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说了一会儿话,又有宫女来说皇后也赐了东西过来。
岳夫人便道:“该去谢恩的。”
太后想了下,“也好,等会儿回来咱们再说话。”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所处宫殿装潢华丽尊重不必多说,而她本人更在这一背景衬托下显得越发高不可攀。不知是不是错觉,晏骄总觉得皇后待她们远不似太后亲近。
笑也是笑的,招待也热情,但这份热情却给人一种流于表面的生硬感觉,叫人委实放松不下来。
岳夫人显然也不大愿意多待,略坐了坐,算是全了礼数就带着晏骄又回了太后那头。
晏骄头一回在宫里陪同最高领导人母子吃饭,本来挺惶恐的,结果庞牧就悄悄要她放开了吃。
晏骄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甚至就连太后也频频叫人给她布菜,又笑道:“听说你甚好美食,也尝尝宫里的合不合胃口,若觉得不错了,就多吃些。”
跪的响,胆大妄为,叛道离经,爱好美色,眼下又多了个爱吃,晏骄就觉得吧,貌似自己传进来的名声……都不咋地。
然后她就在维持基本仪态的范围内破罐子破摔了。
左右天下不缺礼仪典范,听说这两位大领导平时接见外臣就跟礼仪大赛看现场似的,她那临时抱了两个时辰的佛脚死都不可能拼过。与其画虎类犬,倒不如将人设坚持到底,没准儿还能剑走偏锋博个高分。
见她吃的香甜,也不像其他贵女们那般沾沾嘴皮子就说饱了,太后果然十分稀罕,觉得是不是今天的御厨发挥格外好些?不知不觉中竟也被带的多吃了大半碗饭,喜得一众伺候的人直念佛。
圣人感慨万千道:“能吃是福。”
晏骄忽然就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能跟庞牧成为知心好友了。
尼玛的能吃是福!听听,这是该对女子说的人话吗?
三个人天刚蒙蒙亮就进宫,一直到申时才带着大批赏赐出宫,岳夫人早已疲惫不堪,要直接回府休息。
庞牧见晏骄精神不错,想了下便问道:“还想出去玩吗?”
晏骄眼前一亮,“走啊。”
宫里虽好,到底太憋闷,难得头顶没有案子压着,自然该抓紧时间玩。
庞牧摇头失笑,“你这胆子还真是大得很了,我倒白担心了。”
晏骄抿嘴儿一笑,也不解释。
之所以胆子大,也是有缘故的。
她瞧着与别人一般恭敬无二,但内心深处还是有种众生平等的观念,根本做不到像封建社会老百姓那样对天家发自灵魂的敬畏,更别提什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原则。
本就不畏惧,而且对方也释放善意,她就更怕不起来了。
庞牧想了下,带晏骄去了京城内数一数二的风雅地方:西楼。
去的路上,庞牧还说呢,“那西楼是个雅致的所在,原本是前朝皇孙所建,因实在精美非凡,便被完整保留了下来。听说这几天开赏梅宴,还有人唱曲儿,咱们也去松快松快。”
马车拐了几个弯儿,就已经能从车窗遥遥看到那鹤立鸡群的八层半高楼,但见飞檐斗拱都是言语难以形容之美丽,晏骄也不禁赞了一声。
“年前,我屡屡来此地办案竟从没留意过。”晏骄感慨道,忽又转头朝庞牧笑道,“想来那位皇孙也不是什么安分的?”
九乃天下至尊之数,他建个酒楼却又弄出了个八层半的,这不摆明了据九只有半步之遥吗?
庞牧笑着点头,“所以他后来就造反被叔叔砍了。”
然后……
晏骄确实有点想见见那位传说中敢上皇宫房顶揭瓦的三皇子,但苍天可鉴,她真没想到这么快!
看着不远处人堆儿中如众星拱月般被簇拥在正中的两人,晏骄自不必说,主动带她出来玩的庞牧却已经开始后悔了。
“那位三爷莫非是?”晏骄心中已有猜测,毕竟在这京都望燕台,并非谁都能被称呼一句“爷”的。
庞牧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
晏骄又趁对方没发现飞快的打量几眼,不过片刻就觉得眼睛疼。
说实在的,换了她有这么个儿子,也得三天两头想来个女子单打。
堂堂一位皇子,想来也是名师教导出来的,可他竟然依旧拥有可怕的审美:灿金配浓紫,上面施以描金彩绘,富丽堂皇花团锦簇都不足以描述其万一。
如此荒唐的色彩搭配!
但最可怕的是,他竟还真就因为一张白净帅脸和谜一样的自信,踏马的就撑起来了。
晏骄用指头尖儿戳了戳庞牧的胳膊,低声问:“他一直都这么穿吗?”
庞牧艰难的点了头。
“三皇子旁边那位是?”晏骄用力眨了眨眼睛,又指着另外一人问道。
晏骄指的那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戴木冠、着道袍,面容清隽,神情肆意,颇有魏晋名士风流。看他与三皇子相交莫逆的模样,身份应该也不一般。
庞牧痛苦的捏了捏眉心,深深觉得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低声道:“那就是临清先生。”
晏骄:“……”
她再看看那位被笑的花枝乱颤的名妓们粉拳敲打的文人,突然觉得出自同门的自家义兄真的算歹竹出好笋!
可惜他们两个都非此道中人,不然,此刻早已认出临清先生周围簇拥的全都是这几年京城内外最负盛名的妓女们,素日都有着千金但求一见的美誉。而那周围的第二层人群,却显得十分忙碌:一边要奉承三皇子,一边又要夸赞临清先生的才华和出众气度,更要见缝插针的欣赏和赞叹妓女们的美貌……
“走走走,咱们改日再来。”见那头似乎还没注意到这边,庞牧如临大敌的护了晏骄要走。
其实单纯三皇子倒也罢了,可若是再加上一个肆意妄为的临清先生……
谁知他还没迈出腿去,那头似乎一直没往这边看的临清先生却朗声笑道:“既来了,怎不坐下吃杯水酒再走?”
庞牧发自内心的感受到了来自死亡的召唤。
随着临清先生一声,在场众人齐刷刷转过头来,而紧接着三皇子一句喜出望外的“定国公”,又叫这些人眼睛里幽幽冒了绿光。
来了,来了,他过来了,他带着死神审美冲过来了!
晏骄惊魂未定的看着调色盘一样的三皇子欢快的跑过来,顺手将象牙股的销金扇子插到后脖领子里。
嗯,这扇子好像很好看,等等,扇子?
她默默地转头看了眼外面寒风呼啸下裹得像熊一样的行人,再低头看看随从手中自己刚脱下来的大氅,决定不说话。
三皇子似乎对庞牧十分倾慕,一开口就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抱怨他为何总不回京,又问他为何不答应当自己的老师云云,庞牧想回答都插不上嘴。
晏骄下意识看向临清先生,意外发现对方竟然也在打量自己,本能的颔首示意。
谁知那人突然就笑了。
他的容貌并不算顶级,但气质实在独特,令人过目难忘,这一笑之下,便如夏日里下的一场薄荷味儿的雨,清新又透彻,半点看不出庞牧口中疯癫的模样。
不过下一刻,这场薄荷雨里便好似淬了毒:临清先生身边那几位娇滴滴的妓女便用仿佛泡了蜜的声音道:
“哎呀先生笑什么?”
“莫不是又有了好句子?”
“快说来听听。”
临清先生哈哈大笑,非常熟练地捏捏这个的脸,拍拍那个的手,游刃有余到一塌糊涂,竟真的张口就吟了一首风流袅娜的词。
晏骄自问鉴赏能力不高,但单纯听里头“娇红嫩绿,酥手红袖”之类的词汇,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作品。
他才一念完,周围众人便一脸狂热与暧昧的喝起彩来,几个妓女眼中也是异彩连连,现场演绎了一番争宠。
“先生好文采!不若这词就与了奴家作曲儿吧。”
“你前儿才得了,偏今儿又来与姐妹们争抢,先生理她作甚,还是给奴家。”
“哎呀,给奴家,给奴家么,奴家嗓子比她们更温柔婉转,最适合奴家唱了。”
这年头的妓女想要出类拔萃也不容易,单纯看容貌的永远成不了一流,善解人意之余总要有点出色的才艺才好,而其中唱曲儿便是最流行的。
但好嗓子也要遇到好曲子,所以临清先生这样早有才名,作品又有保障的人便格外受欢迎。
一群莺莺燕燕争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索性抓着临清先生左右摇摆起来。
临清先生放声大笑,十分受用的安抚几句,又微微张开口,一个穿红衣的美貌女子便温柔的投喂一颗蜜饯。待他稍作咀嚼,便又有另一人用精心绣成的帕子替他擦去唇边蜜汁……
晏骄深吸一口气,与几乎同时看过来的庞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深的渴望:
想走!
第138章
庞牧十分无奈的看向临清先生, 叹道:“你怎么回京了?”
临清先生笑道:“自然是喝你喜酒来的。”
说着,又看向晏骄, 神色玩味, “不曾想你们竟真破了案子。说起来, 你既认了我师兄做义兄,我也算你娘家人, 叫声兄长来听听?”
晏骄的视线从他身边一众美人身上扫过,面皮抽了抽, 拒绝之情溢于言表,不答反问,“您在这里公然带三皇子狎妓,我哥知道吗?”
圣人知道吗?
临清先生面上笑容一滞, 复又扬起, “没想到竟真的出了个女捕头。”
晏骄差点给他气笑了:您不觉得自己转移话题过于生硬了吗?
她面无表情的转头,吩咐小六道:“去通知廖先生,就说他师弟回京了, 长期漂泊在外分外思念,速来相聚!”
若不是京城重地,不好随便鸽人, 派鸽子去更快。
小六忍笑点头领命,以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看好戏的迫切心情:他直接就从窗口翻了出去, 身姿灵巧的在几层屋檐间辗转腾挪,不过片刻就落了地。
庞牧几人都看向临清,就见他满脸笑容瞬间僵硬。
临清先生面上不动, 心中却已开始飞快计算起廖府与此地的距离,同时施施然起身与一众眼含秋水恋恋不舍的名妓们潇洒话别,“忽想起还有要事,有缘再见。”
众妓齐齐娇笑出声,更有一位明眸皓齿的丰润女子毫不留情的拆台道:“此滴水成冰之际,先生意欲逃往何处?”
话音未落,一众歌姬便摒弃前嫌咯咯笑作一团,一时香风阵阵、锦绣翻飞,整片空间都被她们的嬉笑填满了。
临清先生到底是见识过大场面的,竟半点不脸红,一本正经的道:“读书人离去能叫逃么?葵娘,你莫要毁我名声。”
他一行走一行说,声音一路漫出去,尾音尚且在空气中回荡时,人已匆匆下楼去了。因速度过快,一身道袍中挤满了空气,都在他身后鼓起来一团。
晏骄等人顿时哄笑出声。
庞牧上前取了他落在座位上的皮套袖,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往窗边探头叫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且等着吧!”
说完,就将皮套袖扔了下去。
临清先生闻声抬头,张开双臂接了满怀,登时被灌入袖中的冷风激的一哆嗦,飞快的戴好,抄着手一溜烟儿跑走了。
他素来是个潇洒浪子,哪里管三日后洪水滔天?且顾着当下吧。
临清先生一走就相当于断了纽带,客人们不敢贸然攀扯三皇子,又畏惧定国公气势而不敢上前,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庞牧做不来撵人霸占的举动,只好对三皇子道:“殿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歹是自己好友的儿子,再不争气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堕落如此,日夜与妓子并阿谀奉承之辈为伍。
三皇子见临清先生已走,顿时也没了停留的兴致,况且他向往定国公久已,当即很爽快的道:“我知不远处有一家茶馆,甚是清雅,店主人颇通书画,不若就去那里说话。”
庞牧和晏骄不置可否,心道只要你不去青楼就行。
见他们同意,三皇子刷的一声抖开象牙股扇,风度翩翩的朝四周拱了拱手,然后便踢踢踏踏的下楼去。
庞牧和晏骄落后一步跟着,看着前面色彩缤纷的身影低声咬耳朵,“你说他等会儿出门还会不会扇扇子?”
今天早上晏骄用仅剩的现代神器:温度计测过温度,差不多是零下九度的样子,而且望燕台又以冬半年狂风肆虐出名,格外干冷,寒风吹在脸上便犹如刀割一般。
若果然三皇子敢在外面扇着扇子发浪,他们绝对敬他是条汉子。
事实证明,三皇子确实不敢,还没出门前他就熟练地将扇子交给随从保管,然后乖乖披了大氅,暂时掩盖住满身骚气。
这条街上高楼林立,人群密集,城外的风刮进来时就不大了。考虑到茶馆据此地也不过几百步远,骑马坐车还不够折腾的,三人干脆步行过去。
“我虽生在京城,但隔三差五就听到定国公又破了什么案子,真是替你高兴啊。”三皇子开心道,“若是我什么时候也能如临清先生一般,四处游走就好了。”
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光头皇子,连个职位都没有,也只好自称我。
类似这种太平日子过久了,单纯想找刺激的,庞牧也见过不少,驾轻就熟道:“都是大家通力合作的功劳,非我一人之功。殿下也莫要将行走江湖想的那么美妙,且不说旁的,到时什么高枕软卧锦衣玉食都顾不上了,没准儿还要风餐露宿……”
对某个领域一无所知的人纵使要想象也必然面对无处下手的窘境,恰如三皇子从未出过京城,哪怕素性荒唐也没断了锦衣玉食,所以饶是庞牧说的再如何惊险艰苦也实在体会不到。
他刚要表示无所谓,却听庞牧说到“……连着百十里荒无人烟,吃喝拉撒都在路上”时,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没有恭桶吗?”
话音未落,就见庞牧和晏骄齐齐投来关爱傻子的眼神。
谁踏马出门还要单独扛着一个马桶?
三皇子被他们看的一缩脖子,一双大眼立刻看向身后侍从,“快记下来,回宫后我要说给母亲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