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背影渐渐融汇在往来人群中。
庞牧笑看一回,也溜溜达达回去了。
这回的监考官叫柳潼,天平二十二年一甲探花,端的才华横溢,与廖无言很说得来。
卫蓝前些日子就带着大河启程回原籍都昌府备考去了,廖无言骤然清闲下来,正好柳潼昨儿吃了药好些了,这会儿就又拉着廖无言说个不停,顺便讲些监考事宜。
准备再次充当吉祥物的庞牧插不上话,索性也不去打扰,便转了个弯去找晏骄,进门时就见对方正皱着眉头嘟嘟囔囔往坛子里放鸭蛋。
“自己在这儿说什么呢?”庞牧过去在她对面蹲下,顺手摸了个鸭蛋想帮忙。
“哎呀你笨手笨脚的,别弄碎了。”晏骄往他手背上一拍,嫌弃的毫不掩饰。
话音未落,就听咔嚓一声脆响,却是庞牧学着她的模样想放鸭蛋,谁成想连个方向都没把握准,蛋屁股磕在坛口裂了缝。
这就很尴尬了。
庞牧干笑,赶紧趁蛋液流出来之前丢到一边的碗里,顶着晏骄火辣辣的杀人视线道:“那什么,这个蛋不大结实。”
“它就是个蛋!脆弱是天性!”晏骄气的捶了他一把,又以自己为圆心画了个大约直径三米的圈,丢了个小马扎给他,凶巴巴道,“你就在圈外蹲着,不许靠近,更不许伸手!”
“我也不是故意的……”
六尺多高的汉子委委屈屈蜷缩在马扎上,安静看了会儿又忍不住吭哧吭哧明目张胆的往前蹭了一大步,问:“我记得上个月你不是也腌了一坛子么?那个还没吃的,怎么又腌上了?”
“那是松花蛋,时间久,”晏骄道,“这是咸鸭蛋,这么热,八、九天正好,有先有后,刚好都能赶上中秋宴。”
咸鸭蛋腌到流油,不光单切好吃,还能用来烤制蛋黄点心呐。什么蛋黄酥、蛋黄月饼之类的。峻宁府内的大厨房里倒是有烤炉,回头得空了她也去瞧瞧,看能不能照样在自己小院儿里砌一个,等摸索好了温度,烤制东西就方便了。
最近太忙,顾不上折腾烤炉,且先借大厨房的用吧。
至于松花蛋,那做法可就更多啦,什么皮蛋豆腐、皮蛋瘦肉粥的,只是不知道这些人吃不吃得惯……
“松花蛋?”庞牧茫然,“松树上结出来的?”
晏骄噗嗤一笑,“等吃的时候就知道了。对了,过来干嘛?”
“哦,”庞牧也不追问,“难得忙里偷闲,想你了就来瞧瞧。”
晏骄斜眼看他,眼底带着笑意,“早饭时不才见了么?净说假话。”
“我没说假话,”庞牧一本正经的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照这么算,咱们少说也得小半年没见,都快想死我了。”
晏骄给他逗得咯咯笑,又听他问:“刚才你反复念叨什么呢?”
一提起这个,晏骄倒也来了兴致,“就是那个道观里的符咒,不是用水银描绘的吗?可正常情况下,水银根本不可能渗入纸张啊,我就说想不通他们怎么做到的。”
她就想着,其实炼丹的本质就是化学反应,那些道士应该是无意中发现了某种与汞反应的成分,使其变得易于操作,这才有了利用汞的挥发性招摇撞骗卖符咒的营生。
可惜她化学学的一般,对这些相对深入的东西不大懂,今天突然想起来,就把自己套住了。
“这个我倒是知道,”庞牧笑道,“之前我还问来着,据说有一种白色的粉末,混合之后会让水银在几天之内变得粘稠且容易沾附,不过慢慢地也就飞了。”
粉末?什么粉末?晏骄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
见她这么感兴趣,庞牧就提议把那几个道士再追回来。
“追?”晏骄这才想起自己好像从没问过那道观的后续处理,“你把他们撵走了?”
“自然不能留着,若非咱们发现的早,只怕日后也不愁没人受伤,真要说起来,他们可不是害人精?”庞牧嗤之以鼻道,“我叫人封了他们的道观,没参与的道士分批迁到别的道观去修行,有份参与的道士们却难逃干系。他们虽然是在册的道士,我不好决断,可也不能轻易放过,就先打了板子,又写了条子,通报沿途各地官员知晓,派人押送去京城什么道士老巢里叫他们自己处理去!”
晏骄失笑,“这都走了一天多了,算了,案子都破了,我知道也没啥用。”
不多时,弄好了鸭蛋,庞大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被指挥着搬到小厨房里。
两人正划算啥时候开始烤月饼呢,林平那熟悉的嗓音就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大人!晏姑娘!”
两人齐齐一抖,都在瞬间看到了彼此眼中疯狂翻滚的抗拒:别啊!
这小子一吆喝准没好事儿。
然而很快的,小金就把林平引了过来,才一进来,就见里头俩人满脸抗拒,浑身上下都写着嫌弃。
林平满头雾水,还往自己身后看了眼,“大人,看啥呢?”
“看你!”庞牧没好气道,“行了,说罢。”
“哦,”林平道,“廖先生和柳大人说请两位过去呢,说有关于牛瑞的线索。”
牛瑞!
对啊,柳潼入官场十数载,难得现在还活跃着,没准儿还真能提供不少有价值的线索呢。
庞牧以全新的眼神将林平上上下下打量几回,重重拍打着他的肩膀,感慨万千道:“好小子!”
你竟也有不报死讯的时候!
啊,孩子大了,懂事了……
往那边跑的时候,晏骄还在心里把廖无言感激了千遍万遍,难为他在这个时候还没忘了帮自己摸排。
晏骄和庞牧一路手拉手狂奔过去的时候,就见两个中年文士正在桌边对坐,同样清瘦俊逸,同样翩然出尘,举止潇洒,可以说非常养眼乘以二。
晏骄在心中暗赞一番,上前行礼问好。
一趟就折腾出下巴尖的柳潼忙起身向庞牧行了大礼,又叫晏骄不必多礼,四人分主次重新落座。
柳潼自嘲一笑,“我素日也做些八段锦之类,君子六艺也是熟练的,没成想都是假把式,好端端坐着马车出来,竟也成了这个德行,叫诸位见笑了。”
众人便轮流宽慰一番,这才逐渐进入正题。
听廖无言突然问起牛瑞,柳潼虽觉奇怪,倒也识趣,又感激衙门众人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并未多问,只是道:“我确是识得他的。此人出身一般,颇有些急功近利,面上却爱摆出一副清高模样,表里不一,为许多朝臣所不喜,当年他被牵连,竟无人肯出面为他求情,落得去官返乡不过意料之中罢了。”
他这么一说,晏骄越发确定董夫人说的这个牛瑞就是玉敏的父亲了。
据说玉容的外祖母家是富商,几个女儿嫁给寻常人家委屈了,想嫁高门又不能够,倒是似牛瑞与张横这等寒门出身的,既不敢要求太多,却又有可能飞黄腾达……
之前晏骄已经跟人确认过,牛瑞正是峻宁府西边相邻习庆府人士,而现在张横又任峻宁府辖下昌平知州,如此看来,乳名玉敏、玉容的两个小姐妹见面确实很容易,也就跟之前晏骄的推测对上了。
晏骄问道:“柳大人可知牛瑞有什么好友,或是往来密切的人么?”
玉容和玉敏的身份确定了,接下来便是秦云和王佩。那二人隐隐唯玉敏马首是瞻,最大的可能就是对方家世压他们一头。
所以秦云和王佩要么是小官之女,要么就是本地乡绅之女,不然身份够不上,也不可能与玉容、玉敏成为朋友。
柳潼近来也频频听闻她的大名,见她果然思维敏捷不输男儿,不由微微颔首,眼神柔和几分,“官场之上,好友却不多见,不过牛瑞确实与一人往来甚密。有个叫方封的,两人是同乡,当年入京科举路上相识,又是同一科的进士,关系匪浅。”
“方封?”晏骄迅速在小本本上记下这个人名,准备回头再在习庆府那边的户籍档案中确认一下,“那大人可知这个方封现在何处?”
“与牛瑞不同,方家祖籍习庆府,祖上却颇清贵,曾出过帝师,可谓显赫一时。只是接连几代没个撑得起场面的,如今早就没落了,不过仰仗以前的老底和人脉罢了。”柳潼习惯性的捋了捋胡须,点头,言辞间却有些不屑,“当年牛瑞与方封等人拉帮结派,四处串联,倒也一度混出点名堂。奈何本事不济,又没什么可靠的根基,在一次次争斗中接连落败,最后被先帝所弃,都一并撸了官职,如今应该也在老家吧。”
都是做官的,谁不是人精?虽然廖无言他们自始至终没表态,但柳潼也猜到必然不是什么好事,自然更不避讳自己的态度。
这几天晏骄等人都在翻看各处户籍,对这一带的名人印象颇深,现在柳潼一提方家,脑子里就都对上了号。
确实如他所言,习庆府有个曾盛极一时的方家,奈何先帝在世时就已经江河日下,家中祭田和庄园都被卖了不少,剩下一座占地颇广的祖宅却也年久失修。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家里没个出色的后辈撑门户,方家早已沦落为十八流世家,剩下的只有被翻来覆去说烂了的旧日辉煌,连街头巷尾的老百姓提起时都要骂一句不肖子孙。
庞牧摇头叹息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若一个家族只会说什么我家当年如何如何,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所以说,方封很可能也在习庆府,甚至极有可能与这桩秘闻有关联!
可惜他姓方啊,难不成还有一个姓方的姑娘曾活跃在玉容的小圈子里?
那么她如今在哪儿?
晏骄突然想起来当时玉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拐弯抹角打探消息时的言辞:
“那样久的案子,也能破?”
晏骄忍不住在心底抽了一口凉气,同时缓缓冒出另一个新猜测。
正在沉吟,却听柳潼突然又想起来一个人,“对了,与牛瑞和方封同科之人还有一个叫徐松坚的,三人一度一个鼻孔出气,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闹翻了,徐松坚公然重新站队,倒是保住了前程,如今已是四品官儿了。”
又来一个。
晏骄沉默着往本子上添了几笔,又画了几个剪头、打了几个问号,只觉眼前迷雾遍布,脚下尽是泥潭,全然不知出口在何方。
牵涉多位官员,又能让几位官家小姐讳莫如深,多年来缄口不言的,注定不会是小麻烦……
她看着本子上越来越多的名字,越来越乱的人物关系,隐约觉得自己好像不知不觉就踩在荆棘堆上,手里捧着一个已经开了一条缝的潘多拉魔盒,进退两难。一个不小心,前功尽弃不说,也很容易引火烧身。
她的脑海中仿佛蹦出来两个小人,一个拼命劝她“悬崖勒马”,不要多管闲事,以免受池鱼之灾:
其实本来也没人报案不是吗?或许只是她想太多,毕竟直觉也有出错的时候。
而另一个却在温柔鼓励,鼓励她不要忘记职责,勇敢的去探索真相。
回去的路上,晏骄一直精神恍惚,频频走神,若不是庞牧在旁边拉着,早就从台阶上滚下去了。
“别担心,”庞牧看出她的担忧,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握在掌心,“有我呢。”
晏骄苦笑一声,“我就怕给大家添麻烦。”
庞牧失笑,轻轻往她额头上弹了下,“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跟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要骂你心细如发?”
晏骄噗嗤一笑,好像连日来压在头上的担子被人分了一半,突然就轻松了点。她低头摆弄他的大手,还是习惯性嘴硬,“胡说八道。”
“我哪里胡说?”庞牧用额头蹭蹭她,“她是苦主,咱们这里是衙门,为百姓伸冤是本分。人家都求到门上来了,莫非偏要装傻充愣?不说别人,只怕圣人和娘都要捶死我了!”
“即便真有麻烦又如何?我这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这辈子也没少过麻烦,少这一回不少,多这一回也不多。”他狂放的笑,眼中一片坦荡,只是这么看着,就叫人莫名相信,相信这世上其实真的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
“为官做宰也好,查案洗冤也罢,哪一样不是得罪人的?从小到大,我得罪过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一直前怕狼后怕虎的,那索性也不要穿这身官皮了。”
他就是圣人手中的一柄剑,合该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越是如此单纯直白,圣人就越信任他。
如此,江山稳固,友谊长存。
庞牧一番话落地有声,说的晏骄惭愧难当。
是啊,你是个法医啊,当年不也曾立下过誓言,要扫平世间一切冤屈?怎么这会儿偏就缩了?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抬起攥着的小拳头,“好,咱们就查个水落石出!”
“这才是我的好姑娘。”庞牧大笑,也抬起拳头跟她碰了下。
稍后两人重整旗鼓,又去找方封的户籍档案,果然有了重大发现。
“你看!”晏骄指着上头一笔说,“方封原本有个比玉容大不了几岁的女儿,但是大约两年半前溺水身亡,死时年仅十八岁。”
溺水身亡并不算稀奇,但偏偏是这个年纪,又是极有可能与玉容有交集的女孩儿,这就很可疑了。
很多事情就怕深挖,而像这种越挖越有迹可循的,基本上就有猫腻无疑了。
庞牧也有点兴奋,顺着往后找了一回,“当时负责验尸的是一个叫苏本的仵作,我这就叫人打听此人下落。”
太平年间但凡有人死亡,须得本地仵作验明后才可报往衙门,然后由管理户籍的官员核对无误后销了。若那位方姑娘的去世当真存疑,那这个苏本就很关键了。
接下来,他们又在习庆府一众小官小吏和乡绅之内层层筛选,结合户籍文档,以及终于回来的小八带回的消息,确定了王佩和秦云的身份。
秦云是县令之女,而王佩的祖父则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父亲也颇有才名,当年虽考中进士,却一直郁郁不得志,最后索性辞官回乡,与老父一并开了一家小小书院,多年经营下来,到了有了几分名头,每年都有不少学子从习庆府各处慕名而来。
身份确认之后,几人之间的关联和共性就很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