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有三万七千八百七十一两之巨!”
胡御史强忍着没笑出来,户部每日经手银粮何止千万,三万多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自是巨款,但对户部郎中, 胡御史都说,“行了, 我不信袁郎中你没见过三万多两银子。”
“三百万我也见过, 可这不是州府之地,这只是一处小小县城啊。胡大人,这么个小县城,你能想像不到三年便能收上三万七千多的商税吗?”
这话方有五品户部郎中的水准, 胡御史道, “眼见为实,如今月湾县的繁华,收这些商税不足为奇。”他故意问,“那裴县令为何没有上缴朝廷,你知道原因吗?没问他一问?”
“我气的头晕脑胀,倒是想找他问个缘故, 可惜他先一步躲白大人那里去了,如何好到白大人那里要人,便先生同大人说一声。”袁郎中愤愤。
“这些商税是怎么查出来的?”
“账目一算既知。”
“账目上可有隐藏?”
袁郎中磕巴一下,“这倒是没有。”
“账目可清楚?”
“很仔细。”袁郎中实话实说,“可也忒可气了,大人您不晓得,月湾县的账簿里还夹了一摞借条,给朝廷打的,借朝廷的商税的借条。”
胡御史心说我还真知道,他问袁郎中,“什么样的借条,我看看。”
袁郎中就在怀里放着的,胡御史瞧过,还是不同时期的,看得出月湾县收税按季度进行,从最开始的织坊的税,染坊的税,到现在百业都能收到一些商税,才渐渐积少成多。
袁郎中心下暗暗一算,便是现在白家作坊的商税也能占到县衙商税的一半左右,真得感慨裴县令铁面无私,白大人的商税也敢这么收。
胡御史从数张欠条中翻出两笔,“还有欠裴县令的钱。”
“说是裴县令垫的银钱,现在还欠五六千两。”袁郎中说,“这裴县令也奇特,白大人这么有钱,给县衙垫就垫了,还要县衙写欠条。”
胡御史听这话不顺耳,尤其他现在对裴县令的好感值已经飙升到一个新的高度,认为裴县令是个心念百姓、眼光深远的好官,绝非袁郎中这种蝇营狗苟受人指使的小人可比。
胡御史心下一动,给袁郎中挖个坑,“不妨把这事漏给白大人知道。不是我说,这事儿白大人不见得知不知道哪。你以为妇道人家跟咱们大男人一样的?”
夕阳落下,一只飞鸟回到巢穴,用尖细的喙梳理着翅膀的羽毛。
胡御史温雅的眉眼被落日霞光染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咱们男人视金钱为粪土,女人家难道也会这样?我每月俸禄少一两家里婆娘都会查问,每日带出去的银子,哪一文花在哪里,她得清清楚楚。这事——”胡御史屈起手指敲敲裴县令的那张借条,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向袁郎中,“白大人肯定不知道的。”
袁郎中凑近,“大人的意思是——”
“白大人为你我上官,断不能相瞒,不然,就是对上官不敬。”
袁郎中奸狡的笑了好几声,拊掌道,“还是大人好计谋。”
“计谋好也得看谁用。”胡御史细心交待胡御史,“白大人聪明绝顶,别刻意去说,要说的天衣无缝。”
“下官明白。”袁郎中起身,抱拳朝胡御史恭恭敬敬一躬,抬起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坚定:要论奸诈,到底还是御史台的手段。
胡御史温柔的扶起袁郎中:别怪本官给你挖坑,做官自然要往上奔,可要忒没底线,也叫人瞧不起。
袁郎中听着隔壁传来的咚咚咚的巨响,心肝儿跟着一跳,问手下,“什么响动,这么大。”
手下悄声道,“隔壁的隔壁是白大人制器坊,听说是做兵器的地方,这是白大人在试新制的武器。”
袁郎中喝口凉茶定神,嘴里说,“白大人真是了不起啊。”心下却想,要是白大人知道裴如玉私下给衙门垫银子的事,不会一怒之下拿新制的兵器咚咚死裴如玉吧!要那样的话,他可真是立功了!
袁郎中打听到白大人给裴如玉生了个大胖小子,现在都两岁了,出门买些小孩子的玩具给白大人送了去。
白木香晚上问裴如玉,“好端端,袁郎中怎么送阿秀这些礼物。”
“他能有什么好心,不定憋什么坏哪。”裴如玉嗤笑,“你不妨见一见他,他送东西无非是想见你。”
“这有点奇异。”说着给儿子洗干净小胖手,准备吃晚饭。
白大人第二天在院儿里的香椿树下接见了袁郎中,夏初的阳光自香椿树落下斑斑光点,没有一丝风,丫环捧来冒着热气的奶茶,给袁郎中的那一盏则是新泡的绿茶。
白大人的神色比今日的天气更加和煦,“我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忙,朝廷的差使,我不好问。倒是怎么昨天打发人送来那许多玩具,你如今差使还忙不过来,倒还记着阿秀,真让人心里不知如何感动。”
“原不知小公子多大,就疏忽了。如今账目已是查的差不多了,下官越是看账,越是感动,裴县令真是好官哪。”袁郎中说着轻试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旷古未有啊。”
“什么事啊?”
“裴县尊一意为民,真乃官场楷模。大人放心,待我回朝,必定禀明陛下,不论是朝廷拨银,还是别的办法,必定先还裴县尊垫上的银两。”
白木香还以为什么事,她道,“这个啊,要是能还当然很好了。哎,我也不急,他那人就那样,以前垫的更多,这已是还了大半的。反正现在我家过日子也不指望他。”
袁郎中不意白大人竟知晓此事,他见势立刻机伶改口,“非得有白大人这样的贤妻,方有裴县尊这样的好官。”
白木香完全不知道袁郎中在挑拨,不过,裴如玉早同她讲了,这姓袁的没安什么好心。白木香便把袁郎中的话反着听,她笑笑,“好不好的就那样儿呗,要是你回朝,还是跟陛下说,别叫裴如玉做官了。”
“这是为何?”
“成天往里搭银子。自从来了月湾县,我就没从他手里见过银子什么样儿,月俸到手就拿到育善堂去了,都说外任官靠职田吃饭,职田的银子他也常往里搭。我家现在都指望着我过活哪,要他也没什么用,不过是有这么个人比没这么个人强些罢了。你回去跟陛下说,革了他的官儿,我家日子还能更好过些。”
袁郎中试探的问,“大人不想裴县尊做官了?”
果然没安好心!我家裴如玉不做官,那官场不全剩你这种狗东西了!白木香一向官儿迷,她能不愿意裴如玉做官儿!
白木香一脸情真意切,“做什么官儿啊,做诰命不一样么。他现在官才五品,我现在三品,他辞了官儿,我跟朝廷给他要个诰命,还是三品哪。”
袁郎中头一遭听到这等奇思妙语,当下一口茶喷满地,白木香嫌弃的撇撇嘴,“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儿!”
“白大人你语出惊人,真把下官吓着了。”袁郎中手忙脚乱的擦着嘴角的茶渍。
“这不一个理么。男人官儿大就能给家里妻子请封诰命,我官儿大也能给我相公请封诰命啊。”白木香慢悠悠的喝口奶茶,与袁郎中道,“衙门欠我家钱的事,就劳你跟陛下说一声,裴如玉辞官前还给我们,这事我就托袁大人你了啊。”
“下官一定尽心。”袁郎中保证。
“裴如玉辞官的事,也托给你啦。”
“这,这可不行,裴县令这样的好官,只有嫌少,哪有嫌多的。我就盼着裴县令这样的官越多越好。”
“你这话我记着了,明儿我就写折子,一字不差的写给陛下知道。”
袁郎中喉咙里仿佛被塞了个茄子,他恨不能抽自己俩大嘴巴,咋这么爱顺情拍马屁哩!
白木香把自己从袁郎中这里打探回去的情报告诉裴如玉:想把你弄下去,不想你当官儿了!
瞅着媳妇那一脸得意样儿,裴如玉没忍心打击她,这还用说嘛,姓袁的一看就是没安好心哪。裴如玉想,我媳妇把脑子全长在改制机械上了。
不过,白木香很关心的问裴如玉,“要不要我给陛下上道奏章。”
“不用。你是咱家压箱底的宝贝,等着不能用。”
白木香颇具昏君素养,特喜欢裴如玉拍她马屁,闻言眉开眼笑,“这倒也有理。”与裴如玉道,“有事只管跟我讲,我给你撑腰啊!”
倘不是裴如玉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以学识撑起的自信,换另一个男人做白木香的丈夫,非得给白木香整自卑不可。
没大功夫,白木香就把这些事抛脑后头,无他,阿秀左右一根竹棍右手一把小木刀,一脸土一身灰的玩耍回家,白木香立刻张罗着给泥猴儿子洗澡去了。
入夜。
牛油大蜡映的室内通明,更鼓敲过两次,胡御史仍在埋首研读裴如玉写北疆推广织机计划书。裴如玉的计划书没有长篇大论,他是用具体实践的数字做比较来解释织机推广过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以及推广成果。
故而,计划书虽短,却值得一看再看。
直待三更鼓过,侍从进来提醒,胡御史方按一按酸涩的眼睛,合上桌上的计划书。即便躺在床间,胡御史依旧是将将天明方才入睡。
至于第二天袁郎中过来找他商量回月湾县商税的事,胡御史都遗憾白大人怎么没发作一下给这蠢才些厉害瞧瞧。真是蠢啊,看看月湾县的税收,还敢做把裴如玉撵走的梦。裴如玉一走,白大人的织坊、染坊、毛毡铺、地地毯坊、制靴铺都会撤走,月湾县的商业立刻垮塌大半!
还收个屁的税!
何况,若北疆想推广白大人的织机,朝廷就不能干这种釜底抽薪的事!何况,白大人位居三品高官,白大人的官位钢浇铁铸一般的牢靠,只要裴县尊没有大过失,朝廷怎么可能去动她的丈夫!
胡御史真是好奇袁郎中是走谁家门路过来的!
何况,陛下着他们亲至,不是将一个小小县城的商税放在眼里,陛下心思之深远,岂是区区臣子可揣测。但是,想到抽屉里那份织机推广书,如果真能做到推广书中的一半,朝廷必会在北疆设棉税司。
也只有棉税司这样的机构,方能动摇帝王之心!
第141章 人生的滋味
胡御史决定要去一趟新伊, 亲自面见唐安抚使,他要确定这份推广书在唐安抚使心中的份量, 以及北疆到底有没有关于织机、棉花的推广计划。
但, 胡御史不能单独去, 他必然要邀裴如玉同往。
织机是白大人的私产,又是推广计划书的中心,裴如玉身为白大人的丈夫,这推广书便是他写的,自然不能落下裴如玉。
反正,裴如玉在场, 他们就当白大人是愿意无私出让技术的。
胡御史很为自己的私心惭愧,白大人这样不世出的人才, 非但能研制兵械有助于朝廷军务, 还能改造织机,促进织造技术。
何况,人家白大人一直在出让技术,他还要存这样的私心, 委实羞惭。
眼下要去新伊, 不好不知会袁郎中一声。这样的好机会,就不知袁郎中抓不抓得住了。
胡御史征询过裴如玉的意见才将北疆织机推广书给袁郎中看了,袁郎中看过后不屑的表示,“这倒是犯官常用的手法,贪赃枉法后总要说是为朝廷着想。真为朝廷着想,就该认真的完成朝廷税赋。大人莫要被裴县令骗了, 无非就是商税案发,找个理由分散朝廷的注意力。他这是没门儿,他这织机的事儿还没影儿,商税的账我可是一笔一笔给他记着哪。”
胡御史心说,这还真是属王八的,咬上就不松口。就是目光短浅了些,胡御史道,“我就是要去新伊,亲自面见安抚使,问清楚这推广书的内容。袁大人要不要一起去?”
袁郎中有些犹豫,北疆安抚使唐大人出身帝都唐氏家族,千年名门,朝代都换了仨,他家依旧屹立不倒,可见其家族底蕴。如今在帝都的唐驸马,娶的便是今上同胞姐姐凤阳大长公主,如今北疆唐安抚使,与唐驸马是同族兄弟。
“可是有什么事?”胡御史问。
“我新近知道一桩案子,可能是冤案。”
“细说说看。”
“是这样。白家染坊里原有个女工,因染花样子画的好,便在染坊做工。因有旁的商家染出的花样与这白家染坊所染相似,白家便污陷这女人泄露了染花图样,非但把这一家子下了大狱,最后还罚了一百两银子。”袁郎中唏嘘感慨,“百两银子听着不多,可在寻常百姓家,也要倾了家的。”
胡御史险没当场背过气去,“那染坊可是白大人族兄开的,你要查白大家的产业?!”还去什么新伊,眼下先与这傻瓜划清界线才是要紧事。
“这当然不能查,毕竟干系白大人颜面,白大人官位在你我之上。我只是感慨此事。”
胡御史侧侧身,离袁郎中远了些,“老袁哪,陛下就是叫咱们来查查商税的事,顺带看一看月湾风貌,这跟涉入当地司法狱讼可是两回事。”
“我晓得。我也是新近才认识那家人,他们得罪了白东家,白东家又是白大人的族兄,裴县令的舅兄,现在哪里还有店铺肯雇他们,收入微薄,忒可怜。”
“第一,你怎么就确定这案子是冤案。第二,凭白大人的身份,她真要对付一介平民,既未入狱也未判刑,难道就是罚一百两银子?第三,此事一旦过问,就是跟白大人撕破脸。你要介入诉讼,咱俩立刻分道扬镳。这次咱们是奉旨过来查问商税的,你查到白大人头上,白大人立刻就得上折参你一本,以卑动尊,以下犯上,越权行事,干涉狱讼,怕是回不到帝都,你的罪名就下来了。”
见胡御史冷下脸来,袁郎中忙道,“我也就是一说。我哪里能去查白大人,不要命了不成?”
“那袁大人就继续在月湾县走访一二,我与裴县尊去新伊几日。”
袁郎中有些想一道去新伊,可转念一想,胡御史带裴如玉离开月湾,倒正可方便他做些走访调查。
胡御史看他神色就知袁郎中贼心未死,必要更深发掘裴如玉的不是,鸡蛋里挑骨头也得找出问题来。胡御史实在不能同袁郎中绑一条船上擦净脖子等死,这姓袁的必定是走了门路来的月湾,他可不是谁家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