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庞牧知道他有证据,却没想到对方一张口就放了大招,“原秦青手下的仵作苏本?”
祝溪点头,“不错。”
青楼楚馆这些地方可谓复杂,少不得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自然有应付官府的一套招数,想要藏几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当年我与梨慧约好了,八月十五晚上要一同去看花灯的,可是我等了一夜都没等到。她不是言而无信的人,我预感不妙,沿着护城河一路找去,谁知竟被我发现了一条方家的画舫。上面灯火通明,却没有一个人,我心觉有异,忙登船查看,意外在二楼船舱床榻的角落里发现一顶十分华贵的发冠。”
“是闵行勇的?”庞牧道。
祝溪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无形中多了几分安心,“看来大人确实没有偏我。不错,正是他。”
庞牧叹了口气,“然后呢?”
“当时我只知道这发冠价值不菲,却还不清楚它的来历,只是本能的觉得它很重要。”这个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祝溪睡梦中,他已经渐趋麻木,“我正要继续搜索,岸上却呼啦啦来了人,也不上船,竟直接丢了火把上来!情急之下,我只得带着发冠跳水逃生。”
“当时我的感觉很不好,第二天一早就去找梨慧,没成想被人抢先一步,我去时,那里已经挂了白灯笼,说是方家大小姐半夜失足跌入池塘,淹死了……”
祝溪恨不得将银牙咬碎,目眦欲裂的恨声道:“她素来怕水,只有我陪着才敢看河灯,又怎么会半夜去后院池塘?”
“破绽这样多,我哪里能忍?便在暗中窥视,当天夜里就意外发现被知州衙门的人押送出城的仵作苏本。”
“苏本一路哭求,那两名衙役却只是唠叨,说是上头大人的命令,叫他死后寻仇时千万找准正主……他们似乎也不想手上染血,只是相互推诿,我当时血气上头,想着梨慧死的不明不白,说不得关窍就落在他手上,冒死也要救上一救!”
“我从后头丢了石头出去,那两名公人也吓了一跳,慌得不得了。我又将原本打算打点方家门房的银两全都丢了出去,苏本见状,也说了家中埋藏钱财的地方,又不住磕头。那两名公人本就不想造杀孽,见此情景,竟答应了,只往苏本面上划了两刀,叫人认不出来……”
“苏本勤恳大半辈子,却落得如此下场,又得我救助,便说了许多内幕,其中还有一枚从梨慧手中抠出来的玉坠。”
庞牧打断道:“他私藏这个作甚?”
祝溪道:“一来他也觉得梨慧死的太惨,想着或许会有人想帮忙伸冤也说不定,来日也许派的上用场;二来,若是无人来取,那玉坠甚是华贵,想来能换不少银两,来日他便辞了差事,找个偏僻的地方了此残生。”
庞牧点点头,替他补充道:“只是没想到,张横的手脚那样快,手段这样狠辣,这两种可能一种都没来得及实现。”
“正是,”祝溪道,“我当时如获至宝,又打听到那晚他们接待的是京城贵人,见本地求告的路子堵死,就去了京城,几经周折,发现那顶发冠和玉佩上的纹样,竟然就是闵家家徽。”
闵家来自关外,还保留着信奉图腾的风俗,入关后流传到现在,前朝开始便改成更容易被人接受的家徽。
“好!”庞牧忍不住拍案而起,喜形于色道,“总算有了物证!”
祝溪也不自觉被他的情绪感染,颤声追问道:“大人可是有了把握?果然能将这些歹徒绳之以法?”
庞牧难掩兴奋的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抬手将一张书案劈得粉碎,“办不了他们,本官的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庞牧才算冷静下来,又问道:“不过你这个身份,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祝溪也不再隐瞒,苦笑道:“也是造化弄人。梨慧去世后一个来月吧,店里来了一个污秽异常的客人,瞧着疯疯癫癫的。兰姨本不愿意接,可那人肯出银子,便不能坏了规矩。谁知他半夜竟,竟死于马上风……我们都吓坏了,生怕吃了官府挂落。”
“后来有人认出他是城外的小棺材,我便知道是老天可怜我,次日一大早就学了他的装扮潜回破庙,取了他的身份文书……”
在天香楼栖身的都是可怜人,相互扶持着过了这么些年。本以为都要死在这烂泥潭里,谁知眼见着能有一个人脱离困境,只觉惨淡的人生中都多了些许光亮,便都自发替他保密。
当时兰姨说了这么一番话,“你只管出去做想做的事,别管我们,像个人一样痛痛快快的活一回!”
庞牧唔了声,“那天香楼的那个任泽呢?”
祝溪自嘲一笑,反问道:“大人只看着外头晴空万里,可知私底下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世上没名没姓的人多着呢,能有个身份,光明正大的站在太阳底下,已经是他们毕生所向了。”
屋里沉默许久。
过了会儿,庞牧才道:“眼下,你有两条路。第一,你就是祝溪,至死也不能与亲朋相认,而与方梨慧相恋之人,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只是这么一来,案子又凭空多了几分阻碍,可你会是安全的,也会有大好前程。”
“第二,将一切毫无保留的坦白,案子会破,但你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现在你亲口告诉我,你是谁,是祝溪,还是任泽?”
第101章
“你是祝溪, 还是任泽?”
祝溪瞬间领会到庞牧的弦外之音,禁不住身体微微发颤, 第一次诚心诚意的一拜到地, 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石砖地面, 斩钉截铁的说:“草民愿以任氏子孙的身份死去,望大人成全。”
他一直都认定了这是一条不归路, 可不曾想,如今却有人亲口问他, 是否要回头?
在这一刹那,他终于愿意去相信,或许世上真有神明也说不定。
那神明,此刻便在前面静静俯视着自己, 眼中满是悲悯。
满眼悲悯的神明一言不发的盯着跪着的年轻人看了许久, 突然嗤笑出声,挠着头,瞬间回归尘世。他有些无奈地说:“罢了, 看了今年真得回京一趟。”
顺便问问骄骄,看愿意不愿意接受赐婚,嘿嘿……
祝溪, 不,是任泽抬起头, 俊秀的脸上以满是泪水,“谢大人!”
庞牧抬手叫他起来,快刀斩乱麻道:“听说你也没个正经落脚的地方, 暂时先不要四处去了,便留在衙门里。本府瞧你与青空也颇为投机,彼此讨教学问也是好的。”
任泽诧异万分,脱口而出,“我还能继续考吗?”
庞牧反而比他更诧异,“为什么不考,考啊!来日你考得越好,此事转圜的余地才越大。”
此案处处险要,每一步都算兵行险着。而归根究底,还是脱不了圣人的法外开恩和文人的支持。
前者,倒也罢了,只是后者……就必须想尽办法叫他们惜才,不舍得杀!
任泽用力点了点头,抹了把脸,眼睛里仿佛迸出光来。
“对了,那发冠和玉佩你得空拿来与本府和廖先生瞧瞧,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任泽心中激荡万分,久久难以平静,“只恐连累了大人。”
“你又不是峻宁府辖下的考生,这案子也不是本府的过错,”庞牧回答的非常干脆,甚至还有点不可思议,“本府怕什么。”
任泽愣了下,忽然就有些想笑,然后他也真的扯了扯嘴角。
若是神明,只怕这也是天地间最有烟火气的神明。
就这么会儿的功夫,任泽突然觉得长久以来快将自己压得粉身碎骨的担子骤然间轻了许多,他甚至有心情关心旁人,“那苏本?”
“哦,对,还有那个叫苏本的仵作,”庞牧一拍脑门,略一沉吟,“稍后本府派两个得力的人同你一起前去,将人也拉过来。”
苏本是见过方梨慧尸体的唯一证人,重要性不言而喻。放在妓院那种地方,周围也没有一个能干的,保不齐哪天就露出马脚,万一有个好歹,到时候哭都没地儿哭去。
正好媳妇儿就是这行的佼佼者,两人细细交流一回,没准儿能额外得出有用的信息。
后头庞牧喊了廖无言和晏骄来开小会,晏骄听了他的安排后欣喜不已,也说了个比较振奋人心的消息。
“前几天我又打着赏花的名义往张横府上递了一回帖子,他们还是说玉容病着,我索性又回了一嘴,只道咱们这里有个前任御医,是个极其高明的大夫,治过的疑难杂症不计其数,干脆就直接派他过去瞧瞧。张家一听,倒是有些慌了,只说已经见好了,过几日就能出门见客。”
如今两边固然在暗中过招,彼此提防,可谁都没撕破表面的遮羞布。对张横等人而言,庞牧始终是几十年内都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招惹不起。
不曾想如今晏骄的态度突然强势起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又不敢在这个敏感的关头杀人灭口,所以就只能叫玉容“好转”。
庞牧和廖无言俱都大笑,“你这蛮不讲理的怪招倒是颇有奇效。”
晏骄绷不住脸,也跟着笑了,又有点不好意思,“事先没跟你们打招呼,我也算是扯虎皮做大旗了。玉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整日被喂药可怎么好?若此案再拖个一年半载,只怕到时候将她救出来,人也废了。”
原本她还投鼠忌器,可最近几天突然就想明白了:再这么下去,只怕玉容也要在她眼皮子底下被磋磨死,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廖无言十分欣慰的点点头,“无妨,我与天阔到底不如你心细些。”
“你们日理万机,总抓总放,哪里是不够心细。”晏骄摸了摸脸,热辣辣的,“反正最近百姓们都活的好好的,我闲着也是闲着,能帮忙分担一点是一点吧。”
庞牧和廖无言下意识觉得这话有哪里怪怪的,可细细想来,却又很合理……
廖无言又与庞牧说起他对任泽的处置,其他的倒没有意见,只是在处理方法上有点意见。
“此事非同小可,大人本就是戍边将帅出身,如今却又主动帮罪臣之后出头,一个拿捏不好,那些将士们会如何看你?文武百官会如何看你?圣人又会如何看你?”
“先生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庞牧很认真的说,“当年被杀的一批官员中,其实谁都知道多有迁怒者,无奈先帝已逝,谁也不好说什么。至于任泽,当年不过一个九岁孩子,他有什么罪?”
“当今以仁孝治天下,时过境迁,难道还会因为一条池鱼的鱼崽子而大动肝火么?”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任泽可不就是一条无辜的鱼崽子?
见廖无言拧着眉头不说话,庞牧笑了笑,反问道:“那么若先生是判官,想必定要将任泽砍头示众了。”
“我岂是”廖无言本能的反驳,才说了几个字就意识到中计了,当即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那任泽实属天纵奇才,若生在寻常百姓家,来日必为朝廷之栋梁。
可惜,可惜啊可惜……
庞牧又道:“千金易得,人才难求,他走到今天也是被逼无奈,中间也不曾主动伤害人命,只想豁出命去讨个公道罢了。”
他此生最敬重的就是一往无前的汉子,如今到了地方,却先后在卫蓝、任泽这些柔弱的书生身上瞧见了血气,怎能不动容?
廖无言无奈看了他一眼,随意摆摆手,“罢了罢了,我不过说了一回,你就道出这一车话来。”
因有了重大转机,庞牧的心情显然很好,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不必担忧,我也是知道轻重的人。放心,我只负责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一回,至于圣人和众朝臣如何反应,就是他们的事了,我绝不强加干涉。”
打了这么些年仗,他明白了许多道理,其中一条便是:要救别人,先保住自己,不然只能是大家一块儿完蛋!
说到底,定国公也不过是个哪怕远离京师也不忘为国分忧的老实人罢了,能在百忙之中发现一桩积压多年的旧案命案,非但无罪,反而有功,谁能因此而说什么?
廖无言笑着摇头,虽然没说话,可明显放心不少。
快立冬了,昼夜温差极大,为了抵御严寒,众人的饭量不自觉就大了许多。
晚间晏骄照例跟白宁学习擒拿术,结果练着练着就饿了,两人对视一眼,熟门熟路的摸进厨房。
晏骄见还有些剩下的生五花肉和一大块豆干,索性直接切成细条,叫白宁现场起了个火堆,准备暗搓搓的烤串。
时间紧任务重,腌肉是来不及了,她就将肥瘦相间的肉切得极薄,用签子穿了,翻转间均匀刷酱撒料。
不多时,那白色的脂肪就开始冒着油花吱吱作响,逐渐变得透明,边缘微微呈现出焦黄,时不时将上头撒的孜然爆开。
白宁看的直吞口水,越发觉得随时都要饿昏过去,一边疯狂扇火,一边不停的问好了没。
晏骄像模像样的将红棕油亮的烤串在火上抖了抖,伴随着不断低落的热油,火堆中猛地迸出一阵带着致命浓香的白烟。
“咕咚。”这是白大小姐吞咽口水的声音。
晏骄视而不见,又检查一回,举起来狠狠嗅了一大口,故作深沉道:“撸串本就是这世上最令人身心愉悦的活动,而深夜偷偷撸串,更是……”
这其中滋味,当真令人难以言表!
然后两个姑娘就在夜深人静之时,开心的撸串。
白宁听说案件两条线的进展之后大为兴奋,顶着一头依旧卷曲的刘海拍案而起,浓郁芬芳的烤肉香气从她口中喷薄而出,“这可太好了!”
晏骄就看见她的刘海在脑门上一蹦一蹦的,不由的噗嗤一笑,“不过天阔和先生都说现在不是时候,还得等。”
毕竟举人成千上百,可状元、榜眼什么的,三年才得一个,二者地位便犹如云泥之别。
只有等任泽一朝成名天下知,用真才实学征服天下人,圣人和文人士族才会真正将他看在眼中,才会觉得杀他有点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