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失败以后——樱笋时
时间:2019-09-29 07:19:27

  岳欣然点头:“不错,战略。北狄这一场战事,起源于径关之失、亭州被侵,而后大魏应战。可是,从头到尾,纵观露布与朝中文书,朝堂诸公争执来争执去,却只是进攻还防守这样的战术问题,却没有人讨论战略。
  北狄为何发起战争?北狄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如今的北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大魏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中?相应地,大魏要在这样的情形下,面对这样的对手、这样的战争,达成什么样的目的……却始终没有看到清晰的认知与思考。思虑不明,则战术不清,一味应战,纵偶有反击,亦是难以成事。”
  这样一番见解,就是朝堂之上亦难听到,封书海亦不由追问:“哦?那小陆夫人对如今这场战事的战略有何见解?”
  岳欣然一抚堪舆上的魏、梁之地,边沉思边道:“我大魏自高祖、上皇逐北狄立国至今,已逾三十载,历三任帝王,皆宽徭薄赋养民生息,方才有今日大魏境内的太平。而亭州之境,未有烽烟已近二十载,北狄于草原蛰伏生蕃,便也已近二十载。”
  岳欣然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判断:“于如今的北狄而言,我大魏可不只是什么南边的邻居,而是将他们赶下王座的世仇。故而,如今的北狄之战,与历朝历代北边的边患皆不相同,北狄的铁蹄南下,亦不只是为了图谋一时的财货,而是意欲争抢中原,夺回他们眼中,曾经属于他们的肥美‘牧场’!”
  风摇烛动中,岳欣然的声音轻而果决:“故而,这一场战事,即使目下看起来不过只在亭州一地,乃是疥癣之患,可是,北狄南下之心不死,侵袭永远也不会停止。若只是北狄便也罢了,可我大魏周遭更有两个强敌虎视眈眈,若是与北狄战事连绵胶着,牵扯太多国力,被梁陈觑准了空子以致腹背夹击……那才是真正的祸患。”
  景耀帝的忧虑,恐怕也在于此。
  吴敬苍听得心内震荡:“……这当真是难以应付之局。可听闻朝中竟还有议和之声……”
  封书海皱眉摇头:“我听闻昔年成国公尚在之时,二十载巡边不缀,莫不是也有此虑?否则以他彼时的尊位高望,又何须如此?”
  岳欣然点头:“我在陆府中翻阅过成国公的手书,他也是这般断定,大魏立国之初,虽是驱逐了狄人,可双方连绵数场大战,皆是元气大伤,只看哪一方先恢复过来出手……一场大战必是免不了的,故而这些年,他一直不曾中止巡边。”
  最后却是北狄先启边衅,归根到底,实在是在于大魏政权历经三帝,景耀帝年幼受禅让而登基,根基不稳,朝中成国公等一干勋贵与世族相互制衡,大魏政权没有大权在握的主政人,直到景耀帝近年亲政后,方才有所改观,但北狄已经取得先机,快一步动了手。
  封书海低声一叹:“我大魏失却了成国公,乃是失一肱骨啊……”
  岳欣然默然,确实,如果成国公尚在,如今北狄战事绝不至于如此,甚至,她在总结北狄许多记载之后,岳欣然隐约有种揣测,那一场亭州之失、径关之破,获利最大的便是北狄,成国公一死,非但让大魏在亭州战役上失去了主动,更打乱了大魏军事组织内部的力量平衡,就是安国公也花了近两载的力气,才勉强控制亭州一方,这背后,如若没有北狄的身影才是咄咄怪事。
  吴敬苍道:“那依岳娘子之见,周遭强敌如林,北狄又不可能轻易退却,战事胶着既不可取,那我大魏又该如何作为?”
  岳欣然闻言不由取笑道:“先生,我不过纸上谈兵,您这般一问,倒叫我没来由觉得压力山大。”三人皆是笑起来,吴敬苍也知道,他问的问题太大了,可他实是替封书海而问,然后岳欣然才再次开口道:“我姑且做一个分析,封公也权且一听。”
  岳欣然向来实诚,北狄军国大事,她手中情报有限,说是“姑且”的分析,就是“姑且”的分析。
  “吴先生所问之事……其实极难,最根本的原因在于,这一场战事,可与历朝历代的北地战争做一个对比,纵观历朝,能与北方蛮族的强大政权对抗的,皆是一统华夏的大王朝,而今的天下,魏、梁、陈并治,我大魏以三分之一的地域去对抗北狄,可能还要同时对抗梁、陈,这便是最大的挑战。”
  地盘少,相应的经济与人口便少,相当于以三分之一的力量去对抗一个铁了心要南下的北狄,还要防备梁陈的侵袭,所以岳欣然才说,十分艰难。
  岳欣然却并没有因为这判断而有丝毫气馁之色:“只是,反过来亦看这三载战争,北狄亦未足够果决,才致战事胶着,足见其内亦有不同声音……我大魏亦全非斡旋的空间。”
  换岳欣然来看,如果北狄要是力量统一、足够有魄力的话,这三年里,早已经大兵尽出,深入大魏腹地了。
  封书海问道:“先前军中亦有主攻派提议,应先倾举国之兵北上踏平狄人王庭,彻底排除北患,小陆夫人以为如何?”
  岳欣然:“以我来看,不如何。若是要依此计,在数年内平定北患,必要倾国之力才能办到。所谓倾国之力,就是要将大魏开国三十年来轻徭薄赋积累下来的所有家当全部投进去,加赋百姓、重兵屯戍北疆……平北之后,则国内必定哀鸿遍野民怨沸腾,届时陈或梁,不必费吹灰之力,便可踏平魏地。提此计者,实是短视之极!”
  彻底消灭北狄当然是一个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的命题,可是看一看客观环境,如今的大魏,有这样的条件吗?前前朝那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为彻底扫平北患,在天下归一的前提下,倾五世之积累,内用经济,外用名将,亦花费了十数年,更在诸多因素积累下,最后拖累得国内民不聊生内乱频生,天下动荡不安,晚年不下不罪己诏以平天下之怨。
  现在的大魏,有那位帝王的条件吗?
  不讲客观规律,只讲主观愿望,都是在耍流氓,这种人,适合写话本,不适合混朝堂。
  封书海道:“那小陆夫人计将安出?”
  岳欣然笑道:“封公那谏表中不是已然道明了么,亭州应新设都护府,军政合一,尽量经略一地之力,内修政事,恢复亭州本地的生机,外联诸蛮,草原上对北狄蛮横而心怀怨愤之族并不少——以一地之力,联合所有可以联合的外部力量,如此方能力拒北狄,保持对峙之势。
  至于大魏其余的赋税与兵士,应当蓄而不发,纵梁、陈有变,亦可应对;在此对峙的过程当中,北狄亦难免政事动荡,一旦其有势弱之兆,便应果断倾力踏平草原,配合北地之力,彻底扫除背后大患。”
  然后她的神情流露出一种勃发的豪气:“封公,此局固然是极为难解之局,可反过来看,如果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大魏还能荡北狄……”闻言,封书海不由朝她看去,岳欣然微微一笑:“那征东平南,天下归一,亦指日可待啦。”
  天下归一,那是大魏、大梁、大陈数代帝王的共同梦想。
  望着封书海,岳欣然微微一笑:“故而,大魏一统天下须看亭州,亭州要拒北狄要看封公。”
  在岳欣然看来,封书海能够以亭州一地之利,苟住北狄,不让对方做大做强,不让对方拖累大魏的全面发展,就是在为大魏的天下一统做最大的贡献。
  这就是岳欣然为封书海想到的奏对之策。
  一室灯光,阖屋寂然。
  封书海与吴敬苍皆是听得久久未能回神,屋外忽然传来啪啪鼓掌之声,然后一个面色白皙、眉清目秀的中年人推门而入,他笑叹道:“好一个‘大魏一统天下须看亭州,亭州要拒北狄要看封公’!”
  吴敬苍看到来人,不由吃了一惊,连忙随封书海起身见礼:“吕中官。”
  岳欣然心中亦微微一惊,原来此人就是此番来请封书海的那一位天子近侍了?
  大魏宫闱之内,宦官自然也有不同的品阶,但立国之初就有规定,这品级对内不对外,是以时人皆称为中官而不带品阶。
  对方代表景耀帝亲至,岳欣然自然不能失礼,也跟着见了一礼,说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位宦官。对方看起来眉目平和,倒不似后世宣扬的那样张牙舞爪。
  吕中宫客客气气回了礼后,对封书海一笑:“这位就是陆六夫人吧?果然不愧是岳太宰之女。”
  岳欣然听到这个称呼不由微微一怔,老头子当初乃是罢官而去,可是,听到这位吕中官的称呼,竟似也一般恭敬,并不似世人那般称老头子为崖山先生。
  封书海向吕中官点了点头,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以一地之力对抗北狄,小陆夫人给封某出的难题不小啊……”
  此去亭州,不只关系到大魏对抗北狄的局势,更是关系到大魏一统天下的大局,封书海如何不觉得肩头沉重。
  吕中官只哈哈一笑,封书海却向岳欣然点头道:“小陆夫人,你不若与我一同前往亭州吧。”
  岳欣然一怔,吴敬苍也是吃了一惊。
  在吴敬苍看来,这是陛下亲笔点了封大人往亭州上任,还有中官一同随行,封大人带上岳娘子,又并非亲眷,这可怎么解释?
  封书海若有所指地道:“小陆夫人,你把益州清茶也一并带上。”
  岳欣然不由吃惊道:“您的意思是——”
  她权衡片刻,一看旁边笑吟吟的吕中官,还是摇头道:“多谢封公好意,此去亭州事关重大,不可因为陆府一家之事而横生枝节……”
  封书海却笑道:“我可不是为陆府而有此提议。”然后他向吕中官拱手道:“如今中官可肯信我先前所言,益州筹谋,小陆夫人居功至伟,亭州此行,小陆夫人可为参赞。”
  岳欣然听得分明,恐怕先前自己提及杜豫让报复之事,就已经让封书海生出想让自己到亭州去的心思,这不只是所谓参赞亭州之事,更是为了陆府争取更大的政治空间,在陆府如今明面上没有男丁的情况下,封书海稍带上她,已经是担上了莫大的干系,所以,他才会请这位吕中官来旁听自己方才那一番剖析——这样的恩情,真不知该如何报偿。
  吕中官笑得和气:“圣上朱批只命封大人立往亭州,并未说不让封大人带上幕僚谋主,路上不耽误行程就行,封大人太过小心了。”
  这一番回答亦是巧妙,“幕僚谋主”四字,便算是给了岳欣然明面上的身份,至于,回头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这位吕中官亦可给出另外的解释为自己开解,这些宫廷斗争中生存下来的人,不知多么滑溜。
  可他肯同意令岳欣然前往,亦足令岳欣然对大魏宦官印象改观了。
  吕中官身份不同,他既然开口这般说了,岳欣然不能再推拒,否则封书海一力在吕中官面前做保成什么了。
  岳欣然向二人深深一礼,此事就此定了下来。
  封书海将政事悉付心腹,翌日便出发往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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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州之地,在大魏帝国疆域的正北方,他们一行,风雨兼程都是太过轻飘飘的形容,骑在马上一路奔波,一天下来四五个时辰,真是连骨头都要散架,疲惫之下控马还绝不能失神,否则一个不小心便是坠马而亡的惨事。
  即使如此,他们一路亦是在驿馆歇息,换马不换人,马跑坏了不少匹,人也累得够呛,没什么心思再多交谈。
  岳欣然平素锻炼到位亦觉有些吃不消,不由担心封书海与吴敬苍能否坚持得下来,可连吕中官这天使的尊贵身份都轻骑狂奔,余人更无甚好说。
  岳欣然倒是对这位办差办到连命都能豁出去的宦官刮目相看。
  途经汉中、雍州,而终于抵达亭州之地时,肉眼都能看得出来此地与大魏其他领土的分别,饱受战争蹂躏的土地,似乎连田地都荒芜得杂草丛生,道旁不时可见森然人骨,进入此地,正当春耕之时,一路竟没有看到几个耕作的百姓,除了驿馆外,也没有几处完好的建筑,不得不叫人心头沉重。
  亭州城更是触目惊心,州城所在,连城墙都没有几块砖瓦剩下,裸露的墙基之下,终于可以看到此地的百姓——面黄饥瘦根本不足以形容,几乎个个都是松垮的一层皮包着一具骷髅,呆滞的眼神在看到他们一行人之后,猛然放出精光,然后便如一群活动的骷髅般飞快奔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老爷!赏口吃的!”
  “小娘子,给口吃的!”
  “这个小的,给你换口粮!”
  吕中官身周的护卫身形剽悍,将刀拔出一截,怒吼道:“上前者斩!”
  封书海心下不忍,看了一下吕中官,轻声问道:“吕中官,亭州城中不曾赈灾吗?”
  去岁坚壁清野,百姓太惨。
  吕中官苦笑着叹道:“太多啦。”然后他深深看一眼封书海:“封大人,朝廷亦是不易。”
  封书海默然,可他攥着缰绳的手却泛着青筋,他知道,此时多说无益,不若省下心思,想好对策。
  吕中官那些护卫驱散流民之后,隐身的城卫呼啦一声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个个点头哈腰:“几位大人是自何处来?”
  吴敬苍没好气地道:“我等自益州来,可要看通关文书?”
  城卫嘀咕:“益州?几位大人,是要往哪个衙门,还是哪路军中?”
  看到岳欣然犹在注目那些流民,有城卫便嘿嘿一笑:“小娘子可莫要看他们要死不活的样子,若是你们方才不是当机立断亮了刀,怕是你们连皮肉都剩不下来。嘶,前边儿几个良户便是这般消失的,家人来连骨头都找不着呢。”
  这样森然邪恶之事,在这城卫口中,信口就来,可其余的城卫却神情平常,没有浮夸说谎之色,更像是司空见惯随口说起,加倍令人不寒而栗。
  城卫校尉眼神在他们这群人身上打转:“诸位大人既是远道而来,亭州城如今乱得紧,我们自当护送一二,只是亭州去岁没了收成,弟兄们也是家中艰难……”
  这番话说出来,未尝没有要敲些银钱的意味。
  吕中官的护卫冷哼一声,直接亮了一面牙牌,城卫校尉立时面色一变,城卫们迅速后退:“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请!”
  吕中官并不多言,径自纵马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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