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单刀直入,没一句废话。
这些从事官员虽是在乱战之地,可毕竟都是在文官系统之中,极少见识这般雷厉风行的风格,互相对视一眼,登时收起自己的神情,皆是上前将自己手头的事一一向封书海汇报。
封书海身后,吴敬苍笔走龙蛇,一一记录,那开口的都官从事不由一顿。
封书海却是微笑着解释道:“黄都官不必介意,因为本官初来乍到,于亭州之事不甚了解,故而才请吴长史记录下来,以备我事后翻阅,并没有其他意思,您尽管接着往下说吧。”
这黄都官再开口之时,便小心谨慎了许多,心中直骂那莫长史是个棒槌!那家伙还说这姓封的泥腿子出身,是个楞头青,并不知晓官场上下的关节,益州那地界必是没有什么猛龙,官场单纯才叫这姓封的顺顺当当干到了今天……我呸啊!瞧今天这架势!这是单纯的模样吗!
第一次见面,便叫他们将所做之事报上去,还有人记录在案,不论是多说了,错说了,还是漏说了,这事后追究起来,谁脑门儿上的锅都摘不掉!再者,若是事后真出了什么岔子,是方晴任上出的,还是他封书海任上出的,是他们这些从事自己背,还是他封书海的责任,有了今日这番汇报和记录,皆是清清楚楚……这是一个楞头青会干出来的事儿?!这分明就是个黑得不能再黑的老小油子!
黄都官所管辖之事主要是整个亭州城的治安,他手上还分管着十个郡的都官系统,只是如今这兵荒马乱的……
黄都官一声叹息:“大人,我这活计也不好干哪,那些偷摸抢盗的……百姓苦哇,若是咱们全都死死拦着,也没几个人有活路啦。咱们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再者,我手上也没剩下几个喘气的啦。”
得了,这就是把自己的苦处也给摘清楚了。
封书海点头不语。
紧接着是功曹从事,这一位,嘴巴哆哆嗦嗦有些说不利索话——那是自然——历任功曹绝对会是州牧的心腹,如今方晴已经倒了,这一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牵累进大狱,此刻说话颠三倒四,恨不得封书海问一他说十,整个亭州所有官员的履历他都能倒背如流,封书海记下了,便也没有向他细问,只是客气地请他坐了回去,这令他惊悸不安,却又不敢多问。
簿曹从事也无需多开口,他诸多钱粮数字背到一半,封书海都知道,他摆了摆手:“官仓无银又无粮,好了,这不必说了。”
所有情形,那些简册上记得清清楚楚,哪还用他来说。
封书海看着这位簿曹从事,对方茫然地回视,竟没有一句要多说的,封书海心内摇头,不知道是装傻,还是木讷,对方竟也没有一句实际中恳的建议,那管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官仓,管了一个什么呢?
封书海便不再看,下一位典学从事也无甚好说的,整个亭州的灾荒都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读书人也要吃饭求生啊……哪里还有心情治学呢,典学从事只最后说了一句话:“学生,学生听说大人在益州办了官学……”
然后,他眼中光亮一闪,又像灰烬里一点亮起的余光般,熄灭了下去,他自己也知道,如今亭州这情形,实是没什么可指望的。
岳欣然倒是意外地多看了这位垂头丧气、看起来最木讷的典学从事一眼。
最后是兵曹从事与治工从事,也是二位直接参与阅兵准备的从事。
一应与兵事相关的对接,皆是由这位兵曹从事来参与,故而军中上下,他是十分熟悉的:“本次阅兵,陛下指明,要请杨李等诸多本地豪强世族一并参与,因为陛下亲至,故而,整个阅兵过程中,一应护卫工作具由韩铮将军统帅魏京禁军、安国公统帅亲兵负责,我亭州,只是负责协助大军即可。 ”
既然是阅兵,且由一国之君亲自主持,而且是在与北狄交战这样的背景之下,安全保卫工作必是军队的重中之重,本来按道理来说,亭州地方也应该分到一些外围差事的,比如拦着流民,不让进去捣乱等等。
不过嘛,重兵驻扎在亭州城,足够将阅兵之地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得严严实实,只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这种机会都是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方晴,一个先前就知道要去职的官员,自然不会为继任者去争取这种好处。
故而,亭州方面所谓的配合,也就是打打下手——毕竟,连这许多人马的吃穿嚼用都被人抢着负责了。
而所谓的打下手,自然都是在届时不用露面的粗笨活上——比如搭个祭台。
治工从事一脸谄媚地站出来道:“那祭台这一二日间便可完工,安国公亲自查探过了,十分牢固,绝不会耽误阅兵大事,大人尽管放心,要不,大人也前去视查一番?安国公对阅兵之事十分重视,常去巡视,没准您还能遇上他呢……”
封书海瞥了这治工从事一眼,他不是第一日混官场,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所谓的“视查”,是这位治工从事的“好心提点”,自己这州牧新官上升,自然要对陛下、安国公关注之事多多上心,哪怕视查的时候能够偶遇安国公,对方乃天子近臣,将自己的“辛劳”顺道在陛下面前提一句,也是受用不尽……只可惜,他并不是那种喜欢钻营之人。
封书海没有响应,他转而问道:“如今修建祭台的是什么人?”
治工从事似乎因为被封书海闪了一下,而面现尴尬之色,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道:“不过一些百姓……”
封书海仔细问道:“哦?那你可有食粮发放给他们?不能叫百姓空着肚子干活吧!”
治工从事擦了擦头上的汗:“属下不敢,这些人在那里干活,军中分发米粮的时候,也会顺便发一些给他们……”
“顺便?”封书海不满地皱眉,但随即松开了眉头,也好,哪怕只是一个祭台,也没有形成定便,起码也算已经开了个头,回头向陛下与安国公解释起来,也好打个比方。
然后,封书海向岳欣然道:“既是已经有工事在做着,小陆夫人不若前往查探一二?看回头那‘以工代赈’要如何具体运作?”
既然是岳欣然提的想法,封书海觉得,岳欣然最好还是去亲自看一看,也好将此事设计得更为周全一些。
岳欣然也是这样想的,比如,具体干活的人是怎么样想的,发放多少粮食比较合适,多久发放一次,他们还希望有什么帮助等。
没想到,这位治工从事为难地皱眉道:“州牧大人……这恐怕不妥吧。咱们那干活之地,皆是些低贱的糙人,十分粗鄙不雅,再者,男女有别,这位小娘子娇滴滴的,这要是被惊到了,属下可不知该如何是好……”
岳欣然想了想道:“那便不到干活之处吧,请大人择你们平素收整工具之地,我去瞧瞧,给我一个时机能同他们说几句话便成。”
她也能理解对方的顾虑,那就干脆各退一步,只要能问几句话,总是能大致知道具体情形的。
这位治工从事依旧面有难色,看到封书海已经开始皱眉,他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但岳欣然没有想到,等她这两日协助封书海,将整个亭州的人、财、物梳理完一遍,封书海去参加阅兵、她去收集做工的百姓意见时,那位治工从事,竟然不见了!
第82章 校阅惊变
此次阅兵, 在军中的正式名称为“大军校阅”,“校”隐含审视之意, 审视之人……自不必问, 乃是当今天子。
原本军中将领似安国公宋远恒对此是有疑虑的,陛下行踪, 关乎安危,何等机要,更何况是在亭州这百战之地, 这般大喇喇地公布陛下阅兵,若引来北狄觊觎……刀兵无眼,若真有什么万一,谁能兜得住?
景耀帝却是力排众议,他得位虽未历经太多风波, 却也不是那种太平天子, 他幼年时期, 国家远未安定,上皇还数次亲征,对兵事、对北狄着实不惧。
“朕亲至边关, 便是要激励三军将士奋勇杀敌,若连朕亲至之事都要藏藏揶揶, 如何能振奋士气?”景耀帝的理由是充足的。
安国公犹自神情凝重, 还想再劝,景耀帝却是一拍他的臂膀道:“国公在此,”景耀帝视线一扫诸将:“诸位将军在此, 我大魏数十万精锐在此……尔等是我大魏最勇猛的英豪,北狄若敢为朕而来,便叫他们有来无回!”
景耀帝这番话一出口,身为三军统帅,安国公立时敏锐觉察到了周遭将领从神情到气势都猛然一振,一时间,他那番劝阻便只得咽了回去,苦笑间,却又不得不承认,陛下此行,对于整合边军、激励士气确是有莫大作用。
然后,宋远恒神情一肃,右拳一击胸膛:“臣等誓死护佑陛下!必叫北狄有来无回!”
众将齐齐起身:“臣等誓死护佑陛下!必叫北狄有来无回!!!”
大魏阖军上下俱是知道了陛下要亲自校阅他们之事,要知道,这个时代,人人俱相信君权天授,皇帝便是上苍之子,更何况,大魏自定鼎以来,相较于北狄治下民不聊生的惨状,轻徭薄赋,大部分地方的百姓虽难逃世家佃户之类的命运,可起码也是有口饭吃能活得下去,不比前朝动辄丧命,中原百姓极易知足……将士也是自百姓而来,故而对于当今天子,军中风闻还是不错的。
更兼那一日景耀帝激励军中,“北狄若敢为朕而来,便叫他们有来无回”的话借着诸将之口实是传遍军中上下,一时之间,军中斗志昂扬,将士们皆是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在天子面前一展威武。
亭州当前的大魏军中,其实成分颇为复杂,其中有一部分是中军,直接由魏京而来,主要为安国公宋远恒的嫡系,三载前边关战事不顺,便由魏京抽调而来;
还有一部分乃是边军,乃是戍守亭州边关的部队,这一部分军士,主要是由全国抽调的服役壮丁组成,将领成分亦是复杂;
再有就是当地豪强所统帅的族兵,最是驳杂,形形色色大大小小十数支是有的;
还有一部分是左卫军,乃是此次护卫景耀帝自魏京而来,由韩铮统率。
这一次阅兵,便需要四方人马无间配合,故而极多筹备之处,景耀帝与安国公的忙碌,并非是对封书海的推脱之辞。
紧锣密鼓的筹备中,阅兵之日很快到来,校阅之地,便选在亭州城外的一处瓮城。
这一日清晨,天高气爽,澄蓝的天际,晨风逐着稀疏的流云,朝阳燃起一片云霞,整个亭州城全部戒严,州城方圆数十里,早已经被日前驻扎在此大军牢牢防控。
晨光中,地面轰隆隆传来震荡之声,一排排红缨银甲、白马飒沓,整齐划一的铁蹄踏碎亭州城中的大道,城中无数麻木的消瘦百姓看到这样生平未见的景象,也不由呆呆失神,直到惊雷过去,亭州城才平静下来,岳欣然也是此时方才出门。
封书海身为亭州州牧,有幸也随着景耀帝一道,被护在银甲白马的左卫军中,往瓮城而去,他视线朝左右看去,只见从亭州城外到瓮城的短短路上,视线所及之处,铁甲如山,长枪如林,将士们的欢呼直上碧霄,响遏行云。
即使身为文臣,从来没有真正金戈铁马地厮杀过,但感受着耳畔的山呼海啸,身下铁蹄踏出的轰隆隆巨响,仿佛立时便有踏碎河山的无上勇气,谁能不热血沸腾?
左卫军所过之后,中军便如一面扇子,阵型丝毫不乱收拢断后,将后方牢牢护卫,丝毫不留任何可乘之隙,封书海心下不由暗赞,安国公真乃当世名将。
安国公已是这般,真不知当初的成国公该何等风采。
直到瓮城之下,韩铮率先领队登城,前后检视无碍,他略一挥手,左卫军便有一队出列,迅速下马,跑动着散开,五步一岗,十步一卫,将整个瓮城上上下下每一个角落牢牢把守。
韩铮亲自前来回禀一切已经就绪,景耀帝这才下马登城,随侍的通事郎、亭州州牧封书海等一干文臣,负责军中后勤的一干军中将官,不必亲自上马参加军事演练的其余将领,皆是随在景耀帝身后一并登城。
朝阳刺穿云层,洒下道道金色光芒,瓮城上竖起象征大魏正统的明黄色的大纛,瓮城四角,赤青白黑四色军旗分别同时打出了旗语,瓮城之下,中军将校口中向各自统领之部传递旗语、最底层的校官收到旗语,口中发出呼喝之声。
在瓮城上看下去,便见四周茫茫军海中,仿佛突然多出东南西北四个笔直的棱角,整齐的移动中,将瓮城正下方空出一片空地,随着长枪齐齐扎进地面,中军将瓮城方圆数里悉数包围,而亭州当地的戍军与各方豪强的族兵更将视野范围内的更远处全部填满。
这样的阵仗之下,莫说敌军,就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 。
瓮城上旗语再次变幻,正东方位,早就准备好的安国公一身重甲亲驰至瓮城正下方,他勒马,正要下马说话,却听瓮城之上的景耀帝开口道:“国公将胄在身,既在军中,便从军礼,不必下马。”
安国公一顿,就是周遭将领也是心中一动,深感于陛下对军人的看重。
安国公在马上顿首:“臣宋远恒谢过陛下隆恩!”
然后,这位已过四旬、鬓染霜华的名将视线扫过三军,威严的声音才庄重道:“诸军听令!”
四面八方的军士同时应道:“在!”
安国公又在马上郑重行了一个军礼:“恭请陛下校阅三军!”
甲胄摩擦声响成一声,却压不住那声振四野的山呼海啸:“恭请陛下校阅三军!”“恭请陛下校阅三军!!”“恭请陛下校阅三军!!!”
瓮城上,亦是一身甲胄的景耀帝庄严抬臂,四野呼喊刹那安静,他方才肃声道:“准。”
安国公再次一礼领命,这才勒马转身宣布:“校阅开始!”
随后,安国公亦驰马至瓮城之下,登城而上,与景耀帝一道在城头开始观看演练。
此次校阅,其实参与的部队主要有四支,中军与亭州当地戍军、世家豪强的族兵。
这四支部队,要说装备之精良,当然首推左卫军,毕竟是天子近卫,所有将士皆是良家子,甚至将校中多为世家子弟,不论是军士素质,还是一身装备,其军容之盛,平常军队难以望其项背;
可要说气势之锐,却要看安国公所率中军,人数最多,有十余万人,且南征北战,经验丰富,见过血杀过敌,所有装备又由大魏朝廷统一采制,不似禁军还要考虑什么形象门面,中军身上,皆是杀人之物,换个说法,就是如果只看中军的马儿,虽然不若左卫军中那般神骏,可是那种战马的淡定,绝非膘肥身健能够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