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帝亡没,边关数十万大军皆在他宋远恒手中,但凡他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在国家接下来注定动荡不安的局势中,皆可以实现……
但是,安国公只是冷冷看了那位杨氏家主一眼,这一刹那,安国公很快做出了决定:一,尽快传信回朝!朝中必须要有准备;二,将眼前局势稳住,不论文臣武将、不论哪一方的兵,都切不可生乱;三,如何应对北狄接下来亦废思量,发生这样的大事,必定军中人心惶惶,北狄却绝不会轻放过,如何应对,魏京的消息抵达之前,恐怕都要他来拿这个主意了;四,……
安国公冰冷的目光落在一旁悲痛欲绝的封书海身上,声音阴沉:“来人,将他拿下!”
所有文武登时恍然:“啊!祭台不正是亭州府修造!”“竟连累陛下身故,这封州牧百死莫赎!”
封书海却双目通红又从容不迫地道:“我自己走,不必谁来拿。”
自从祭台坍塌的那一刹那,为景耀帝安危牵心之时,他早已经猜到会是这般,毕竟,山陵崩,总是要有人出来背负这天大的罪责。
封书海却是整肃了衣冠,向景耀帝的尸身叩首,心中无限悲痛,再度失声痛哭。
然后,他才擦干眼泪,要随那兵士走之前,最后向安国公道:“国公,祭台坍塌,亭州督建,下官难推卸此责,可是,此事背后必有人密谋,还请国公彻查亭州治工从事!”
这一刹那,即使是安国公,也对封书海心生敬意,大事之前,不为自己推托,先从大局出发……实是君子。
只是,眼前这局面却由不得安国公为封书海开罪,帝王驾崩这样的滔天大罪,势必是要有一个有相应分量的人出来扛。
政治现实面前,封书海恰好是有相应分量、却没有相应政治靠山的那一个。
风骨从来难以以利益来衡量,却偏偏是在衡量利益的时候,最先牺牲的那一个。
此时,秦二奉了岳欣然的命令抵达营外,但里头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他却哪里进得来?他急得额头直冒汗,大声叫嚷道:“我有要命的事情通知封大人!你们莫要拦我!你们耽搁不起!”
他一时间哪想得到什么好办法,他也晓得里头阅兵必是大事,只能一声声叫嚷,可是里边封书海已经被拿下,为首的校尉一听,怒从心中起:“封书海都被扣下来了!你嚷嚷个屁!我看你也是从犯,给我拿下!”
这一刹那,秦二就想到了岳欣然那冰冷的叮嘱:“……如若见不到封大人,你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安国公……”
难道,小陆夫人那个时候就已经预见到了?
秦二急出一身毛毛汗,登时嚷嚷着:“那你带我去见安国公!同祭台有关!这是天大的紧急要务!”
祭台?!
校尉打了个寒战,原本要将秦二随便投到哪个营中、一层层上报的心思登时止了,立时飞马前去通报。
秦二见到安国公时,祭台之下已经收拾干净,他不敢去多想那摊血迹,只略一扣首,按照岳欣然的吩咐,老老实实将那头发生的事情一件不落地向安国公回禀:“……如今黄都官与小陆夫人前去十里铺追查那群贼人了。”
安国公此时为稳定局面,早将那些世族、文臣寻个为陛下哀思的由头看管了起来,此时身边只有一众武将,听到竟是那修建祭台的治工从事跑路了,竟还有一群贼人牵连,登时个个明白过来:“好哇!北狄人竟敢弑君!”
安国公先时一直思虑局势,没有分神细想前后,此时亦忽觉祭台之事疑窦重重,这祭台他亦先后数次亲自查探,稳固之处毋容置疑,哪里会这般轻易坍塌!
念头闪动间,他霍然起身:“去祭台!”
大军在畔,很快将祭台清理出来,根基与台面之处,果然隐约可见锯切的痕迹,可是最近三日瓮城戒严,又哪里能够轻易靠近?如果是一群收买了治工从事、从头到尾参与其中的贼人……
忽然有兵士大叫:“将军!”
沙尘掩盖之下,一道木门渐渐显露,长枪对准之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漆黑的洞口露了出来,却是寂静无声。
有兵士小心翼翼地跳上去查看,却是很快回来:“回禀国公,没有人,只有这个。”
那是一小块明黄衣料。
安国公捏着这一块柔和细致的丝绸,面色倏然难看:“派一队人马立时从这地道追过去!”
然后,他自己脚步不停,直直向瓮城中央,临时搭建起来的白色大账而去,不顾文臣们的惊呼劝阻,他竟开始解起陛下“尸身”上的甲胄来!
==================================================
十里铺,这是一个荒弃的小镇。
从镇外的拴马桩数量,依稀可见昔日繁华,只可惜,现下只有凋敝的沙尘与深深的杂草。
岳欣然与黄都官便是在此时下得马来。
第84章 景耀帝的下落
一个捕快迅速来报:“大人, 丘边有处院子有车马痕迹!”
黄都官好歹掌着一州刑狱,此次仓促被岳欣然找来, 身边却也有几个捕快与衙役, 俱是刑名老手,平素在州府破案亦是无数, 很快就发现了贼人的蛛丝马迹。
黄都官紧张地追问道:“可有人声响动?”
捕快摇头。
到得现在,不论是黄都官和岳欣然都可以肯定,这伙贼人在祭台上动的手脚绝不会小, 否则,何以会叫一州治工从事携家潜逃?
治工从事,这已经是从五品的官员,这已经进入了大魏中级官员的序列,在地方上, 算不得什么小官了, 而且管着诸多工事, 油水丰厚,竟着带上全家老小一起逃跑……除非,他犯下的事情已经可怕到了他知道留下来定会抄家夷族的程度!
联想到那祭台, 黄都官的手心都在冒汗,说不得这便会是他这一生要办的最大要案。
他深吸一口气, 道:“走!围上去!”
原先被岳欣然叫到工棚之时, 他满心不耐烦,自然没有大张旗鼓搜罗人手,现在只恨自己所带之人太少, 就这么七八个人,若真遇上悍匪,生死当真难料。
那是小镇边上、挨着小山丘的一处破旧小院,颇不起眼,黄都官这群人也曾抓捕过穷凶极恶的要犯,可这一次,又格外不同,敢打祭台主意的,不问而知会是何等心狠手辣之辈。
里边一直静悄悄,浓重的血腥气却隐约可闻,黄都官深吸一口气,目中流露悍勇,踹倒木门便冲了进去,他舞着刀护住周身,却很快发现,这院中竟真空无一人。
这个陈述或许不对,不是空无一人,而是没有一个活人。
看着地上的鲜血和着黍饭,还有十数具尸体,黄都官不敢放松警惕,几个捕快跟着他,朝屋中一一搜索起来,很快,情况得到确认。
秦大护送岳欣然进来,看到满地打翻的黍饭、还有一地明显是当地百姓的尸体,其中甚至还有三四个孩子,岳欣然心中第一次杀意炽烈。
几个捕快,很是老到,查探那几具尸首与现场痕迹,很快得到结论:“都官大人,没有活口,杀人者出手十分狠辣,是老手。”
捕快们甚至能还原处出案发现场:“这些死者应是当地百姓,方才我等查看,整个镇上再没有活口,他们吃着饭被这伙贼人突然暴起击杀,从座次上来看,他们与这伙贼人应当相熟……甚至有可能就是贼人以吃饭为借口将他们聚起来灭口的,有几个人全无防备乃是背后中刀立毙,这两个妇人应当抱着孩子求饶过,但贼人没有放过他们……从足迹来看,这伙贼人至少有七八个。”
衙役来报:“大人,后院有异!”
黄都官与岳欣然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巨大工程的现场,那是一个地道,挖出来的新土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若非是这院落挨着山丘,有山丘掩护,恐怕早就引人注目。
黄都官面色阴沉:“恐怕这镇上的,都是这伙贼人的帮凶……”
那个地道,岳欣然不必推想便知它通向何处,联想到对方杀人灭口,此地已经没有了对方踪迹,恐怕……他们还是迟了一步。
捕快们仔细查看地道口的痕迹,很快带回来几丝布料,哪怕被泥土弄得泥泞不堪,也看得出明黄的鲜艳色泽。
年岁最大的一个捕快面色凝重:“大人,此锦经纬之细,卑职生平仅见,若要织成整匹,必定耗工耗力,贴身穿着却也必定轻薄如蝉翼,柔软若无物。”
这样的布料,这样的颜色……这一刻,黄都官从头到脚,每一根毫毛都根根倒竖,他嗓音几乎都变了调:“立时下去查探!”
几个捕快自小院随便找来几块木料,便要燃了火把下去,忽然几人同时停下,朝一旁的灌木丛厉喝道:“谁?!”
几个捕快拔刀朝灌木丛冲去,然后,他们从灌木丛中找到的却是两个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孩子,大的那个看起来不过十岁,小的那一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
细微的哽咽声中,岳欣然看这两孩子皆是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大的那一个机警地看着他们,却一声不吭,小的那一个要哭不哭,显是吓得厉害。
岳欣然朝黄都官道:“我来问吧,你们先下去查探,不要耽误太久,若我所料不错,恐怕对方已经离开。”
黄都官几乎立时明白过来,这里只有小陆夫人一个小娘子,孩子看到他们这些捕快拿着刀,定是什么也不肯说的,而且……想到那缕明黄衣料,他再是心急如焚,却也知道,恐怕只有眼前这两个孩子能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到两个孩子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的模样,岳欣然想到陆府几张圆润天真的笑脸,深觉出生在亭州的孩子,真是命运太过不公。
她单膝跪了下来,平视着大一些那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是一直在这里吗?”
看到拿着刀的捕快走开,只有岳欣然在身前,他才略松了一口气,眼中警惕与犹豫一闪而过,岳欣然只是抬起袖子给小的那个擦了擦脸,认真向小孩子解释道:“我们不是坏人。”
小一些的孩子呆呆看着岳欣然,然后下意识捉住了岳欣然的衣袖,看到黑乎乎的小爪子抓在干净柔软的月白衣料上,大一些的孩子面上涨红,连忙去掰,小一些那个再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阿兄,我饿!我饿!呜呜呜呜……”
好似要把方才所有惊吓与委屈全部哭出来一般,自己瘦成个木杆的小少年努力抱住小的那个,低声安慰:“阿奴乖阿奴乖,你想一想那个白膜,多想想就不饿了,真的,阿兄试过了,不饿了的。”
小小的女孩儿眨巴着眼泪,委屈地道:“有黍饭的……”
小少年打了个寒战,想到先前的惨叫,连连摇头,绝不敢带小女孩去吃那黍饭。
岳欣然听得心中涩然,转头向秦大道:“先前你身上的米粮呢?拿些出来分给两个孩子,回去我再补给你。”
秦大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小陆夫人怎么知道我私扣了一些!
但他不敢追问,两个孩子瞧着也真是可怜,他摸出怀里藏着的几块小甜饼,连忙打开递给两个孩子。
甜甜的香气冲进鼻子,小女孩滴答地流了口水,伸手去抓,小少年抱着小女孩却又后退一步,脸上十分纠结犹豫。
岳欣然看着那几块小甜饼,心中也是十分惊讶,以亭州如今的情形,粮价之贵可以想像,在州牧府当差那点俸禄,可能自己都得饿死,怎么养活家人,必是要趁机多捞一些的,给秦大去买粮的银子中也留下了余地。
但她没有想到,秦大买的居然是几块小小的甜饼。
秦大不由道:“我家那几个,也是这般年岁……饿得馋坏了连家中的小木箱都啃……唉,”这牛高马大的汉子一抹眼睛:“这遭瘟的老天不开眼呐!”
岳欣然转头向着这小小少年道:“拿去吧,不要怕,就当我们是用这几个饼子问你几个问题,你回答了,便把饼子拿走,好不好?”
小少年深吸一口气,想把自己的眼睛从那几个饼子上拔下来,然后坚决地道:“我不拿阿奴换吃的!”
这一句拒绝背后有太多不寒而栗,也解释了为什么,全镇人都聚在一直吃黍饿,小少年却带着妹妹阿奴未得参与。
这样单薄的身躯,明明还没有长大,却还要护下了另一个小小的孩子,其中遭遇的许多可怕,只在这一句问话见可见端的。
岳欣然郑重向他许诺道:“我们可以对天发誓,这个饼子只向你换几个问题的答案,不是用来换阿奴。”
小少年盯着她的眼睛,孩子的眼睛真是干净纯粹,见识过太多人心险恶,恐怕也最是能过滤真假。
小少年一直紧绷的肩膀才松开,把妹妹略微放开,小女孩儿抓过甜饼阿呜一口,又忽然转身,把咬了一半的饼子塞到小少年的嘴里,兄妹两个狼吞虎咽,好险没有咽着,可是,这也是他们生平吃过最香甜的饼子了。
岳欣然连忙叫住:“阿奴饿了很久,不能再吃,会撑坏的。”
小少年也知道,之前那群凶神恶煞带了米粮来的时候,镇里就有几个人活活撑死了,十分吓人。
他摸了摸阿奴的肚子,便把剩下的饼子收到了怀中,看着岳欣然随即一脸赧然局促,他还没有回答问题就收了人家的饼子,很是过意不去:“恩,您问,我定然知无不言。”
阿奴恋恋不舍地看了阿兄怀里一眼,却也不吵不闹,乖乖坐着。
岳欣然微微诧异,这显然是一个读过书识过字的孩子,将亭州这样的民风作践至此,不论北狄,还是方晴,当真是百死莫赎。
几个捕快很快自地道中回来了:“我等没有走太远,一路皆发现了那衣料,恐怕是被半拖半抬着上来的……”
小少年条理清晰的回答很快印证了捕快们的猜测,这些贼人月前来到镇中,许诺米粮叫全镇一起帮挖地道,却在今日突然发难灭口,小少年与妹妹因为没了大人,不能为挖地道出力,自然被驱逐,这一日天不亮,却是阿奴被黍饭香气吸引而来,随后小少年只听得院中惨叫连连,看到那些人浑身带血,小少年带着妹妹不敢再动,看着那群人抬着一个只穿了黄色内衫的人上了马车走了。
黄都官敏锐地问道:“黄色内衫的人是被抬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