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失败以后——樱笋时
时间:2019-09-29 07:19:27

  亭州城中不出意外,亦是一派凋敝景象,自有护卫问明了方向,吕中官一拱手道:“咱家先去复命,封大人一路辛苦,好生歇息,等候咱家的消息吧。”
  封书海与他客气一礼,两边就此分开。
  他们在亭州城中歇息之处乃是一个由客栈临时改成的官署。
  简单洗漱一番,用饭之时,封书海一行难得在大堂聚了一桌,桌上的食物自然不能同益州相比,却也一路上少有的热汤热菜。只是众人却都没有什么胃口,实是一路太过疲惫,而亭州的情形,纵然心中早有准备,却也叫人心生冷意,疲敝至此,岳欣然所提议的那个经略一地的方案,真的行得通吗?
  岳欣然却还是一副平素的淡定神色,不怎么挑食地开始吃了起来,封书海见状,不由失笑:“到底是年轻人,好胃口。”
  然后他向左右笑道:“吃吧,赶路大家都辛苦了,今日好生休息。”
  岳欣然用罢饭,按一贯的习惯,是不会立时休息的,只向封书海与吴敬苍道了一声,知道城中治安不好,便也没有走远,只在客栈外边的街道上溜达消食。
  这条街巷以前怕是亭州极为繁华的所在,脚下的青石板踩得锃亮,不知曾有多少热闹的集市在此举行,两旁的店铺招子依稀可见旧日营生,只是如今,连店铺的门缝间都生出了一两根杂草无人打扫。
  岳欣然正自思索间,忽然一个高大的男子拦在她身前,目光如电:“我家主人有请。”
  岳欣然脚步一顿,颔首道:“有劳带路。”
  男子当前而行,全然不怕岳欣然不跟上来似的。
  此时暮色四合,明明是繁华城镇,却只在街巷深处晃动些影子,远远竟辨不清是人影还是鬼影,野猫传来一两声凄厉的叫声,又随即消失,十分渗人。
  岳欣然前方那高大男子的步幅仿佛精准测量过的一般,一步不差。
  直到来到一处院落,无数笔直站立的男子朝二人投来锋利如刀的视线,看到先前那男子出示腰牌,那些人才收回了视线,如芒在背的感觉才隐约消散。
  踏进院落之时,便未再见方才的护卫。
  这处院落倒是一扫岳欣然对亭州的印象,有山有水,草木森森,花开芬芳,流水潺潺,颇有春天气息,这还是岳欣然第一次在这块地界感觉到生机。
  随着男子领路,隐约的丝竹之声传来,岳欣然走近靠前,才发现那流水竟在这院落内汇聚成湖,湖面还建了亭榭,亭榭之上,灯火辉煌,七八个妙龄女郎怀抱丝竹,身披彩纱,且舞且弹,不论音乐,还是舞姿,俱是岳欣然在这时代少见的精妙绝伦,彩纱翻飞与周遭绿林交相辉映,竟在这暮色流灯中,映出一片歌舞升平,几乎叫岳欣然以为又回到了益州迎春楼了。
  一曲弹罢,女郎们齐齐一礼,柔软的腰肢不盈一握,这样轻轻一折,不知折煞多少人的心,岳欣然顺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隔着亭榭竟巧妙地布置了宴厅,席间高低错落坐了十来人,封书海竟然亦在其中,与中央一个年长、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坐在中央。而岳欣然身前,那个领路的高大男子早已经不见。
  封书海远远看到她来,面色微微一变,竟未招呼她。
  倒是他身旁,瞧着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微微一笑:“这就是陆家的六媳?不是外人,过来相见罢。”
  岳欣然脚步从容地走到席前,行了大礼:“见过陛下。”
  男子哈哈大笑:“确是当得起聪颖绝伦的夸赞。”竟一口道破了他的身份,眼前此人,竟是大魏当今的皇帝——景耀帝。
  原来那一封朱笔御批……竟是为了召封书海在亭州一见!
  岳欣然身后,隐约暗香浮动,她起身便看见那一队女郎盈盈而来,姿色俱是不俗,更为难得的是,举手投足间,却俱是端庄娴雅,见礼时皆是周周全全,显是饱受熏陶的闺阁儿女,并非是迎春楼那样地界出来的教坊女子。
  景耀帝向后仰了仰身子,朝岳欣然笑道:“小陆夫人,你来点评一二,方才这支舞跳得好不好?”
  封书海不由投来紧张一瞥,实是这位陛下太不按常理出牌,纵然先时他与岳欣然皆同时料到了是景耀帝召他来亭州一见,他也没有想到,对方没有给他太多的准备时间,竟在他抵达的当夜就召他至下榻之处,不谈政事、先观风月就不说了,竟然还将小陆夫人给请了过来,现下更是直问小陆夫人之意,这叫封书海如何不急!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君王喜怒难以捉摸,一支舞曲而已,谁知道应该如何应答!他邀请岳欣然同来亭州,是为了陆府多请一张保命牌,而不是发一张催命牌的,刹时间,冷汗便湿了封书海的手心。
 
 
第79章 帝王三问
  这位景耀帝未及而立, 亲政已经数载,威严渐隆, 随口一句戏谑问及舞曲的问话, 却令场中每一个人都隐约感觉到了压力。
  岳欣然视线一扫席间,将众人视线纳入眼中, 便垂下了眼帘,恭敬答道:“回禀陛下,甚好。”
  景耀帝撑坐于席前, 摇了摇自己手中的玉杯,玩味地道:“好在何处?”
  岳欣然无比认真地答道:“我生平所见,歌舞最好为益州迎春楼的小娘子们,方才所见,比迎春楼还要好。”
  席前登时一滞, 益州迎春楼……?
  此时, 那位吕中官简直似在地里钻出来似的, 幽灵般地自后方适时出现,附在景耀帝耳边以一种恰到好处,不会令景耀帝觉得太大声、又能令席前所有人听到的声量道:“启禀圣上, 迎春楼,那是益州教坊开设的舞楼。”
  景耀帝在前, 自然无人敢出声, 可是席前各人看向岳欣然的神情不由各异。
  而封书海已经紧紧皱起了眉毛。
  岳欣然却只是立于原地,垂着眼帘,双手交叠于身前, 神情再端庄贤淑不过——如果不去听她方才所说那样惊世骇俗之语的话。要知道,这小娘子,可是个寡妇啊!
  景耀帝举杯轻酌了一口,丝毫不以之为异,竟还笑着点起头来:“恩,那确实甚好了。”
  岳欣然没有再说话。
  景耀帝右手位坐着封书海,左手位坐着另一个面色儒雅戴着黑幞头的男子,此时闻言,他恭敬地离席向景耀帝一礼道:“陛下,这些俱是亭州当地士族之女。亭州之地饱受北狄蹂躏之苦,他们盼陛下盼朝廷,如稚儿盼父母,旱地盼甘霖。陛下竟能为亭州百姓涉险屈尊,当地士族俱是五感铭内涕零不止,一支小小舞曲,不过希望陛下辛劳之余略娱耳目,当不得什么。”
  景耀帝听完,笑道:“方才这位小陆夫人都说了,这舞曲跳得唱得比教坊还好,必是花了不少心思,方大人的心意,朕领了。”
  然后,景耀帝放下了杯子,明明他的动作并没有什么特别,白玉杯与紫檀桌案亦并没有太过响亮的撞击,却叫场中所有人心中突地一响。
  方晴连惶恐道“臣万不敢”。
  只听这位万乘之尊朝晏晏然笑道:“哎,方大人的情意,朕岂能白白领受,吕阿不奇?”
  那位吕中官双手捧着一叠小小的书册缓缓上前,径自走到这位亭州州牧的面前。
  能在亭州与景耀帝同席而坐,有封书海这益州州牧、有方晴这亭州州牧,余人必然也是军政两方的要员无疑。
  只是这坐席,实是颇为玩味,封书海与方晴竟是一左一右紧挨着景耀帝,要知道,以他二人的官职,纵使为封疆大吏,平素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这般靠近……此时再看到一位中官带着御赐之物亲至方晴面前,即使皆是亭州一方要员,位居尊位,个个面无波澜,可心中怎么可能没有半分动静?
  吕中官的声音一贯平稳:“方大人,这是圣上特意为你挑选的,请大人好好看看吧。”
  方晴双手接过册子,瞳眸中流露出一抹喜欢,这可是能传家的宝贝呀!想他平城方氏,什么时候有过这等殊荣!
  方晴向景耀帝磕了一个头恭敬道:“臣定然仔细研读,敬领圣意!”
  然后他坐回席案,微微笑着翻开了纸页,下一瞬间,方晴面色一变,猛地推席而起,竟直接奔到景耀帝的案前、岳欣然的脚旁,砰砰砰,仿佛那不是脑袋,而是锤子般,一下下死命磕在石砖地上:“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鲜血淋漓,叫他儒雅的五官刹那间扭曲骇人,那七八个士族女子养在深闺何曾见过这般的场面,登时面色惨白地小小尖叫着连连后退,岳欣然侧身避开飞溅的鲜血,微微皱眉。
  御驾之前,就是想磕头也要看皇帝想不要看你磕,眨眼间,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衣护卫将方晴架起,死猪般往后一别,方晴此时面容可怖,双目中流露出绝望的神色:“陛下!罪臣知错了!陛下!陛下!!!”
  景耀帝微招了手,吕不阿奇将方晴桌案上的册子恭敬地递到景耀帝身前,他漫不经心地念道:“景耀十二年,征粮四十三万七千八百石,其中粟四万八千七百石,黍二十七万六千五百石,杂豆十一万两千六百石……悉数由刘氏商队运往军中,是年由魏京调拨诸类杂粮七十八万余石,共计一百一十万石粮食运往军中,是岁军中耗粮为八十三万石……次年,亭州歉收,收粮二十七万八千余石,可是,刘氏粮铺却共售出二十万石米粮……”
  念了这样长长一段,景耀帝停了停举杯饮了饮才笑着挥挥手中册子道:“诸位听累了吧,这许多数目,朕看得眼睛都疼,难为方大人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景耀十二年到景耀十五年……四年哪,我的方州牧,这所谓的刘氏商队运往平城方氏的白银合计十万八千九百七十两……”
  他漠然看向抖如筛糠的方晴,语气淡淡:”你这错未免也知得太晚了吧方大人……”
  说着,他才放下手中的册子。
  这一刹那,席前所有人,除了封书海外,没有一个不额头见汗,因为他们现在已然确认——这竟是一场鸿门宴!杀机四伏。
  四年间,方晴贪墨所得,十万两白银,实在是骇人听闻,十万两白银,折算成银钱,那是一千万钱!够换成多少米面粮食了!而这不过是方晴运回平城老家的数目,他的实际贪墨,只会更巨!
  亭州一地的赋税便不说了,多少军粮调拨运输,皆过亭州,那所谓的刘氏商队现下看来不过是方氏的走狗,这中间以劣换优,倒买倒卖,多少利益!更重要的是,为了这十万两白银,整个亭州的地方、整个亭州的战事又受了多少影响?岂是十万两白银可以衡量的!
  景耀帝今日之怒,全然可以想像。毕竟,方亭这亭州州牧之位,是前一任州牧盛奉林失地误国之后,景耀帝为应对战争特意选调的“能吏”,这十万两白银直如一个耳光赤裸裸地打在了他自己面上。
  虽然这位帝王面上,全然看不出半点愠怒。
  方晴满面鲜血,先时抖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在听景耀帝这几乎是盖棺定论之后,方晴的视线不自禁向封书海左侧之人看去,对方转过眼去看亭台风景,方晴的视线又向坐在他右侧的人看去,对方垂下视线,好似已经入定。
  方晴抿了抿嘴唇,竟大声道:“陛下,臣纵有罪,亦非首恶!”
  是,他私运军粮,中饱私囊!是,他贪没民脂,罪该万死!可是,那些借他之手,洗出去的干净白银呢!他不过只贪了十万两而已!他通过亭州一地的买卖、商队,洗出去、流出去的,何止这些!军中又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利益,都要从他这里过一道手,洗成干净而没有后患的白银?
  那些世家大族的话事人、此地豪强的嘴脸……眼前人人有份!凭什么要他一人而担!
  看着他这般模样,席前所有人,除了封书海外,俱是冷汗淌下,方晴这是要狗急跳墙!没有人知道方晴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咬出什么事情来!
  席中所坐之人,这中间,场中凡是经手过亭州事的,谁敢说自己双手完全干净?
  可方晴正要说什么之时,身后护卫将他嘴巴一蒙,他却瞪着景耀帝口中呜呜做响,兀自挣扎不休,护卫狠狠击在他后颈,他翻了个白眼,生死不知地软倒,接着便被这般满面鲜血、如死狗一般拖了下去。
  列席之时,这还是一位呼风唤雨的封疆大吏,即使知晓封书海被召来,方晴之位必不能久,谁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是这般的下场,并且,恐怕还有更大的血腥清洗在等着平城方氏。
  可是,看到被拖下去的方晴,不知为何,席前所有人又俱是情不自禁轻吁了口气,再偷偷瞥向中间席上那位似笑非笑的帝王之时,人人仿佛见着露了獠牙的老虎一般,惧怕又恭敬地避开了视线,不敢再看。
  看着方晴,封书海心头却也沉重,景耀帝召他前来 ,甚至说是等了他前来,才办一场宴处置方晴,其中三味,不问可知。
  景耀帝却是一摆手:“既是‘甚好’的舞曲,诸位可莫要轻负,举杯同饮吧?”
  席前个个俱是垂眉肃目,恭敬地举杯,不敢流露出额外的半分情绪。
  先前摆弄乐器的女郎们此时个个颤抖,离族中前来之时,家中长辈皆叫她们听方大人吩咐,得见贵人,说不定便是平步青云富贵尊极,可是,现下方大人竟是这般的下场,她们又怎么可能不害怕?
  可是,贵人吩咐,更不敢不从。
  登时个个颤着牙关,僵着步幅,唱得断断续续,直令景耀帝停杯皱眉。
  女郎们骇得伏倒在地,颤抖着磕头。
  景耀帝不耐地挥了挥手:“罢了。”
  然后,这位天子起了身,慵懒地道:“今日偏劳诸位爱卿了,我在此处,怕是她们不自在,你们且自多赏一会儿吧。”
  说着,景耀帝竟就此起身,转身要离去,然后,他脚步一顿,忽然一指岳欣然:“六郎媳妇,你一道来吧。”
  场中众人登时动作一顿,面上不流露分毫,可眼神俱是情不自禁往岳欣然身上瞥,如今天色已暗,帝王之尊,召见一个孤身寡妇……其中猜想很是丰富。
  景耀帝一拍额头:“对,还有封书海,一道罢!”
  席间那些打量又不自禁看向封书海,亭州四年间已经折了两个州牧了,这个折损率,已然冠居大魏,眼前这位……会是第三个吗?
  岳欣然看了一眼封书海,心下亦不无忧虑,景耀帝看似随性,却亦有章法。岳欣然相信,方晴绝不是死于那十万两白银的贪墨,亭州诸多利益盘根错节,贪墨是才发生吗?景耀帝是今日才知道?
  简直是笑话,看那册子就知道,也许从头到尾,这一切都在景耀帝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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