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茱萸,岳欣然第一次吃到这么接近熟悉口味的美食,然后,她就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呼呼吸气,实在是太久没吃辣了哈哈。
阿孛都日看着她吃得额头鼻端泛起细细汗珠,却依旧一口一口眯着眼睛吃得香甜,偶尔还孩子气地舔了舔唇边的酱汁。岳欣然根本分不出心神夸赞这包蒸饼,却已经用毫不矜持的吃相给了最棒的赞美。
阿孛都日的唇边泛起自己也不知道的笑意。
吃完一个炊饼,岳欣然悠闲地伸手到水中,清凉的江水犹带初春的寒意,却好像自带着植物的清香,吃饱之后的慵懒简直叫她有些睁不开眼。
慢慢地,小船在水道分叉之处转向了一处窄小的溪流,两岸植被越发茂密,阿孛都日有时甚至不得不举起船桨,分开那些过分遮挡水道的树木。
岳欣然更好奇了,这样小的一条水道,阿孛都日明明是第一次到益州,恐怕本地许多人都未必,他却是怎么发现的?
这样想着,天边已经升起一轮新月,月光忽然一暗,原来经过一座小小木桥,再转过一个弯道,岳欣然也忍不住赞叹出声。
这小小水道夹岸居然尽是高大的樱花树,视野中几乎全是洋洋洒洒的粉,清幽月光落到这一片樱树上仿佛都自己生出朦胧的光晕,叫人看不分明,乌篷船缓缓摇过,落樱飘然而下,洒得小船之上、二人衣襟之上尽是樱粉花瓣与浅浅香气,“缤纷”这个词原来是为这样的美而生。
岳欣然忍不住转头笑问:“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阿孛都日却竖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出声,岳欣然不明所以,却不再说话,只见阿孛都日将乌篷船系在一棵樱花树下,轻轻跃了下来,然后回身伸出手,岳欣然一手扶着他,一手提裙,踏上了这一地花瓣。
然后,她放开,阿孛都日的手却依旧拉着她,他的手很暖和,新月点缀,初春的漫天花瓣之下,岳欣然摇头失笑,没有再抽回来。
这里有一片小小的空地,花瓣落叶堆积满地,阿孛都日停下极轻的脚步,然后将她拉到身旁,岳欣然不明所以,转头看他,却只看到他眼中一抹顽皮的笑意,她来不及追问,便觉得身后蓦然一股轻缓却不容拒绝的推力,叫她情不自禁踏前一步。
然后忽地“哗啦啦”一片巨响,令岳欣然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忍不住后退,却被人牢牢拥住,很安全的感觉,再然后,眼前无数翩翩白色花朵竟仿佛被惊扰了一般,腾空而起,皎洁清微的月光之下,好似每一朵花都在迅速收拢又飞快绽放,映着光晕,如梦似幻。
岳欣然看得呆住,她所生活的那个地球上有再多灯红酒绿,可她也极少见到这样绚烂的生命精灵。
阿孛都日自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有一朵白色的小花停驻其下,岳欣然才看清,那是一种小小的白色蝴蝶,生就如花般的形态,她鼓出面颊,轻轻吹了吹,轻盈的蝶翅微微颤抖,惹人爱怜,然后,它才轻轻伸展,腾空而去,汇入眼前的花海之中。
阿孛都日站在她的身后,亦默默看着这场花海从绚烂到寂静,小小的花朵蝴蝶无人惊扰之后又安静下来,停驻在空地之上,叫人辨不清它们与那些花瓣。
然后,阿孛都日才牵着她轻轻离去,他们分开枝叶,在一棵最高大的樱花树下,阿孛都日变戏法般,变出了许多东西,铺地的席,小小案几,居然还有酒壶与几小碟果子。
坐在月光与落樱之下,岳欣然举杯尝了尝,这酒的味道清甜,香气浅馥,与樱花气息交织而毫不违和,十分美好。
她索性不去理会这个时代讲究的端坐风仪,侧坐支颐,只听着耳边的流水风吟,虫歌晚唱,心情十分愉悦。
阿孛都日看着这样阖目休憩的岳欣然,忍不住笑问道:“岳娘子,今次可有讨得你欢心?”
岳欣然睁开眼睛,眸光流转,嫣然一笑:“岂止。来,赏你,饮了此杯吧。”
阿孛都日哈哈大笑,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清风明月,如果对坐的是这样的佳人,似乎曾经觉得漫长而无味的光阴也变得渐渐有意味起来。
这酒清甜软淡,令岳欣然很喜欢,她击着桌案,兴致颇佳轻哼起前世喜欢的曲子。
春风美酒总叫人不知不觉沉醉,被天光与鸟啼再度吵醒之后,岳欣然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乌篷船中,身上盖着厚厚外衣,不必问是谁的。
船中居然还备了洗漱之物,岳欣然掬了清水简单梳洗,看着又一天的朝霞,阿孛都日不知从哪里拎了食盒出现,里面盛着清粥、鸡子与小菜,岳欣然发现,她以前叫人签契当马夫果然是失策,然后她郑重拱手道:“原来是叮当猫先生,失敬失敬!”
她自己忍不住笑起来,阿孛都日不知道叮当猫是什么,却全然不妨碍知道她的取笑之意,只点头肃然道:“侍奉娘子么,应该的。”
阿孛都日话出口,才觉得这一语双关,破天荒竟觉得老脸微热,转开了头。
岳欣然浑然未觉,她只取出碗筷,笑着道:“昨日不错,今天你要再接再厉,拿出加倍的手段来讨我欢心啊。”
阿孛都日:……
“今日你要进益州城?”语声含着自己都知道的不悦。
岳欣然却是正经地道:“我昨天在珍宝阁放了话,今天就算装装样子也得给他们一个讨我欢心的机会吧,不遛遛三江世族……怎么能让我心气平复呢?”
岳欣然抬头,眨了眨一双漂亮清澈的眼睛,还是很正经:“放心吧,目前还是你最能讨我欢心的,来,用朝食吧。”
她递上碗筷:“呐,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努力哄我开心啊~”
然后,这一天,接下来的数天,阿孛都日果然没有辜负岳欣然的期望,很!努!力!
岳欣然经过初雪亭时,马家那位公子“碰巧”在亭中吹箫,箫声呜咽,和着春雨纷纷,春愁丝丝,是挺映景的,岳欣然披着蓑衣脚步停都没停,倒是发现阿孛都日没跟上来,才回头看了看。
阿孛都日朝那公子道:“第三篇开曲你就吹错了宫音。”
再然后,就是岳欣然也发现对方连节拍都开始错乱起来,她不禁觉得好笑,不过,她同情地看了一眼那位公子,想了想,还是负责任地诚恳解释道:“这位公子,我连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你吹的什么曲子,我听不明白的。”
然后她朝阿孛都日招了招手,二人并肩离去。
那箫声早已经像被人被掐了脖子的鸡一般,再没有声息。
中午他们在益州城最有名的益江楼用饭,有锦衣公子大踏步走到岳欣然面前,躬身一礼,便挺直了腰,昂起了头,开始吟唱起来。
阿孛都日皱眉,只将筷子一掷,面色不好地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公子睁大了眼睛,他可是整个三江书院最擅长诗赋之人,居然被这般唾弃!
“你这个粗俗莽汉,我乃是向夫人表达一番思慕,你知道什么!”
阿孛都日只悠悠道:“我再粗俗,也知道屈子对怀王,不是这般心境。你这意辞不达的糟贱之物,就莫要拿出来影响娘子的胃口了。”
那公子面红耳赤,然后不顾同伴的招呼,掩了面快速奔下楼夺路而逃。
岳欣然啪啪鼓掌:“厉害!厉害!我先前真是屈才了!”
再然后,有人干脆当街将岳欣然拦下,他抱着一只百宝箱,朝岳欣然笑道:“我家中珍宝无数,不知道夫人喜欢哪样,便带了一些来,请夫人赏鉴!”
然后他打开箱子,夺目的五彩光辉令所有路人发出惊叹,这里面珍玉古玩无数,怕每一样都是稀世奇珍啊!
岳欣然下意识看向阿孛都日,果然,阿孛都日半点也没有辜负她的期盼,他视线只是淡漠在那箱子中停留了一会儿,就唾弃地道:“红石不如鸽血沉凝,流离全不透亮,那珍珠确是南海的,只是这么小粒一串……这些破烂,我若是你,定会半夜悄悄沉塘,只怕被人看到太丢人,你居然敢当街打开,真乃勇士!”
那人呆在原地,双目呆滞,显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随即,他关了箱子,在原地就要跳过去撕打阿孛都日。
他身旁,有兄弟按住了他即将暴走的情绪,只向岳欣然彬彬有礼地躬身一礼:“敢问夫人,听闻今日有许多公子都未能讨得您欢喜……除了您这位下仆的托辞之外,不知您对我等,到底是觉得何处不满意?”
阿孛都日沉下脸,岳欣然居然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无比诚恳地道:“有好几处我都不甚满意吧?”
问话的公子一怔,大庭广众之下,这陆岳氏可真敢说啊……可他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敢在珍宝阁拍卖会上,直接放话说,谁能讨她喜欢,她便将陆氏制茶术这样珍贵之物赠给情郎,眼下,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只要对方肯说出自己喜好,这位公子自认家中兄弟众多,肯定能办到!只要对方愿意说出来!
“不知夫人可否告知是哪几处?”
岳欣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腼腆一笑:“啊,其实不满意的地方么,说来也就那几处啦,比如脸,”她一指捧着盒子的那位,再一指眼前问话的这位:“比如腿啊的。”
问话之人蓦然涨红了脸,大庭广众之下,这妇人怎么敢?怎么敢?!
岳欣然却笑吟吟地道:“我呢,喜欢眉目英朗的,要有宽肩细腰长腿,人鱼线和八块腹肌,最好还能说些我不知道之事,带我看那些我不曾见过的风景,目前暂时就是这些啦~”
岳欣然敢向老头子发誓,她说的全是实话,当年老头子问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回答的,一字未改,但是对方居然狼狈败退而去,岳欣然看着对方扬起的灰尘,不由十分遗憾,居然连试都不愿意试一下啊……
试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书生听到到前头那一串要求,不快速败走难道还留在这里任由群众像扒光他衣服一般,一项项点评来自取其辱吗?
而旁边有人忽然认真问她:“人鱼线和八块腹肌是什么?”
岳欣然一怔,随即促狭一笑,朝阿孛都日招了招手,他低下头来,岳欣然附在他耳边轻声解释,然后,这样近的距离,岳欣然居然眼睁睁看着这个家伙麦色的皮肤之下,直接从耳根红透到脖颈。
这号称要讨她欢心的家伙居然意外纯情啊~
岳欣然简直笑得直不起腰,然后,在益州的街头,调戏良家民男的不良行为很快就遇到了报复。
“六夫人!”
岳欣然蓦然转身,不由吃惊:“阿钟伯!”
眼前这瞎了一只眼的干瘪老头赫然是整个陆府资历最老的阿钟伯,他是极少数从成国公陆平起事之时,就一直追随在侧的老部曲了,大战小战无数场,能活到现在足见命大。
成国公陆平还在世之时,便特许了他在府中荣养,后来成国公府出世,遇到那样一番变故,他自请求去,岳欣然作主将他与老人们都带到了益州。
岳欣然印象里,这位阿钟伯虽然严厉,待她却一直和气,但此时,对方的神情却不太对。
岳欣然看着身后阿孛都日,不由摸了摸鼻子,颇有种调戏良家妇女被长辈抓包的小尴尬。
再看向岳欣然,他视线中又都是慈祥和煦,仿佛刚刚那点冷厉都是错觉:“你这次出来这么久,一直没回去,益州城这头不知怎么又传了些风言风语回去,老夫人挂心……大夫人才打探到北岭郡那头出的事,把阿田他们接回了府中,放心吧,没敢给老夫子说。”
絮叨的口气里又满是长辈的责怪与爱护:“六夫人,老奴斗胆僭越多说几句,你一个小娘子,在外边跑来跑去,遇到什么事了也该同家中说一声,身边跟着几个家人也好保护,你现下一个人,若再遇上什么,家中上下该多么难过!”
岳欣然登时有些站不住了:“阿家和大嫂都来了?!”
阿钟伯瞪了她一眼:“可不是!大夫人知道那场大火,哪里在家中坐得住,老夫人是见你这么久没回了,谁也劝不住!”
岳欣然苦笑着直道罪过,她先前忙着吸引三江世族的注意力,后来是拉足了注意力更不敢轻易回去,只怕对方将陆府牵连进去,却没想到家中这样担心,实在是不对。
果然,不远处的牛车中,大夫人已经掀了帘子出来张望,然后,她回身去搀扶一个身影,岳欣然哪里敢叫老夫人下牛车,她老人家也就是这一二年好不容易才养下了一点精神。
她连忙一溜烟儿地跑了过去,搀扶着老夫人道:“阿家,大嫂!累得你们跑到益州来,都是我的不对!”
大夫人瞪她一眼,柳眉一竖:“你还知道啊!”
不待她继续训斥,老夫人连忙道:“我看看,在外边吃苦受累了吧?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伸出手摸在岳欣然脸上,老夫人如今眼睛确是看不清,全靠摸索着辨物。
岳欣然扶着老夫人的手到自己面孔上,连忙道:“您好好看看,我好着呢,能吃能睡,只是看茶场,春天里风景好了,一时贪玩,忘记回去给您说一声,是我不孝。”
大夫人瞪了她一眼,却转过头去红了眼眶,不敢叫老夫人看出来,连忙深呼吸将心中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然后,老夫人叹息一声,对岳欣然道:“你就知道哄我,外面餐风露宿的,哪能不辛苦?”
不知是否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老夫人道:“咱们家中有田有地的,也不缺吃穿嚼用,那茶园这般辛苦,不弄也罢。阿金他们几个将来大了,若真想有出息,便自己去奔,你想那许多做什么?你一个小娘子,奔波辛苦,怎么不好好谋划终身大事?我听闻益州这许多世家公子都闻风而动?若他们中真有好的,那茶园本就是你一手操办,我来作主,便全部当作你的嫁妆!”
岳欣然连忙道:“阿家,那些贪图茶园而来的家伙你还不知道都是什么货色吗?陆家有茶园不只是对阿金,于整个益州皆大有用处,我这点辛苦真不算什么。”
老夫人却忽然流了眼泪:“你们都想瞒我,你一个人在外边,还不知遇到什么危险,再叫你奔波在外,若再遇上什么事……”
岳欣然是真的着急了,向意晚早说了,老夫人这个年纪,经不得情绪起伏,她一双眼睛便是生生哭瞎的,怎么能再哭。
岳欣然身后,阿孛都日看着这一幕,已经僵在原地。
岳欣然连忙道:“阿家,莫哭莫哭,我惜命着呢,你看我,哪里像那种会豁出性命的人?我签了一个武艺特别高强的马夫,一路护送,安全着呢,他的武艺连咱们陆府的部曲都望尘莫及。是不是,阿孛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