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人轻轻松松说了会儿话,正享受着难得的闲暇,前头就过来人了。
“老爷,老夫人,京里来人了。”
庞牧和岳夫人对视一眼,都是了然。
晏骄顺势站起身来,笑道:“正好我也有些累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庞牧也没多挽留,只是说等会儿叫人给她送些文房四宝去,晏骄笑着应了。
庞家如今就他们这一支,自然不会是什么亲戚,来的怕不仅是京里,还是宫里的。
果不其然,等晏骄刚回屋,那心腹就小声道:“王公公带着仪仗来了,七、八辆车,虽说是送中秋节礼和宫中赏赐,但属下瞧着像是有旨意的样子。属下不敢怠慢,先叫人奉茶了。”
王公公乃是当今的心腹近侍,寻常皇亲国戚都未必能请得动他走一遭,如今却从千里之外的京城巴巴儿来了,实在不好怠慢。
庞牧点了点头,又跟岳夫人换了正装,这便过去了。
母子俩到的时候,二堂里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正在吃茶。
他穿了身靛蓝色蝉翼纱外袍,里头是青云绢褂子,头上戴着翠玉八角,面白无须,瞧着很是清瘦。
“我的国公爷,老夫人,一别数月,还真是怪想两位的。”听见动静后,王公公笑着站起身来问好,态度十分客气。
国公爷?
庞牧眉头一挑,才要说话,却见王公公忽然就清了清嗓子,陡然严肃起来,“平安县令庞牧接旨!”
这一句话在前头,什么事儿也得压着等会儿说了。
等他念完旨意,庞牧才知道方才那句国公爷出自何处:
圣人将他晋为定国公,连带着去世的父亲、兄长和在世的母亲也得了恩典。
庞牧接了旨意,叹了口气,“如今我不过区区县令,哪里就受得住此等大恩?”
如今旨意约莫早已通告各处,他就算想拒绝都来不及。
王公公笑着说了恭喜,“不仅如此,月前圣人将国公爷的画像入了功臣阁,您是里头顶年轻的一位!”
庞牧无话可说,只是朝都城所在方向拱了拱手,“愧不敢当。”
他与圣人相识至今已有十多年了,初次见面时庞牧是边将之子,圣人也不过是随先皇御驾亲征的皇子之一。
后来中间经历无数风波,庞牧更是立下从龙之功,情分非比寻常。作为圣人身边最老资格、最可靠的心腹之一,王太监对庞牧也一直敬重有加。
三年前圣人历尽千辛万苦登基,却一直根基不稳,庞牧就继续带人为他保驾护航。
而待到尘埃落定,他却不等封赏就直接自请离京,以剿匪的名义来到这小小平安县做了县令。
“您当得起!”王公公跟他谦让着坐了,又道,“自打您走后,圣人就见天的念叨,说犹如失了一臂,大半个月睡不着吃不香,失魂落魄的。这会儿已经在京里修缮国公府,就等您什么时候回去呢。”
说完,这才细细打量了庞牧一回,“许久不见,国公爷风采依旧,还是这么龙精虎猛的,只是似乎略清瘦了些,圣人知道必然心疼的。”
“何苦这般?”庞牧摆摆手,“倒是浪费钱财,虚耗财力。”
“圣人知道您喜欢清静,未必请的回去,”王公公一脸了然的说,“不过官员也得三年一述职不是?总要回京看看的,便是当个临时住处也好啊。”
顿了顿,他又笑道:“圣人还说,眼瞧着您也这个年纪了,前些年替大禄出生入死,耽搁了大事,这几年保不齐就找了国公夫人,到时候小世子、小郡主的,总得上个太学、女学院的吧?难不成大人您还真想叫子孙后代也在这儿过一辈子?”
这穷乡僻壤的,能有什么门道?孩子们想成才,想有个好前程,那肯定得往京城靠靠。
庞牧不管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挑了一句道:“郡主什么的,实在是过了。”
亲王之嫡女得了圣人恩准才能被封为郡主呢,他不过外姓,现在媳妇连个影子都没有,怎么听圣人的意思,就先给定下了?
“圣人的意思,奴才哪儿敢置喙!”王公公一推六二五,瞧着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庞牧也知道跟他说不出什么来,当即一笑了之,又问了圣人的近况,顺便请他多住些日子。
“就算您不说,老奴说不得也得厚着脸皮多赖些时日,”王公公笑道,“圣人记挂得紧,不仅托老奴给您带了亲笔书信,还叫老奴使劲儿瞧瞧您,回去说给他听呢。”
稍后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庞牧见王太监面露疲色,也不再多言,只是请他去驿站客房休息,又说希望不要将自己晋封国公一事宣扬出去。
王公公沉吟片刻,点了头,“也罢,圣人也说由着您,不过各路大小衙门、官府驿站自然是早就接了圣旨的,这个奴才可管不住。”
庞牧就笑,“这倒罢了。”
只要别闹得这平安县城内人尽皆知,叫他不得安宁就谢天谢地。
安置好了王太监,新出炉的国公爷母子又去里间说话。
娘儿俩的意思都很明确:不回京,至少现在不回京。
说句不好听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庞牧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点儿,如今圣人固然信任他,可日子久了,谁说的准呢?
越亲近的人,一旦翻脸,捅的刀子越深越狠。
史书上那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例子比比皆是,实在不必亲自去考验一位君王的忍耐力。
王太监说圣人思念他,舍不得他,应该是实话,但这都是发生在庞牧主动上交兵权并离京的前提下,如果现在他还在,天长日久,谁知道会怎么样?
岳夫人拍了拍大腿,笑呵呵道:“我也老了,实在折腾不起,且觉得这平安县有山有水民风淳朴,实在是个好地方。”
说着又拉过庞牧的手拍了拍,“如今啊,我就想看看花,看看草,饿了吃碗凉皮子。”
本来挺严肃的事儿,可老太太三言两语就扯到凉皮子上头去,原本还有些凝滞的气氛便瞬间消散。
庞牧哈哈大笑,“娘说的是。”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吧。
中秋在即,阖家团圆,本是最美好不过的事。然而就在这个大家都热烈讨论着吃什么馅儿的月饼,去哪里赏月的美丽时节,郭仵作却要补作业。
是的,就是补作业。
上回他一时冲动向晏骄询问了解剖知识之后还后悔不已,谁知对方竟真的记在心上,回来第二天就给他画了一张人体解剖图,说让他先背熟。
郭仵作如获至宝,又是惶恐又是感激,激动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拜这个小了自己许多的姑娘为师!
可惜他之前已经有位正经师父了,再拜师不合规矩,也只好罢了。
不过虽然名分上是友好切磋,相互交流,可实际上,郭仵作对待晏骄的态度跟半个师父也没什么分别了。
他甚至亲自将画有解剖图的竹青纸认真裱糊起来!然后挂在书桌前,头悬梁锥刺股,每日学的废寝忘食。
奈何到底年纪大了,之前又没接受过系统的教育,更没有现成的尸体和模型对照,郭同学的进展很慢。
晏骄没当过老师,以前真不知道教学生这么费劲。
检查了几次作业,郭仵作的进度都非常不尽如人意。
她有点儿想敲黑板,但是又怕这位淳朴的大龄学生钻牛角尖,万一钻研精神太过,真去以非法手段弄具尸体来可怎么办……
“咳咳,这个急也急不来,”她强压耐性道,“咱们合作的机会多着呢,回头遇到实物,现场讲解印象更深刻。”
话虽如此,可郭同学偷偷瞟了眼她额角若隐若现的青筋,再看看阳光下越发白嫩纤细的手指,忽然回想起来,当日就是这双玉手,轻而易举的,犹如庖丁解牛的拆了一具尸体……
他再次飞快的低下头去,惭愧非常的说:“都是我脑子不好使,姑娘受累了。我这就回去把图画上三十遍。”
说完,就用力做了个揖,很有干劲的回去了。
面对如此有上进心,又如此知道自我检讨的学生,晏骄实在说不出什么抱怨的话,只好干巴巴的鼓励道,“那,那你加油啊。”
郭仵作的背影似乎抖了下,然后跑得更快了。
晏骄:“……”
她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晏骄正愣神,一抬头就看见才从旁边院儿里出来的图磬。
“图大人。”晏骄笑眯眯的打招呼。
“晏姑娘。”图磬这会儿见她还有点儿尴尬,既对她的来历依旧心怀警惕,却又为自己之前的轻视感到羞愧。
晏骄才要开口,忽然就听到前方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通过频率可以推断,来人必定是行色匆匆。
她不由得小声嘀咕道:“总感觉……”
青天白日的,在自家衙门里有这个脚步,感觉不太妙啊。
她自认说的声音够小了,谁知图磬竟还是高高扬起眉毛,表情复杂。
“呀,晏姑娘,图巡检,你们都在啊,正好!”一个捕快满头大汗的跑来,看见他们就松了口气,火急火燎道,“青山村上烧死了两个人,大人让两位连同郭先生都赶紧的。”
话音刚落,图磬就意义不明的呵了声。
晏骄眨巴眼,“这事儿真不赖我!”
第13章
庞牧大概是被廖无言逼着做了不少书面工作,整个人逃似的往外跑,骑在马背上就显得别特天高海阔,连背影都透着几分愉快。
饶是坐在马车里,晏骄仿佛还能感觉到来自图磬那火辣辣的视线。这让她有些坐立不安,以至于勤奋好学的郭仵作拿着卷子过来问问题都心不在焉的。
“大人,”打发走了郭仵作之后,晏骄偷偷从窗缝里扫了图磬一眼,然后小心翼翼的冲庞牧招手,“大人。”
见她探头探脑的,好像草原上的土拨鼠,两只眼睛里都透着憋不住的机警,庞牧不由得笑出声,“什么事?”
晏骄示意他低头,庞牧便很配合的弯下腰去,也学着她的样子,神神秘秘的问道:“什么事?”
“图大人耳朵是不是特别好使?”晏骄小声问。
“这你也知道了?”庞牧倒有些意外了。
“原来是真的啊!”晏骄瞪圆了眼睛。
她本是随口一说,顺口一问,哪儿知竟然还真问出点儿什么来。
“自然是真的,”庞牧点头,挺骄傲的说,“我们都说那小子长了双顺风耳,夜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的,头一个听见的保准是他。”
早年打仗的时候,图磬和齐远是双先锋。
两人一个擅长听声辨位,趴在地上一听就能一口气能叫出几十里外来了多少人马,是何兵种;一个擅长没路找路,茫茫戈壁他也能给你划出四通八达好几条路,到了之后又变着法儿的骂阵,曾经直接把一个敌军大将在阵前气厥过去……
所以哪怕如今退居小小平安县,图磬还是做了巡检,齐远就管着县衙内外,两人里应外合,只将这县城守得水泼不进。
见晏骄若有所思,庞牧就跟她开玩笑,“你该不是说他坏话了吧?那小子可记仇。”
“我没有!”晏骄使劲摇头,又紧张的看了图磬一眼,“大人你别污蔑我!”
她跟图磬的关系好不容易有点缓和,哪儿容得旁人再泼脏水?还能不能培养融洽的同僚战友情谊了?
“不过大人,”晏骄赶紧抢话题,“不是说意外烧死的么?按理说仵作过去验验就完了,您又跟来干嘛?”
“青天白日的失火,还烧死了两个人,左邻右舍事先都一点动静没听见,”庞牧微微蹙眉,“怎么想都觉得破绽百出。”
“这种事儿最怕先入为主了。再说了,最近几天又干又热,偶然失火也不奇怪吧?”晏骄说着,就一脸狐疑的打量他,“您别是被廖主簿吓走的吧?”
庞牧:“……哈哈哈哈,说什么胡话!他区区一介书生,衙门里自然是本官说了算,哈哈哈哈!”
晏骄:“……”
呵呵,说了算你心虚什么!
庞牧自己不肯承认,晏骄也不好继续穷追猛打,转而问起死者和所在家庭的基本状况,等问的差不多了,目的地也就到了。
平安县城距离青山村本就不远,更兼中间道路平坦通畅,一行人也才走了不过一个时辰。
村中突然死了两个人,算是大事,村长早已等候多时,猛然见呼啦啦来了这许多人马,不禁有些惶恐。
“大人,这是?”
律法规定,每每有新增或迁出、死去的人口都要报到衙门,可不是说是失火么?按例只需要仵作过来验明正身,写一纸证明文书就行了,这,这怎么连官兵、衙役都带来了?
庞牧先不说自己的怀疑,只是摆手,“不必多言,且先去现场瞧瞧。”
这个村子不算大,统共也不过几十户人家,一二百人口,这会儿除了在田间劳作的,还剩下三二十老弱妇孺,差不多都围在现场外头探头探脑。
晏骄下了车,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形地势和房屋布局,然后越走越觉得可疑。
这里虽然是个村子,但规划的不错,道路都是夯实过的,房屋多以整齐的石块和泥坯搭建而成,既好看又板正,而且也吃得住风吹雨淋。
按理说,这样的房屋就算一时崩了火星,也不可能烧成案发现场这种满目漆黑的断壁残垣状。
难不成……
屋子外面站着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一大两小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个看上去十四、五岁,在乡下已经可以议亲了。倒是其余一男一女,都不过五六岁年纪,尚且懵懂。
“这是县太爷,”村长对这一家人道,“还不快快行礼!”
一家五口都吃了一惊,连带着附近看热闹的村民,都稀稀拉拉跪了一地,七嘴八舌的说着问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