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失败以后——樱笋时
时间:2019-09-29 07:19:27

  现在,那谏表,居然是出自眼前这位小娘子之手。
  好半晌,卢川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扶正发冠,一理袍裳,才郑重向岳欣然深深一礼,久久不曾起身。
  岳欣然大吃一惊,连忙避开。
  这是真正端方的君子,她万万不敢受这一礼。
  吴敬苍连忙帮岳欣然扶起卢川:“她一个小娘子,可受不起山长这般大礼。”
  卢川却起身认真道:“吾辈读书人,只管直道而行,大道之前,可分男女?陆夫人,老夫这一礼,亦不论你是男是女,只为益州官学而行,既承你那四句话相赠,老夫必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岳欣然闻言亦是心内震荡,难以平静,然后她向卢川回了一礼:“山长乃当世真君子,我这一番提议不过动动嘴皮子,可如何为益州立文脉,却是任重道远,劳累山长了。”
  卢川却起身哈哈一笑:“若为吾道中事,何来劳累。陆夫人,这边请!”
  然后,他当先陪同,亲自为岳欣然领路,竟真的将她当成益州官学的上宾来待了。
  吴敬苍没有多想,他觉得岳娘子想看藏书阁也是应有之意,那皆是师尊半生心血,捐给益州官学固然是相得益彰,可就算是岳娘子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不舍之意。
  看到那一册册书简,岳欣然确有不舍,卢川观她神色便道:“崖山先生这些书册,官学皆会命人抄录之后再拿出来借阅,原本定会妥善保存,若陆夫人何时想取回,待抄录完成之后亦可……”
  岳欣然却是摆了摆手:“不必,留在此处,阿父定会非常高兴。”
  毕竟,他一生,平过天下,辅过君王,最终却只是想做一个教书先生罢了。若是能知道他留下的书册会一代代传递给许多当年和他一样的寒门士子,他不知该有多么开心。
  一个声音从旁略带吃惊道:“山长!冯先生!余先生!”
  岳欣然看去,却是一个面孔几分熟悉的士子。
  卢川一怔,朝对方颔首,便对岳欣然解释道:“这是在此抄录书册的学子,名唤陈少章。”
  岳欣然回想起来,靳府那集贤会,她见过的。
  陈少章不知道山长亲自陪着这样一位夫人来这里是为何,他只守礼地行了一礼就避了开去。
  岳欣然却微微“咦”了一声:“你在抄录的是……《诸国堪舆》?”
  被岳欣然叫破,陈少章不由涨红了脸,紧张地看了一眼卢川等人,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看这本书十分新奇,就就就先抄……学生没有弃正经而走旁道!”
  这是生怕山长误会自己还未入学就先不务正业了。
  卢川失笑:“我是那般迂腐之人?更何况,《诸国堪舆》是崖山先生对诸国江山形胜的点评,堪舆之中为不可多得的精品,经史之余本也该读一读。”
  陈少章这才放松下来。
  岳欣然随手翻开那本堪舆图,看到陈少章的抄录,她不由笑道:“陈士子抄录之时,那些图册,最好以蒙影法复绘,否则线条错乱,极易混淆。”
  江山之间,错之一笔就真的是缪以千里了。
  陈少章一怔,不由低头看去,却瞬间面孔赤红,他确实有一处地方绘错了,有一条大梁的河流被他错画到了吴地!
  岳欣然语声从容,自然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大梁当今乃是建章帝,他本是宫人之子,不得大梁先皇看重,可他却能在二十年间蛰伏,掌握梁都护卫军,梁惠帝登基时,他立时血洗宫禁……他夺嫡上位,弑兄夺嫂,这条滁水旁,他率护卫军便是追杀惠帝于此。”
  陈少章听得怔住,他没有想到,一条河流竟有如此多惊心动魄的故事。
  岳欣然的心思却已经飘远,她指尖不由在大梁东岸,那漫长的海岸线划过。
  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最后回身看了一眼身后藏书,收敛心中感伤,与卢川道别,而后,岳欣然便带了阿田一起回成首县。
  与岳欣然相伴数年,虽然自认为及不上娘子那颗聪明的脑袋,但阿田却是大略能感知到岳欣然的心情:“三娘子,封大人不是答应回护我们了吗?为何您还有忧心?”
  不知是什么缘故,阿田敏锐地觉察,仿佛在茶楼,三娘子问过那个喜不喜欢益州的问题之后,待她又自不同,像现在这个问题,三娘子竟然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纵然封大人能得陛下青眼,令杜氏有所顾忌,这却是建立在杜豫让已经是个死人的前提下……可如果杜豫让还活着,陛下的回护能令杜豫让有多少顾忌……却不好说。”
  杜氏与杜豫让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杜氏代表着一个庞大的家族,枝枝干干怎么也有数百支,遍布朝堂,听来很可怕,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庞然大物如果要倾尽全力做什么样的事情,必然是利益驱动,还有许多约束与顾忌;可杜豫让就不同,他只需要代表他自己就可以,偏偏,他是杜氏的嫡系,这意味着他可以调动许多杜氏的力量,却偏偏没有相应的约束与顾忌。
  岳欣然先前从来没有同杜豫让打过交道,却不妨碍通过益州之事的前后来推测杜豫让是一个怎样的人。
  回想杜豫让行事,确是让不寒而栗。他去岁春晓得了茶砖之事,今岁顺着王登查到了益州。随便换了任何一个世家子弟,若想谋夺益州陆府的茶园与茶砖,大概率都是会选择仗势压人,免不了亲自上阵、叫自己的心腹来益州威胁陆府,最后免不了冲突升级,陆府若是气急告到官府,世族不占理,绝计在封书海手上讨不了好。
  可是,杜豫让是怎么做的?他不过命一个死士从丰岭推下一块巨石,令陆府战战兢兢不敢再寻买主,另一头,随意托了句话给三江世族,便令得三江世族豁出一切,几次三番不择手段,引发益州如此多的波谲云诡……
  即使冲突升级,最后与封书海硬碰硬的,也依旧是三江世族,杜豫让却完美地隐匿在了幕后,连封书海的州牧之位都几乎动摇,差点被他一箭数雕,直至岳欣然借封书海之手那一封谏表,将三江世族撕到朝堂,局面不可控制地蔓延到了亭州之局,连景耀帝都惊动了,杜豫让才施施然亲至益州。
  即使亲至,杜豫让的出手也阴狠地叫人说不出话来,瞧瞧他抓住的什么把柄,茶砖与北狄的联系,封书海在景耀帝处的信任……一个可能通敌、得不到帝王信任的臣子,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在这局面中,岳欣然也只敢说,她不过是听多了老头子生平故事,禀着小心谨慎之意行事,才没有踩中杜豫让的陷阱,中间如果但凡托大一些,此时可能就是截然相反的局面。
  如果杜豫让没有死,吃了这样大的亏,输了他谋划的棋局,以他的阴狠,又会划下什么样的道来?
  他的出手方式,与封书海在庙堂的堂皇应对,完全就是两个维度,封书海是不可能全然防备的,陆府在杜豫让可能的疯狂之下,更是全为防备之力,这是岳欣然的忧虑所在。
  封书海是君子,不会去这样计较可能的安危得失,岳欣然却从来千思百虑,以防万一,势必是要再想对策的。
  然后她仿佛随口问道:“阿田,听闻大魏之外还有其他的国家,你有没有想去看看呢?”
  阿田“咦”了一声,却也机敏地猜到了什么,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个鹤翔公子这般可怕吗!”
  然后她苦恼地皱了皱眉毛:“要是到别处去,三娘子你奔波来奔波去,太辛苦了……”
  岳欣然却挥了挥手:“天涯之大,都可去得,一点辛苦怕什么,阿田不必忧虑这些。”
  话虽是如此说,可她们与陆府老小一并来到益州,立足艰难阿田都历历在目,皆赖三娘子智计百出,才堪堪立足。若到了一个陌生之地,岂不是又要再来一番,阿田实是舍不得见三娘子这般辛苦。
  她眼珠转了转,小声问道:“三娘子,世……那个阿孛都日先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身份啊?”
  岳欣然坦然摇头:“或许他曾经是想说的。”
  阿田登时面色一翻、柳眉倒竖:“娘子你就是太心善了!他都骗了咱们,你干嘛还好心地送他回草原!他在京城不是号什么‘凤起公子’吗!与那杜鹤翔齐名!你就应该叫他下来挡一挡那个姓杜的坏公子!反正他俩都不是什么好鸟!”
  岳欣然哭笑不得,听到最后又实是撑不起笑得起不了身。
  岳欣然最后才一扶阿田肩膀道:“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问你,他除了是阿孛都日,还是不是老夫人的儿子?若是真有个什么闪失,老夫人该有多伤心?你忍心?”
  阿田一时讷讷,可她正色道:“你说老夫人,那娘子你呢?你是如何想的呢?他那样骗了你,可是,唉,”阿田也十分纠结:“可是他那样的身份,竟然肯给娘子你当马夫,他一贯待你如何,我们都是瞧在眼中的……就是嬷嬷来看,也得说,这世上没有几个夫君能那般对待自己的娘子。”
  一个人的喜欢与爱护是做不得假的,阿田瞧得明明白白,故而虽然她一开始瞧不上阿孛都日的身份低下,后来却也不再说什么,只想着娘子开心便算了……可谁知道还能有这一出!
  兜兜转转,这混账居然是娘子的夫婿!偏偏还遮遮掩掩,简直可恨!阿田心想,若换了自己,可做不到娘子这般淡然,非要抓花他的脸不可!
  岳欣然却微微一笑:“我一时也想不明白要怎么处置,所以干脆趁着时局为借口,叫他先回草原吧,省得看了闹心。”
  阿田登时一滞:“借、借口?”
  岳欣然坦然一笑:“恩。”
  阿田呆呆地看着岳欣然,她去准备马车和银钱的时候,还听阿孛都日那些下属个个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的紧张,连夜就将他弄回草原去了……原来居然是娘子编的……借口?
  岳欣然哈哈一笑:“好啦好啦,其实也不全是借口,那些北狄人心思也不简单,他早些回去也好有个应对,只是没我说的那般紧急而已。”
  默默地,阿田忽然就觉得,世子爷也好可怜。
  岳欣然想了想,又坦然笑道:“我想,最初他也并非有意如此,只是天意弄人,”偏偏互生好感而已,“我一时做不到能看开他的这点隐瞒,时局又是如此复杂,不若暂且分开,彼此再多想想吧。”
  阿田一时间,竟很是羡慕,总觉得娘子心里那个世界一定很大很大,才能叫她这样豁达潇洒,拿得起也放得下,不会似一般儿女寸十计较。
  然后,她点了点头:“恩!就看那个阿孛都日同娘子有没有缘份叭!”可她随即一趴:“唉!可是没了他挡着,那个鹤翔公子如果活着回来找麻烦,娘子你可生是好?”
  岳欣然忍俊不禁道:“好了,你小小年纪且不必去想这种问题。只是你那几间茶楼,你却要想想,是不是舍得。”
  阿田却是想得开:“跟娘子在一处啊,不管去哪里,想开茶楼什么时候开不得!”
  岳欣然哈哈大笑,一时间,那点忧虑倒是暂时抛了开去,安慰阿田道:“事情也未见得就会糟糕到那般地步。”
  也许官府不多时就能在下游找到那姓杜的,只是,岳欣然从来不敢以乐观估计来代替该做的准备,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该做的取舍还是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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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欣然才到成首县,就发现自家的马车就停了下来,阿田不由伸头出去问吴七:“这是怎么啦!哇!”
  然后她回到车里给岳欣然道:“成首县不知是有什么大喜事!竟这般热闹!”
  岳欣然一怔,不由自窗棂外看出去,只见视线所及之处,居然全是马车!
  成首县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县城而已,何来这许多车马,阿田犹在猜测:“是不是县令家要办喜事呀?可不对呀,他家几个小娘子都出嫁了,小郎君还未够年岁哩。还是县城要办庙会?可这么多马车,就是庙会也不会有这么多有钱人呀!”
  她一边猜测,岳欣然却神情古怪,这些商人也真是消息灵通啊……
  外边的吴七已经急出满身汗来,他这一趟出去可也够折腾的,先时护送六夫人到丰岭道接人,结果遇上那样的事,跑了趟汉中,给徐掌柜家报了丧,却死活找不到王登的人,连王登家里人都不晓得他同他妻儿的下落,眼见就要完不成任务,结果几个从天而降的好汉带着王登出现了,这才回到了益州城。
  结果又在茶楼底下,看到那群不似人类的魔鬼,楼上六夫人一头一脸鲜血的模样直叫他不敢回想,现在,好不容易能回家了,在自家家门口,马车居然给堵了!
  简直自离家开始,没一件顺溜儿事,叫他如何不焦躁。
  他立时对旁边使劲别过来的车夫道:“这位兄台,我家娘子要自这里过去哩,可否相让一二?”
  那车夫一个劲地逼着马朝前挤,一面翻了个白眼儿:“你自己个儿不会看吗?这儿谁不是要从这儿过去的啊!让?谁肯让啊!”
  此话一出,登时不少冷嘲热讽就出来了,实是这些车夫在这里堵不少时候了,个个心浮气躁,再来个吴七这样“不识趣”的家伙,难免勾动大家恼火。
  吴七十分生气,可是,他不好发作,但这一时半会儿进不得退不得,再耽误下去,天就要黑了。
  岳欣然却是道:“吴七,留下个人看着车,咱们走回去。”
  吴七又生气又惭愧:“是,夫人。”
  那些车夫却个个不甚在意,走就走呗,有两条腿了不起啊!他们身后的车厢中,亦是诸多心烦意乱之声在催促:“赶紧看看,能不能走!”
  催也没辙啊,走不动就是走不动。
  岳欣然一跃而下,顺便回头拉了阿田一把,便举步朝陆府而去,一路上,倒是引来不少目光,毕竟,堵在马车上的人不少,但敢这么扔下马车走着的却没几个。
  而一路走着,阿田越走越惊奇:“三娘子,我怎么瞧着,这是要堵到咱们府中了?!”
  岳欣然没说话,而旁边的车马中,有人瞧着他们还取笑着:“快看,有人居然宁可走着也不坐马车呢。”
  待她走到陆府门口,取笑声变成了哄笑声,一个小厮指着岳欣然朝自家主人道:“哈!这是哪家的!叫个小娘子出来抛头露面也就罢了,他们以为陆府会看在一个小娘的份上给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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