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情况着实说不上轻松,但齐远这个插曲也实在叫人紧张不起来了。
泡过的人头很难跟美观挂钩,晏骄和郭仵作神色自若的摆弄半天,又请了刘家下人前来辨认,首先进一步确认了死者身份,其次,就是更加认定之前的推测:
小孩儿是在睡梦中被杀死的,稚嫩的脸上尤带着安详;而刘掌柜死时确实已经醒了,整张脸看上去都非常狰狞。
庞牧抱着胳膊看了会儿,跟只剩一个脑袋的刘掌柜对视时就觉得有点瘆得慌,“有没有可能凶手是看了他的表情后才决定要砍头的?”
杀人毕竟是很不容易的事,哪怕长期沙场征战的军人也不敢说自己能够完全摆脱这种困扰,那么有没有可能凶手当胸一击时刘掌柜就已经死去,或是注定活不成,而当他满怀怨恨怒视凶手时,对手心虚了……
晏骄点头,“也不是不可能,除了当初翠环山一案,我曾经也接触过不少类似的案例,比如说将死者的脸盖住或是翻过来,戳瞎他们的眼睛等等。”
但砍头的,实在少之又少。一来难度大,二来凶残程度跟前面几项实在不是一个层面的。
见她一个年轻姑娘如此泰然自若,竟还敢上手摆弄,方兴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检查完毕之后,庞牧命人将头颅带下去做防腐处理。
屋子里火烛静静燃烧,衬的外头街上传来的梆子声格外清晰。
晏骄晃动下僵硬的脖子,揉了揉干涩而昏花的眼睛,这才意识到竟不知不觉到了三更天。
“今天先到这里吧,怪我没留神时间,”见她两只眼睛都熬红了,庞牧心疼的说,“先赶紧回去休息,其他的明儿再说。”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挺矛盾。
于公,晏骄实在是个很好的工作伙伴,每每合作起来都有种势如破竹事半功倍的酣畅淋漓,他打从心眼儿里器重,早已认定她是这个铁打团队中的重要一员;
于私,他又深深地爱慕着这个倔强的姑娘,恨不得将她供起来,不叫她受一点儿苦……
这可真是,甜蜜的苦恼。
晏骄也实在有些撑不住了,罕见的没要求坚持,乖乖上了马背。
小白马也是头一回加夜班,还挺兴奋,一路走一路瞧着街边灯火璀璨,尾巴在后面甩啊甩的。
晏骄到底心里装着事儿,走在路上还是忍不住问道:“才刚从刘家下人嘴里问出什么来了?”
“你这会儿听了,只怕家去后又要思来想去,越发睡不着了。”庞牧叹了口气。
“你还真懂我,”晏骄抿嘴儿笑道,歪着脑袋看他,“可你这样藏着掖着的,我也好奇,猜来猜去的,也睡不着。”
换算成二十四小时计时法,现在已经将近一点了,但因为是峻宁府一年一度的大型庆典活动,街上还是有很多满脸笑容的行人。
不远处有人在爬杆杂耍,引来一阵阵潮水似的喝彩声,听上去简直是太平盛世。
可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不远处的一所院子里刚发生了一起惨绝人寰的凶杀大案,一个尚未来得及体验人世繁华的孩子已经永远失去了机会。
“咱俩也算绝配了,人家巴不得做耍,你却巴巴儿来问。”庞牧笑着摇头,将几条重要的内容言简意赅的说了。
“外头人都说刘掌柜夫妻伉俪情深,多年来从无第三人,但刘杏的丫头却说,其实夫妻二人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至少已经有两年没同房了。”
晏骄微微睁大了眼睛,觉得倦意和困意似乎消散了些。
那两人不算年轻,可也在虎狼之年,按理说不该怎么冷淡的。
“还有呢,”庞牧伸手替她拍打下刚才满地乱爬弄伤的灰尘,“今儿那丫头其实听见了点动静,似乎就是家具倒地的响动。不过据她所言,男女主人经常吵架拌嘴,两人都不是软糯脾气,动手也不在少数,打砸家具就更多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也不敢劝,只是老实躲在自己屋里,等风平浪静后再整理,可没想到……”
这风倒是平了,浪也静了,然而却是一片死寂。
“她没瞧见什么人么?”晏骄好奇地问道。
庞牧有些无奈的摇头,“那丫头也不过十来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又那么晚了,躲着躲着就睡过去了。”
晏骄哭笑不得的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叹息。
夫妻貌合神离不算什么稀罕事,若单纯因刘杏常跟丈夫吵架就将其定为凶手未免太过武断了些。
“对了,”晏骄忽然又记起来一个细节,“她说至少两年没同房?”
“对,”庞牧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个可疑之处,就在大约两年半之前,刘家突然遣散了许多仆人,又陆陆续续采买许多,今儿留守的几个全是新来的。”
“好端端的,为何遣散?”这也太奇怪了。
人都需要磨合,用顺手了不容易,若非有重大缘由,恐怕谁家也不会作此举动。
两年半?
晏骄越发没了困意,原本一团浆糊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那个孩子!
她跟庞牧对视一眼,哪怕不开口,已经猜到对方也在想这个问题了。
刘家人口非常简单,若说能有什么大事发生,三年内能想到的就是孩子降生了。
“我已吩咐下去,从明天开始便找刘家的旧仆人问话,同时调查刘掌柜和刘杏的社会关系、人际交往,应该有所收获。”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回去时岳夫人竟还在等着,见他们平安归来,先就松了口气,又虔诚的念了句阿弥陀佛。
“你们突然离席,下头的人又说不清楚,我担心的了不起,”老太太一左一右拉着道,“如今你们安安稳稳的回来,我这颗心啊,才算是又放回去了。”
晏骄和庞牧就都笑,又催她回去歇息。
“人老了,哪里还要那么多觉?”老太太笑道,“倒是你们,瞧瞧,这才几个时辰不见,这就瘦了一大圈!”
晏骄下意识去捏自己的脸:“……没这么夸张吧?”
“你自己摸不出来,”老太太斩钉截铁道,“席间你们也没吃好,饿不饿?是先吃点宵夜还是先去睡觉?”
有种瘦叫亲妈觉得你瘦,有种饿叫亲妈觉得你饿,着实是世间最无法抗拒的定论之一。
于是到最后,两个小辈又被拉着灌了一碗熬得浓浓的金黄小米粥,老太太还在里头加了香喷喷的腌制鸭肉和几样蔬菜丁,盐津津的,好喝极了。
第77章
大好的日子发了大案, 更别提死者中还有一个三岁孩童,大家的心情很沉重且压抑, 巴不得即刻破案, 不少人都选择彻夜工作。
虽不必熬夜验尸, 可晏骄也是辗转反侧,将从庞牧口中得来的消息在心里转了几十个来回, 先后排演出数种可能又一一推翻,直到东边天际蒙蒙亮才迷糊过去。
半梦半醒间, 晏骄隐约瞧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儿咧嘴冲自己笑。待她上前,那孩子却又突然摘下自己的头颅捧在手中,血淋淋的递过来……
晏骄骤然惊出浑身冷汗,僵尸一样弹坐起来, 睁着干涩的眼睛望过去时, 小徒弟阿苗已经熟练而麻利的摆好早点,开始替她收拾屋子。
这个时候的弟子可不像后世那样轻松,拜师几乎相当于给自己找个爹妈提前孝顺, 一应衣食住行都要照顾,不然外界舆论就足够压死你了。
这叫“磨”,不磨不成器, 是整个社会都默认的规矩。
而即便这么着,也依旧有相当一部分师父只享受, 任由徒弟当牛做马,几年下来半点儿真本事也不教。
所以对晏骄这个改变自己命运却不摆架子的师父,阿苗是真心感激, 哪怕对方几次三番强调不必如此,她还是坚持下来。
晏骄扭动着僵硬的身体起床,简单做了几个拉伸动作,洗漱完毕后招呼道:“先别忙活了,坐下跟我一起吃饭。”
时间久了,她也知道该如何拿捏分寸。
见她语气严肃,阿苗果然飞快的去洗了手,老老实实来到桌边,不过还是习惯性的替她盛粥摆筷,等她先动了筷子才道:“师父的两件秋衣得了,等会儿吃过饭试试大小吧。”
“虽说立秋了,可秋老虎少说也得再猖狂个把月,纱衣穿着都嫌热,急什么?”晏骄无奈道:“你自己课业够忙了,哪里来的这些闲工夫做衣裳?”
不管外头风俗如何,可在晏骄眼中,这就是个才十五的小姑娘,后世上高中了吗?整日跑前忙后当牛做马算什么事儿?
阿苗抿嘴儿一笑,心里满满的感动,“跟着师父,我的日子够松快了。老夫人也说呢,您做这活儿,衣服耗费的快,得多做两套预备着。”
说罢,又一副老妈子相的叹气道:“昨儿您直接穿着宴会的大衣裳就去了,听说满地下又跪又爬,才刚我已看过换下来的衣裳,膝盖和下摆好些地方都磨坏了,又是灰又是血,哪里还能穿出去?只能改成旁的。”
晏骄有点心虚,小声逼逼道:“什么又跪又爬……”听着怪怪的。
末了也跟着肉痛起来,捶胸顿足道:“那料子还是京里赏的呢,叫什么云影纱,昨儿头一回上身,没想到这么不耐磨!”
听说可贵了,昨儿宴会上好些官太太、官小姐看的眼睛都直了,谁能想到短短几个小时之后就要退出历史舞台。
这么想来,工装还真得现代社会那种化纤料子做,便宜又耐操。
“谁家的好料子耐磨?”每到这种时候,阿苗反倒像照顾人的长辈,又好笑又好气的说:“谁又跟师父似的,这样不管不顾的。”
晏骄哼哼两声,到底没再说话。
不过说起跪和爬,昨儿晚上忙的时候顾不得,今天早上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两个膝盖都硌的青肿起来,小腿上也冒出来几块不知什么时候磕碰的淤青,不知得疼多少天,唉。
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舀粥吃。
今儿早上是洁白的大米粥,小火慢熬出晶莹米脂。金黄的南瓜花卷做成胖胖的蝴蝶,中间夹着甜甜的豆沙馅,另有一样椒盐酥饼,小菜是丝瓜酿蛋、清炒时蔬和两样小酱菜。
好吃,但是……
到底是大厨,感觉还顺便选修了养生专业,非常讲究清淡,以至于虽然手艺没的说,但吃了这些日子以来,晏骄嘴里已经快要淡出鸟来了。
本来么,大夏天的胃口就不好,一天三顿这清汤寡水的,晏骄感觉自己的心灵连同五脏六腑都被涤荡一清,随时可以准备出家了。
她叹了口气,“等会儿我列个单子,你叫小金去买了菜,按照上头写的处理干净了预备好,晌午咱们自己开火。对了,跟老夫人那边也说一声。”
小金和小银是前阵子晏骄院子里添的两个丫头,她自知没有董夫人那样出口成章的才气,索性简单直白的起了这么个名字,当初廖无言听说后直翻白眼,大叹焚琴煮鹤。
老太太快六十岁的人了,可身体倍儿棒,胃口极佳。她有大半生在西北闯荡,口味非常追求刺激,简直跟晏骄相逢恨晚。两人经常背着庞牧偷偷凑在一起啃麻辣鸭脖子鸭翅膀腐竹豆干豆皮等一系列,然后在上火起泡时相互作伪证,可以说已经培养出浓厚的战友情谊。
晏骄这几天熬得够呛,估计老太太也差不多的心情……
阿苗答应了,又提醒道:“只是才刚有几位夫人递了帖子进来拜访,没准儿老夫人晌午要留饭呢。”
晏骄一怔,她倒把这事儿忘了。
“先叫人传话,看那头怎么回。对了,等会儿你跟我一起去开会,机会难得,仔细听,用心学,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问。”
阿苗满心欢喜的应了,不过马上就有点忐忑的问:“师父,我能去吗?”
晏骄满脸奇怪,“你是我徒弟,跟着去打个下手,混个旁听不是很正常的么?怎么,有人说什么了?”
“倒也没明说,”阿苗也不藏着掖着的,“就是那张勇和李涛两位仵作,瞧着是不大待见我,师父可别因这点小事跟他们闹不痛快。”
在大部分人看来,女仵作已经算叛道离经,偏这女仵作又收了个女徒弟,简直是叛上加叛,人神共愤!
“我当什么,”晏骄嗤笑一声,大大方方站起来,挥舞拳头豪情万丈道,“你师父这头已经开战了!”
阿苗:“……哇。”
师父好厉害!
今儿早起天就阴沉沉的,约莫是要下雨,空气凝固了一样的闷,稍微一动弹就出一身油汗,难受的了不得。
“对了师父,”阿苗把拧到半干的手巾递过来,“您让买的鸭子我买回来了,还有那布料,小银也比对着您剪下来的那一块去外头买了,又下水洗了几回,如今手感已经几乎一模一样,都给您放在屋里了。”
晏骄重新擦过手脸,只觉神清气爽,狠狠夸了她两句,“大热天不能叫你们白跑一趟,去里头我的钱匣子里抓一百钱,你跟那两个小丫头买糖吃去。”
阿苗失笑,“回头您做了好吃的,多给我们留些解馋也就是了。不过师父,您要那些东西做什么?鸡鸭也不让杀。”
“血滴试验,”晏骄道,“等会儿你也来看,这不同高度下液体落下的痕迹也不一样呢……对了,这会儿大人做什么呢?”
“杨旺醒了,大人正带人审着呢。”阿苗道。
她知道自家师父必然要问的,所以一早就多了个心眼儿,提前去打探了。
晏骄点点头,心道也不知杨旺能不能提供点有效线索,转脸忽见桌上多了一摞礼单,不由奇道:“这是哪儿来的?”
“呦,我差点儿忘了,”阿苗一拍脑袋,“昨儿晚上五爷奉命送来的,说是下头官员和商户们孝敬给大人的东西,他不耐烦看这个,叫都一股脑儿抬过来交给师父处置。我见您回来时熬得眼睛都红了,不忍打扰,准备今儿白天再说的。”
“拿给我算什么事儿?”到底没正经过明路,未来婆婆还硬朗呢,自己先就急不可耐的收了,传出去成什么了?
阿苗想起来昨儿晚上小五笑的人畜无害的模样,也跟着抿嘴儿乐,“这还是昨儿晚上老太太悄没声跟大人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