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王登叹气苦笑道:“六夫人,实不相瞒,我现下心中也十分纠结。我行商这许多年,生死间这也并不是第一遭,若只是我一人,那无甚好说,咱们的合作定然还要继续,我王登不是那轻易认怂的人!那些大商贾能做之事,凭甚我王登就做不到!
可我,毕竟还有妻儿老小,这一次,我也实是被吓怕了。若再来一次,连累他们母子有什么闪失……我,唉,我平素同他们相聚本就短暂,若再拖累他们安危,心中实是不忍。”
岳欣然却道:“王掌柜,实不相瞒。这一次,幕后之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若你想明白,不想与陆府继续合作,我亦十分理解,那你带着家人尽快离开陆府,今后不必再提陆府之事;若你看得上陆府,愿意与我们同舟共济,你可将家人迁来益州,只要陆府在,你的家人便是安全的。”
王登一怔,岳欣然确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合作对象,他相信,以岳欣然的能耐,只要他继续跟着合作,不出几年,他王登必然也会跻身天下巨商之列。
可是,这样的合作伴随的风险就是,岳欣然身周的巨大危险,他王登承受得起吗?即使家人与陆府一道,陆府却真的安全吗?
以他王登现在的身家,其实很不必拼命,也足够一家人吃喝嚼用……
明明心里这样想着,可王登的脑海中却不时浮现陆府门外,那一排长长的车马,那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王登倏然抬头:“六夫人,我回汉中将家人迁过来!”
如果错过与陆府合作的机会,王登知道,自己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缘,他不甘心,不甘心终此一生,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小贩,他一直梦想着成为大商贾,这梦想,如此之近。再者,陆府老小的护卫他看在眼中,如果敌人真的强大到连陆府都能夷平,那他王登也坦然认命,绝不怨天尤人。
岳欣然见他神色坚决,微微一笑:“既如此,王掌柜,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王登再次一礼,可这一次,他的礼节又不一样。这是一个依附者的礼节,不再是先前那般的合作者。
王登心中清楚,他把家迁来,便意味着自此与陆府休戚与共,不再只是简单的合作关系。
岳欣然坦然受了一礼,待他起身后,却沉吟道:“王掌柜,这一二日间,我恐怕不在成首。”
王登一愕:“可明日就是您公布的三日之期……”
那些大商人可都还在窄小破旧的成首县里猫着等候呢!若是他们苦苦守到明天,却发现六夫人离开了成首,以这些人的能量,只怕他们发起狠来,也足够叫陆府头疼啊!
岳欣然笑道:“所以,接你的家人之事,我可请陆府部曲待办,先前吴七也去府上拜访过……成首这头的事情,还请王掌柜代为处置……”
王登简直惊呆了,这样大的事情,六夫人竟然全权交给自己来办?!她到底知不知道外边那些大商贾都意味着什么样的海量财富!
而且,这样的事情都要抛开,六夫人……到底是要离开成首县去处置什么样的大事?
送走王登,麾下增了一人,又将清茶招商的事交给王登,岳欣然心情却十分沉重。
王登家人回来的方式这样神出鬼没,确实符合某人的行事风格啊……更重要的是,那一日,书院对面的茶楼上,岳欣然曾向杜豫让提过一个交易:“我愿意用茶砖来换王登的家人。”
看来那个最不愿意的猜测恐怕成真了,真是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
但至少王登的家人被送回来,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否则岳欣然心中也实难安。
至于送回王登的家人,这背后的意味……杜豫让隐含的威慑几乎不言而喻。
然后岳欣然向阿田道:“备马,去益州城。”
至少,不能叫封书海全无防备地对上杜豫让的阴招,至少,要让封书海与陆府上下太平。
杜豫让,你不是自称弈棋者吗,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毒蛇吐信厉害,还是我的金刚罩更强!
岳欣然风尘仆仆抵达州牧府之时,天色已经极暗,州牧府的门房看到岳欣然竟然没有坐马车,而率了几个部曲轻骑而至,登时大吃一惊,他不敢拖延,立时前往通报。
而岳欣然亦觉奇怪,因为今日的州牧府,竟然重重甲卫,戒备森严。
门房很快将她迎入,岳欣然不及细思,在书房见到封书海,她神情凝重地径自道:“封大人,请将益州清茶献给陛下!”
封书海一怔,随即深深看了她一眼,递过一封书札,岳欣然打开,发现居然是封书海回复吏部的那一封,只是,在最末,朱砂丹笔批复了一行字:“着立往亭州。”
第四卷:亭州·千里烟尘
第78章 亭州策
这封回札自然令岳欣然感到吃惊, 官学开办并没有太长时间,封书海那封回札递上去也就这么些时日, 却返还得如此之快!
而且这上面的朱砂批复……大魏有朝以来, 凡是各部堂官的批复,皆以正式公文另行回札, 而在原札上以朱红色的丹砂批复的,只有——御笔朱批。
这竟是景耀帝的亲自答复!
再想到州牧府今日的禁卫重重,岳欣然不由问道:“可是天使尚在府中?”
多半是来代皇帝来传信之人还在州牧府中。
吴敬苍低声道:“乃是陛下近身服侍的一位中官, 姓吕。”
岳欣然看了一眼封书海:“他可是要大人与他一道往亭州去?”
封书海点头:“正是。”
吴敬苍道:“按吕中官之意,却是要大人明日一早便与他一道上路,如此仓促,我还恐来不及知会岳娘子,还好你来得这般凑巧。”
这就更蹊跷了, 景耀帝近侍的中官, 出了宫禁, 便是代表皇帝的意志行事,再是卑贱的阉人,地位也是尊崇。这位吕中官, 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到益州,必是抛却车马随从轻骑而至, 能做到这地步便已经足够惊奇了。
就算这位中官不是个作威作福的人, 不趁机在益州游山玩水、搜刮民脂民膏,可他这样远骑而至,定是十分辛苦劳累, 以中官之尊,却催促封书海催得这样急,不顾自己的辛苦第二天就要上路……真是十分古怪。
岳欣然不由仔细看了封书海对望一眼,封书海神情不变,但对于这次的御笔朱批和中官亲至,岳欣然心中的猜测渐渐坐实。
吴敬苍却忧心忡忡:“这般急着命大人往亭州去,却不知亭州那头到底是怎生情形?为何这样紧急,竟是连一刻都等不得了。就算是要大人到亭州上任,也不必如此着紧啊。”
所以,所为的,当然不只是封书海到亭州上任之事。
岳欣然不动声色:“既然是圣上的意思,要大人速往亭州,必然有陛下的道理,御笔朱批和中官是做不得假的,先生倒不必多虑。”
然后岳欣然顿了顿,才向封书海意味深长地道:“陛下亲自答复大人的回札,可见大人已在圣心之中,可喜可贺。”
闻言,封书海竟难得有些心绪浮动的激越,在岳欣然到来之前,不论是御笔朱批,还是中官亲至,背后的意味都只是他的揣测,岳欣然这样一番话,显然与自己的揣测不谋而合,加强了那个揣测的可能性,封书海怎么能不激动?
如果真是他们二人揣测的那般……书房中灯油之下,封书海却有种精神焕发之感,从当年陋巷中的小吏走到今日,道路何其漫长与曲折,多少读书人期盼之事,他终于盼到了。
很快,封书海平静下来,再一看岳欣然,却见她只是低头在看那御笔朱批,未曾出言打断自己方才的情绪,封书海便微微一笑,这样的事情,她既然已经猜到,他就便不必说破了,府中毕竟还栖着一位中官,有的话最好不要说得太明白。
只是,宫中之事,岳欣然也不可能预先闻知,她却风尘仆仆兼程而来,方才还提及献茶之事,封书海便不由关切问道:“小陆夫人,你这一次来,所为何事?”
岳欣然叹气:“封公将往亭州,本不该以此事再劳烦您。只是,人无打蛇意,蛇有咬人心,封公此番北上,也不可不防。”
然后,她低声将王登、王登家人、与杜豫让那个约定全盘托出:“……这番行事,除了杜豫让怕也没有别人了,先生在晋江下游,可有找到他的线索?”
吴敬苍不由有些泄气:“确实是没有找到他的尸身。似这般的人竟还能活下来,当真是老天爷不长眼!”
岳欣然点头道:“他是杜氏嫡子,可以动用的族人、门人不计其数,又是那样的心性,大人此番北上,亭州之地,如今势力繁杂,颇多纠葛,若是再似有他这般的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怕是后果难测,不可不防。”
封书海沉吟未语,却是看了岳欣然一眼:“你之前献茶的提议,是想借此威慑杜氏子?”
岳欣然承认得十分痛快:“不错,清茶难得,多半会被选入宫中。”
并不是岳欣然自夸,相比于煎茶之法,清茶的形色味都更符合宫廷追求雅致的品味。选入宫中,成为贡品,那益州的陆氏茶园就会是皇宫御用茶叶的指定供茶地,杜豫让想对陆府、或者是对封书海搞什么阴谋诡计,就必须掂量此事进入景耀帝视野的风险,他这个人再不计后果,但对于这种百分百、必定会招来景耀帝注目的事情,恐怕也会收敛一二。
当然,这一招不只是为了让杜豫让忌惮陆府、进而保全陆府不受杜豫让侵扰,岳欣然还有另一重打算,经过官学开办之事,清茶有意无意已经成为了益州文脉昌盛的象征,献茶之事,无论如何,能加重封书海在景耀帝心中的重量,比如,景耀帝每一次饮茶之时,会否都能想起,益州官学,封书海为他将一地优秀学子都纳入了官学之中的政绩?
这一点心思,足以让封书海政途更加通畅,便也达到了岳欣然的目的——毕竟,在她的设想中,封书海那封吏部回札的政治效应,还要再等一些时日。
就是岳欣然也没有想到,御笔朱批与中官会这样快地到来,可见景耀帝对于亭州之事的急切更在她原来的揣测之上,不必益州清茶的加持,封书海的政治前途也大有可为啊。如今封书海要往亭州,这茶献与不献,于封书海而言,倒在次要了。
吴敬苍看了封书海一眼,欲言又止。
封书海失笑:“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吴敬苍想了想,还是坦诚地将自己的担忧一一道来:“这杜氏子阴魂不散,陆府上下不过妇孺,却在先前几番交手中深深开罪了他,再兼之那位……咳,阿孛都日与他的积怨,我怕他不会放过陆府。现下大人要往亭州就职,益州之地陛下又尚未指定新的州牧,这段时日,少了大人的震慑,我担心那杜氏子会借机向陆府发难,他那些手段确是防不胜防。”
岳欣然连忙摆手:“吴先生不必如此忧虑。”她认真道:“封大人往亭州,乃是忠君体国之事,本应分神在政事交割上,陆府一府之事,如何能劳动封公再费心神。”
然后,她笑了笑:“若是杜豫让敢来,有什么招数,我接着便是,还怕他不成。”
吴敬苍看着她,叹了口气,岳娘子确是能干,只她一个小娘子,无官无职,纵有再多聪慧,终究是不如那杜氏子能动用的力量多,先前几轮交手,吴敬苍看得分明,岳娘子多有仰赖封大人手头权力之处……罢了,在新州牧抵达前,益州必也是大人心腹在掌管,这段时日,自己帮着多照应一二,龙岭左右的治安巡查,更要抓紧着意。
看着吴敬苍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岳欣然心想,这可不成,因为这可能也是那杜豫让的阴谋之一。
她便开口劝慰吴敬苍道:“先生真不必如此忧虑,你想想,封公这些日子不是在收拾三江世族?少了这些爪牙,杜豫让想谋事也要费些功夫的,很不必怕他。”
要搞阴谋诡计,杜豫让总要有人手和银钱吧,是,他不差人和钱,可在益州他再大的过江龙也是人生地不熟,陆府毕竟已经耕耘三四载,还有封书海打下的好根基在,暂时是不必惧他的。这点信心岳欣然是有的。
更重要的是,岳欣然看得分明,封书海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很不应该为这种小事分神,尤其是中官还在州牧府中——和封书海要往亭州背后的那个猜测比,杜豫让可能的阴谋,确实是一件小事。
而且,以岳欣然对杜豫让的了解,他这样故弄玄虚地送了王登的家人回来,多半便是他的疑兵之计,想叫陆府上下紧张恐慌,乱乱阵脚,他会等到时机合适、陆府没有防备之时再来动手,这些喜欢玩弄阴谋诡计的家伙不就是喜欢看人挣扎,又喜欢趁人不备吗?
提议献茶也只是岳欣然不喜欢被动应对而已,可不喜欢,不代表她会怕了,如果杜豫让敢再来,她必然叫他后悔。
因此,岳欣然认真向封书海道:“大人既然要往亭州,献茶之事可以放一放。至于那杜豫让,不过毒蛇一条,如何能同封公亭州大事相提并论,不必再议。”
此时天色彻底暗下来,封书海唤了人来掌灯,风吹入室中,灯芯跃动,室内人影幢幢映在周遭书架上,蓦然间就有种一室生鬼蜮的森然之感,吴敬苍连忙挑亮灯芯,封书海却情不自禁抚住身前桌案,不令纸页翻动,岳欣然向案前看去,那里不知何时,摊开了一副北地的堪舆图。
刹那间,她也仿佛随之看到千里之外,那里白骨满道赤地千里、兵戈连天民不聊生,明白了封书海此时心中忧虑。
封书海见状,便微微一笑,顺势问道:“小陆夫人,我既然要往亭州,不知你可有教我?”
岳欣然连道不敢,可是,亭州之地,现下局势确实复杂。景耀帝的急切,何尝不是局势不好的反映。否则,堂堂帝王,为何要命近侍来亲请封书海往亭州?
岳欣然坐正了身姿,沉吟片刻,诚恳地道:“我未曾亲至北地,所思所见不过拾先人牙慧,以供封公参照罢了。”
封书海亦于案后肃容一礼,一指堪舆道:“小陆夫人,请。”
看着那广袤北域,前世今生,那些零散的观感穿插着老头子的生平、成国公府的书册,岳欣然收拢了思绪,才缓缓道:“以我之见,北狄如今局势胶着,其根源,既不在兵,亦不在将,而在战略。”
吴敬苍闻言,不由追问:“战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