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晏骄下意识看向白宁,“换籍贯?这个应该难度很大吧?”
“很难,”白宁皱眉道,“这个还不同于卖身为奴,妓子都是当地官府记录在册的,若是官员获罪后沦为官妓还要更复杂。因为像这种程度的案件都是圣人亲自判,档案文书统一握在朝廷手中,地方官员也不能轻易更改。”
晏骄嗯了声,将这封信重新看了一遍,着重点了点日期,“你还记不记得张夫人说的,两年前张横一伙人曾宴请过京城来人。”
白宁慢慢睁大了眼睛,“你是说?”
“对,我现在怀疑梨慧所谓的解决之法,就是长辈宴请的这位官员。”晏骄斩钉截铁道。
她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种种迹象都表明两边脱不开干系,而她的直觉也告诉自己,世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两年前八月初九这封信,是梨慧给玉容的最后一封信,甚至也可能是这个姑娘的绝笔。
而正是这绝笔,却又为错综复杂的案件提供了几条关键线索。
剩下的两张白纸显然是玉容匆匆写就,不仅字迹有些有些潦草,言辞也有些混乱,而且都没等墨迹干透就胡乱折起,不少地方都被墨迹沾染。
当日玉敏等人走后,玉容越想越害怕,猜测自己恐遭大祸,便将这些年攒下的书信和几点自己的猜测飞快写下,交给丫头知春。
玉容这几年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几条线索不知被翻来覆去念过几百几千遍,虽然时间仓促,但仍难掩条理清晰。
当年梨慧出事后,她曾前去吊唁,当时就发现方家人的态度有些奇怪,不过也觉得可能是悲伤过度,也没多想。
可后来她询问起梨慧去世前的事情时,方家人的表情就很不对劲了,而且几个人前后几次的说辞中也有细微的漏洞,细细推敲过后就发现合不上。
玉容回去后与父母说起此事,谁知素来疼爱她的母亲一反常态,严令日后不许提及此事。玉容越想越不对劲,亲朋好友的反常反而激起她的逆反心,后来竟偷偷派人去找那位任公子,却被告知梨慧去世没多久,任公子也踪迹全无,生死不知。
甚至就连父亲和几位官员宴饮当日的画舫也意外起火,烧了个干净。
但多年调查总算有了点结果,她久经周折,总算找到了当日在酒楼伺候的小厮,花费重金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消息:听说那位京城来的贵客姓闵,三十岁上下年纪。
这张信纸的最后,玉容匆忙写道:“……势单力孤,如履薄冰,情知难以回头,然身处绝境仍奢望奋力一试,”写到这里,字迹明显粗浓许多,显然是主人正处于极其复杂又痛苦的心情中,久久无法继续,“还望量力而行,自保为上,连累之苦,来生再赎。”
晏骄和白宁不禁心神俱震,眼前仿佛浮现出一道柔弱的影子,明知虎狼环伺,大难临头,可仍咬牙坚持,不惜奋力一搏。若是旁人,只怕要以性命相逼,可她终究不忍,最后反倒自责、劝告起来。
这哪里是求救信,分明是遗书啊。
晏骄的心砰砰直跳,才要开口,却听白宁抢道:“依我之见,她暂时应无性命之忧。”
一句话将晏骄点醒。
确实,既然张横一伙已经被惊动,很可能也猜到他们在暗中调查,要是在这会儿对玉容下手,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气,“如果他们足够高明,张家或许还会叫某些人见见她,好让外头所有的人都知道玉容好好的,张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见她没有乱了方寸,白宁面带赞许的点点头,“确实如此。”
人应该是没事的,只是没了自由罢了。
第91章
次日自家人凑在一处吃饭, 晏骄和白宁果然将那几首诗词给廖无言看,后者看后不禁点头称赞。
“用典精妙, 温和又悲壮, 已是自成一家, ”廖无言抖了抖手上信纸,颇感兴趣, “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晏骄飞快的说了来历,不死心的问:“先生可曾见过类似的?”
每个人的文风都是不同的, 这些遣词造句之间的差别落在廖无言眼中,便如白纸上的黑字,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廖无言摇头,想起对方身世又不禁唏嘘, “民间素来藏龙卧虎, 确实可惜了。”
正值科举,白宁顺口问道:“假如他能参加科举的话,能中吗?”
廖无言想也不想的点头, “此人胸有丘壑,所作气象万千,当为三鼎甲之才!”
众人都是一惊, 这可比得上他对卫蓝的评价了。
晏骄怔怔的,良久才叹道:“造化弄人啊。”
庞牧素来欣赏廖无言, 对他口中的人才自然也是推崇的,当即道:“既然是习庆府人士,可使人暗中查访, 破了案子之后大可将人留下,也算有个出路。”
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他带过的将士中多有三教九流之辈,可只要没有坏心,出身又算的了什么呢?
晏骄看着他,眼中满是自己都没觉察的柔情,忍不住悄悄在桌下握了他的手。
世人成见极深,像是仵作,像是妓女,很少有真正不在乎的,能毫不犹豫说出这番话的,也只有他了。
庞牧用力回握,开口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晏骄:“……如此突然,我选择先听坏消息。”好歹有个下限,后头的好消息还能给点甜。
“给方梨慧验尸的仵作苏本下落不明。”果然是坏消息。
“王公公来了。”哇。
晏骄想了下,凑过去小声问他:“王公公可信吗?”
眼见本案牵涉到了在朝官员,而柳潼毕竟是个外人,她都不大敢问了。可那头没有自己人的话,实在不方便。
温热的香气扑在脸上,庞大人非常严肃认真的又靠近了点,这才点头,又放了个惊天秘密,“当年,我也算顺手捞了他一把,算是自己人吧。”
其实当年他何止捞过王公公,就连当今圣上,若无他不计回报保驾护航,只怕这会儿都能坟头上香多少回了。
晏骄低低哇了一声,眼睛里瞬间迸出来星星,“你怎么这么厉害?”
一记彩虹屁就给庞牧拍的晕晕乎乎,又凑过去,看着对方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影子,“再说几句好听的。”
这边当众拍上官马屁,那头齐远就摇头叹息,“大人色令智昏!”
——
车队辰时刚过就到了,晏骄大老远就看见那辆廖先生牌改良款马车,笑着迎上去,“王先生!”
王公公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想笑,破天荒自己掀了帘子跳下来,“晏姑娘!”
晏骄笑道,“一路上热吧?回家了就好了,月饼已经进了烤炉,还有冰冰凉凉的乌梅饮,歇歇正好吃。”
前几天她不过顺口提了一句想要个烤炉,没想到庞牧就记在心里,私底下找了匠人来弄,昨儿就整理好了。晏骄用土豆试了试温度,已经摸索的差不多,早上就上了月饼。
“回家”两个字一下子就触到了王公公的心,饶是他这么精于世故的人也不禁眼眶微涨,跟着点头,“到家了!”
太监大多艰难,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肯挨那一刀。饶是他如今权势滔天,可不还是孤家寡人的一个残废吗?那起子人明面上奉承,背地里全没好话!
他五六岁上就进宫了,半个亲人都没有,如今又是团圆节,一路走来全是阖家团圆欢欢喜喜的场景,别提多刺眼了。
可到了这儿,突然有人跟自己说,“哎,到家了!”
王公公就觉得自己心里一下子全都舒展开,畅快了。
哪怕对方是装的呢,至少装得像,他愿意信啊。
要不是实在不合适,他都想认了当干妹妹,以后他们俩孤魂野鬼的,也算有伴儿了……
晏骄不知道转瞬间王公公心里翻江倒海的活动。
她是真心觉得对方人不错,活的又通透,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态度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也算另类人生导师吧,所以是真心对待,没成想就入了眼,一回两回的处着,情分就这么攒下了。
王公公下来跟大家都问了好,往里走的时候就从袖子里掏了个锦袋塞过去,“我给你留的好东西。”
晏骄不肯要,“您回回来,回回给我带东西,这可就生分了啊。”
“嘿,这话才见外,”论起歪理,王公公可比她能说,“我不还吃饭呢吗?都是自家人,给妹,嗨,给点儿小玩意儿还不成吗?”
话说到这份儿上,晏骄也就收了,王公公还挺开心的叫她打开看。
晏骄抽了绳子一瞧,乐了,一兜子形态各异的小兔子!
金的银的玉的,纯色的镶宝石的,坐窝行走惟妙惟肖,都带着细细的孔,可以单独当玩意儿摆弄,也可以穿成坠子、耳环和手串什么的,都特别好看。
“这可真精致。”晏骄开心极了,一个个拿起来看,就发现都是一对一对的,没有第三个重样的。
王公公这会儿也知道国公爷没捂住,一串儿的身份都曝了光,索性也不瞒着了,“中秋么,可不就是玉兔?宫里今年新作的锞子,都是给上头主子的,下头不多,我特意找人换的,一整套都有了,或是赏人或是自己玩,再不济送人也不丢份儿。”
“我自己都不舍得戴了,怎么可能丢人?您可太有心了。”晏骄就有点感动。
这是啥,这就是限量款皇家节日纪念吉祥物啊,谁有脸嫌丢人?
见她这样,王公公越发得意,笑呵呵摆摆手,“这算什么?不过小玩意儿,后头还有呢,我都写了签子,已经叫人送进去了。”
晏骄正道谢呢,就听王公公又对一边的庞牧道:“你素来忙,瞧着又瘦了,国公爷,这能者多劳也得悠着点儿不是?”
庞牧还没说话呢,晏骄忙道:“不怪他,我自己苦夏,这几天又忙的脚不沾地的。”
王公公笑的暧昧,“瞧瞧,我还没说什么呢,这就护上了。”
庞牧应的毫不要脸,“那是。”
王公公乐了一阵,略正经了点,“但凡有用得到的地方,只管开口。”
话音未落,晏骄就刷的看过来,“还真有。”等的就是您这句话。
王公公:“……行吧,不过想先吃口月饼。”
晏骄点头如啄米,从后头推着人就往里走,“行行行,管够!”
才刚说完,就见小金小银合力抬着满满一大托盘,目测至少十多斤月饼往院中石桌上放。
晏骄往那儿指了指,诚恳中带着忐忑的问王公公,“够不够?”
王公公:“……”
第92章
大雨过后很快就重新热起来, 花木扶苏的院落内,有几个人围坐在廊下圆桌边, 正中一个巨大的月饼盘子, 非常显眼。
比起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柳潼柳大人出趟远门就去了半条命, 王公公的生命力和适应能力显然更为强大,这会儿瞧着除了汗多没任何不妥。
他也是真心帮忙, 顾不得休息,只就着凉丝丝的井水净了手脸, 然后真就坐下来吃月饼。
晏骄殷勤的切了几个装盘,努力摆出花形,还顺手撸了一把金灿灿的菊花瓣撒上。
可惜这就是圆滚滚的月饼,再折腾也上不了天。
王公公看着那经过摆盘也还是显得十分质朴的盘子, 再看看眼前那一座月饼山, 笑着摇头,插起一块吃了口,点头, “这个味儿倒不错,一点儿不比下头进的差,芝麻的?”
晏骄最喜欢广式月饼, 今天烤的也是这种。
“据说黑芝麻对头发好。”她的视线无意中划过王公公通风效果极佳的发顶,热情道, “爱吃就多吃几口。”
在御前当差形象多重要啊,回头可千万别因为脱发失了恩宠,不然哭都没地儿哭去。
王公公:“……我换个别的馅儿。”
揭人不揭短知道吗?年纪大了掉点头发算什么, 等你老了你也掉!
想这些的时候,他都忘了自己也才三十五。
晏骄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她是明明白白的真担心自己秃了,王公公有些哭笑不得,略吃了一口枣泥馅儿的,这便端过来乌梅消暑饮浅啜,“你想问什么?”
他到底长了一副北地肠胃,这南方点心乍吃起来稀罕,可总觉得腻腻的,还是留着肚子晚上吃好的。
对了,今儿还有羊肉面吗?
回京城后,他也趁着不当差那几天吃过两回,可总觉得缺点什么,就不是那个味儿啊!着实想得慌。
“朝中有没有姓闵的官员?”都是爽快人,晏骄也不瞎绕弯子,当即开门见山道。
“闵?”王公公略略一想,点头,“这个姓不大常见,有且仅有一位,乃是现任吏部侍郎闵行忠。”
吏部,可不就管着官员任免吗?这可真是太对口了。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他多大?”
王公公嘶了声,不大确定的说:“这个还真没太在意,他是哪年提拔的来着?约莫四十来岁吧。”
四十来岁?晏骄一愣,“您没记错吧?”
“这不能够,”王公公放下茶盏,抖开扇子扇了几下,“虽然具体年纪记不得,但大略还是清楚的。”
晏骄傻了眼。
玉容信上写的明明白白,分明就是三十岁上下,即便已经过去了两年,可也不至于蹦到四十岁呀,差的忒多了点。
“他有没有兄弟?”庞牧一语惊醒梦中人,晏骄连连点头。
“您这话可算问到点子上了,”王公公刷的收了折扇,当即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开了,“那闵行忠不错,可惜有个弟弟,叫闵行勇,那可真是贪婪好色不学无术,整日斗鸡走狗荒淫无度,闵行忠隔三差五就得给他擦屁股,好几回被人弹劾,官儿都险些保不住。”
说到这儿,王公公又往四下看了看,示意晏骄和庞牧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其实之前吏部尚书告老还乡,闵行忠是极有希望上位的,可惜啊,他那个弟弟忒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