,如期办上一门喜事,兴许一切便能太太平平,阿翁和夫君便都能回来喝上一杯喜酒。
只是,如今他们依旧生死不知,这杯酒始终是没能赶上。
陈氏面上现出疲惫神色,没了再同岳欣然计较的心思:“都进去说话。”
沈氏与梁氏登时面现关切,前线的消息,牵动整个国公府,自然再没人分神去看岳欣然。
岳欣然只招过一个仆从,将夜雪交给对方,便自然而然跟在那一大群婢女婆子簇拥的三个国公府女人身后。
堂屋里,不必吩咐自有婢女掌了灯,待主人坐定,这许多奴婢训练有素,整齐退出,在一众奇异的眼光中,岳欣然却镇定地留了下来,在下首挑了个座坐下。
陈氏缓缓开口:“安国公前锋已抵宁州,确有消息传回……”
便在此时,一个仓促步伐自门外进来,却原来,那位五公子陆幼安可终于赶回来了。
见到岳欣然一身婚服坐在这儿,他直不知说什么是好!
沈氏见他来,急切问道:“五弟,你可见着那位通事郎了?五兵尚书那里消息如何?”
陆幼安也顾不上说别的了,一脸苦笑:“酒喝了不少,钱也收了,只说如今前线消息俱是隐秘得紧,连五兵尚书也只往禁中通报……实处的消息却一句也没有。四嫂呢?”
陈氏:“三伯父位重事繁,我候了许久未见到,大兄倒与我说了几句,安国公前锋自前线传来消息,并没有找到阿翁与二哥、郎君他们,大兄倒是劝我等不必太过忧心,可我这心里,始终没个着落……”
陈氏的三伯父身居太傅一职,兼度支尚书,钱粮之事俱要过他,论理前线消息他必是知道的。
只一条,与陈氏隔了一支,陈氏幼丧父母,族中长大,虽也唤一声三伯父,终究情分有限,嫁到国公府后往来还密切了些,这一次若非是迫不得已,她也不会回去贸然求见。
沈氏听了登时着急起来:“这,这可如何是好?安国公本与阿翁有龃龉,此次偏派了他去,如何肯尽心寻人!”
岳欣然听到这里,对眼前这几人性情大致了然,只是心中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到了这个时刻,这些人居然还只想着打探前线生死?对他们自己的处境没点X数?
蓦然间,岳欣然忽然就有了队友全部是青铜的觉悟。
然后,岳欣然就见这位五公子思虑半晌居然说道:“既是这般,杜家三郎平素还是一起喝过酒的,明日我去寻他,实在不成,请他自凤寰宫帮忙打探点确切消息吧!”
凤寰宫乃是杜太后居处,当今至尊便是凤寰宫所出。
岳欣然终于忍无可忍道:“五公子,刺探禁中,乃是不赦大罪,落在有心人眼中,岂非授人以柄?此时最需要忧虑的根本不是前线,而是在座诸位!”
所有人惊愕地看向最末落座的岳欣然。
岳欣然仿佛没看到他们的神色,只严肃道:“前线那里,现在有当今天子操心,有朝堂诸公操心,诸位打探消息,且不说能不能打探到,便是能打探到又如何?还能越过天子与诸公去插手军机大事不成?
再者,方才二夫人也说了,安国公前往驰援,这本就不是一个好兆头。若成国公能安然,他自会归朝,那再好不过;如若有什么不测,失地误国乃是大罪,纵使守将不在了,也会罪及家人……当下更着紧要做的,难道不该是如何保全这一大家子吗?”
沈氏当即便暴跳起来:“你这小娘咒谁呢!阿翁夫君他们只是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什么罪及家人,我看你才是乱家的祸首!”
性情最温和的陆幼安也不免沉了面孔:“便是六弟尚未与你见过,你也未免太冷心冷肺了吧!”
沈氏的暴怒于岳欣然不过耳旁风,她此时只想到,难怪成国公没带这五儿子去巡边,一味逃避最差的后果,心肠柔软,对方确实不是将帅之才,反过来,这是否也意味着,当初巡边之时,成国公并未预料到魏京的风急浪高,否则他不会只留下五公子来应对。
岳欣然所说的话,虽然正确,但对于这几个人来说,却太过刺耳。成国公是他们的父亲,余者皆是他们的夫君、兄弟,岳欣然呢?是一个今天刚刚单骑而至、堂没能拜、国公府的第一张凳子都还没能坐热的弟妇。
陈氏更是道:“岳娘子,你初来乍到,便去歇息吧,府中事繁,请恕少陪。”
言下之意:关你X事,一边去吧,别听了。
看到他们的神情,岳欣然心中一叹,她错了,青铜都高估了,这菜的程度,已经超过她的预期。
她来之前也没有想到,水这么深,都已经快淹到下巴了,于是只能临时起意,忠言逆耳一把,谁知依旧叫不醒。
岳欣然起身离开,只在推门前,回身说了最后一番话:“五公子,我若是你,第一,绝计不会去找杜三郎,如今战事大起,朝堂诸方角逐、纠葛极深,杜氏根深叶茂,对成国公府善恶难辨,此时不宜与他们有牵连;
第二,你有身有轻骑将军之衔,立时上折请罪,坦承只因牵挂前线战事,并非有意刺探朝堂机密,自请责罚,将成国公府先自漩涡中摘出来再图以后。”
陆幼安怒极反笑:“不敢有劳!”若非这弟妇今日才嫁过来,陆幼安简直要破口大骂,他去打探消息,好好的上折请罪做什么?还嫌如今国公府事不够多吗?简直妇人之见!
岳欣然推门而出,门外,无尽沉沉黑暗当头压下,只能一声轻叹:希望时间还来得及。
第7章 不听三娘子劝
岳嬷嬷、阿田连同陪嫁终是在当夜赶到,连人带东西悉数迁到了世子的院子里,国公府虽然目下有些混乱,但仆从不少,岳欣然的居处倒是收拾得清楚明白。
岳欣然心中有事,不过草草用饭便叫撤下。岳嬷嬷与阿田不多时便寻了这院子的奴婢来见,岳欣然现下身份尴尬,男主人远征难归,没拜堂还未见翁婆,很难算正经的女主人,下人们的称呼也是含含糊糊,岳欣然只当不知道。
岳欣然权当自己是客,准备打个招呼便算,来的是两个婢女,一个阿英,负责衣衫缝补,回话可见利落分明,一个阿夏,负责饭食,从今晚的活计上来看,也不含糊的,二人长相只能勉强算眉清目秀吧,叫岳欣然倒是微微有些讶异起来。
哪怕不关注魏京八卦,这位成国公世子也是盛名远播,传闻全魏京八成的闺秀梦中情人都是他,他这院子里这样“清静”,确实叫岳欣然意外。
她不由问道:“院中一共多少人?”
阿英口齿清楚:“服侍的婢子只有我等二人,另有四位部曲负责武堂,两位部曲掌着世子的车马,余者皆随世子巡边未在。”
方才进来,岳欣然看得公明,这位世子自己独占了一个四进院落,服侍的竟然只有不到十人,能够追随巡边的,多是侍卫、幕僚之流,这样看来,正儿八经负责生活事务的更是只有阿英阿夏两人。
岳欣然吁了一口气,如果国公是这样教子的,那么,也许还能抢救一下?
岳欣然沉吟道:“既如此,劳烦你们领路,我消消食,熟悉一下院子。”
阿英面现难色,岳欣然笑道:“若是世子有令不得前往之地,我自也不会强求。”
阿英这才应是。
银盘高升,月华遍洒,偌大一个院落只有他们几人,倒确是十分宁静,因此,那隐约的呼喝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岳欣然停步细听,似乎是西边传来的,不由看向阿英,她解释道:“那头是公子的武堂,怕是部曲在习练。”
岳欣然举步道:“那便过去看看。”
阿英神情中流露迟疑:“习练没什么好看的……”非但不好看,若你受了惊吓我可担待不起。
岳欣然反问:“国公或是世子曾令不得观看吗?”
阿英摇头,岳欣然便迈步而去,阿英无奈,只得引路。
而后岳欣然不得不承认,国公府确实占地颇广,一人一个四进院落不说,这位世子甚至还在自己的院子旁单辟了一个小操场。
枪来棒去地捉对儿厮杀,令人眼花缭乱。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岳欣然总觉得他们动作有点儿奇怪的不协调。
见到岳欣然一行进来,这些人才止了练习,过来向岳欣然行礼。
岳欣然到得国公府两个时辰,第一次觉得震撼。
不过六人,借着月光,岳欣然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或眇了一目,或缺了手臂,或少了一条腿,没有一个健全之人,个个练得汗湿重衫,却在片刻间站得整整齐齐,见礼的时候神情俱是冰冷沉默,并没有什么说话的意思。
岳欣然怔了一会儿才郑重还了一礼:“打扰了。”
这样郑重一礼,却叫这些汉子冰冷面上有些怔愣,直到岳欣然一行离开武堂,他们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方才,那是世子的夫人吧,竟然、竟然没被他们吓着么?
出了武堂,阿英松了口气,第一次用不一样的神色打量这位娘子:“夫人,阿郑他们俱是早年追随大公子的部曲,世子一直将他们留在府中,他们都是好人,只是喜欢习练而不擅言辞,夫人可千万不要误会。”
岳欣然觉得好笑,这小姑娘怎么突然就打开了话匣子?
“府中这般的部曲还多吗?”
阿英点头又摇头:“各自侍奉的,便是世子最多,余者散在府中各处打打杂不必见主人,也有些似阿钟伯一般,没有力气做别的事了,国公便做主令他们留在府中颐养天年了。”
然后看着岳欣然若有所思的神情,一直沉默的阿夏却突然问道:“夫人你方才不害怕吗?”以前四夫人、五夫人都不肯在院中见到阿郑他们这样的人呢,认为不祥,连她们院的婢女都怕得极少愿意到世子院中来。
岳欣然却认真答道:“保家卫国所留下的伤痕,都是功勋,为什么要害怕?”
阿英与阿夏眼中简直要绽放出光芒来。
岳欣然仰望天上明月,心中却突然已经知道,国公府破局的希望在哪里了。
隔日清晨,用罢朝食,岳嬷嬷焦躁起来:“怎么这个时辰了,还不见有人来请。”
岳欣然倒是不甚在意,岳嬷嬷便道:“三娘子,拜见翁婆可是顶顶要紧之事!乃是新嫁娘最大的脸面,唉,这国公府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哪?”
若是今天不能向婆母敬茶,那三娘子在国公府以后可怎么做人哪!
便在这时,有婢女来告,国公夫人近来一直身体抱恙,下不了榻,请岳欣然到积善堂去见。
岳欣然收拾了便去,大抵是因为疼爱世子的缘故,国公夫人所居的积善堂离得极近,岳欣然到时,昨日所见的国公府主子,除了五公子俱都来,连梁氏挺着大肚子都早到了,倒显得岳欣然姗姗来迟。
国公夫人果然起不来身,只躺在软榻上,叫四个婢女抬了出来。
只见国公夫人肤色雪白,眉目有异于魏朝的士族之女,岳欣然不由想起来,这位国公夫人出自益州夷族,非是汉人,早年成国公起事,多仰赖夷族相助。
“阿家,你慢着些。”一个面目陌生,却与国公夫人三分相似的妇人上前行礼,岳欣然看到,先前去传她前来的婢女便站在这个妇人身后,登时明了,这便是那位过世的国公嫡长子之妻,苗氏,亦是益州夷族,乃是国公夫人的外甥女。
明明昨日与她见过面的沈氏、陈氏、梁氏都没有叫人去请她,只有这位苗氏遣了人去。看来,今日除了这位大嫂,其余的人,并不是很想岳欣然来积善堂哪。
国公夫人只摆了摆手:“老毛病了。”
苗氏问了安,余者自沈氏、陈氏到梁氏一一上前见礼。
国公夫人才缓声问道:“岳氏来了吗?”
岳欣然依礼上前拜倒,敬茶:“见过阿家。”
国公夫人笑道:“好孩子,起来吧。”
然后她出手,竟没能够到岳欣然举起的茶盏,岳欣然微微一怔,才发现,国公夫人的视线未能聚焦,好像有些看不清眼前似的。
岳欣然正准备要将茶递到她手中,忽听一个声音道:“且慢。”
国公夫人如果接下了岳欣然递上的茶,便意味着直接承认了岳欣然这新嫁娘的身份地位。
想到这小娘还是嫁给了六弟世子,世子夫人还在她们品阶之上,沈氏面色便有些不太好看:“正有一事叫阿家知道,我昨日夜深了才晓得,这位岳娘子并非太常丞岳大人所出,当日和咱们家议亲的,似乎不是她哪。”
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昨夜竟还敢那么大放厥词,她非得叫这小娘子知道厉害不可!
岳欣然举着茶坦然道:“我确是替四妹妹嫁过来的,先前议亲并不是我。”
一时间,堂内静可闻落针。
苗氏、沈氏、陈氏、梁氏,看向岳欣然的眼神各自意味不同,能在国公府做媳妇,没人是真傻的,岳家敢在这个当口换嫁,不就是因为国公府眼下困境重重么。
呵,什么时候,一个七品小官竟也敢糊弄起国公府来了!
哪怕成国公现下下落不明,但要捏死岳府还是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岳家怎么敢!
但国公夫人伸出来的手只是顿了顿,淡淡道:“既到了我们陆家,便是陆家的媳妇。”
这一次,她的手稳稳地接住了茶盏。
沈氏怒瞪岳欣然,还欲开口再多加阻拦。
管家领着一个侍从满头是汗地来报:“老夫人,不好了!五公子被廷尉署抓走了!”
阖府女眷登时大惊,梁氏不顾身子,急急目前问道:“怎么回事?”她看向那侍从:“你不是侍奉夫君出门儿的吗?到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