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着醉人的馥郁酒香,街坊邻居们都想去敲秋家的门问问这“百里闻香”要怎么卖。可谁都知道锦衣侯与蓬莱县主两位京城里的贵人都住在秋家又扩大了五、六倍的宅子里。怕惊扰到贵人,谁都不敢去带这个敲门的头。
就在众人小声议论的当儿,顾凌霄带着柳绿桃红还有秋宝山从秋家宅子里走了出来。
大伙儿一看,嘿呀好家伙!这田桂花竟然让人抬出一块用红绸包裹着的匾。
暗红色的酸枝木从红绸里露出个角来,隐约可见上面用金漆描了刻字。那字虽然只露出一点儿,亦能窥见这提字之人必是书法大家——不过一竖,磅礴气势已收敛其中,可想而知红绸后面将是一副多么霸道的字!
众人议论纷纷,都不知道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因此大伙儿都更兴奋了。等那酸枝木的牌匾被稳稳当当地挂在秋家大门上,鞭炮铜锣与唢呐齐响,还有舞龙舞狮从两边跳出,人群里顿时一阵欢腾。
顾凌霄含着笑,在唢呐吹到最高.潮时揭下了红绸。
牌匾上书“闻香酒坊”四个大字。字型张扬不羁,字态随意洒脱,整幅字笔走龙蛇酣畅淋漓,如银钩,如铁画。果真霸道如斯。
“今日,我闻香酒坊正式开业。一来要让天下皆闻我酒香,二来要开宗立派传我之佳酿,三来——”
“要我之酒魂不灭!”
如此桀骜之语要是出自他人之口只怕会招来谩骂。然而此时四周酒香弥漫,众人像是连血液与魂魄都被浸泡在了“百里闻香”之中。不但口齿生津喉头连连滚动,更是不及接过柳绿桃红等人送上的试饮已心魂俱醉。
如此佳酿就在眼前,再是酿酒世家也是拍马莫及。又有谁敢说顾凌霄是妄自尊大、大言不惭?
萧晋凡与蓬莱县主身份尊贵,自然不会到闻香酒坊门前去凑热闹。早在秋家宅子开始动土扩建的时候萧晋凡便买下秋家对面的土地,此时这片土地上已无家宅,而是新立了一家酒楼。
萧晋凡与蓬莱县主就坐在这家还未开张的酒楼的三楼雅间之中,姨甥各自以“香梅雪”、“千山玉露”干了一杯,饮罢相视而笑。
说来也是奇事,大凡酒类只要味道混杂在一起就会令人不快,酒香统统变成酒臭。然而顾凌霄酿出的酒放到一块儿却是依旧各有各的香,谁都夺不走谁特有的味道,谁都不会污染谁的香气。
只是可惜顾凌霄的酒没法与其他人酿的就放一起——顾凌霄所酿的酒香得太过极致、甘甜凛冽得太过入骨,其他人酿的酒放在她的酒面前就和水似的,不但失了香气,连滋味都寡淡至极。
“没想到这田桂花也是个聪明人,竟想到与你我联手。”
萧晋凡听见姨姨的话,忍不住哼笑一声,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哼笑声中包含着怎样的骄傲自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都懂,她只是说不出来罢了。”
蓬莱县主心头一突,生怕外甥下一句话又是:“所以姨姨你愿意让我娶桂花了么?”连忙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个了,端亲王府那边——”
秋家不是乡绅不是巨富,家里一个做官的都没有。秋宝山如今已经完全放弃了科举之路,专心钻营酿酒之道,也就不用指望他还能做个秀才举人什么的罩着家里了。
秋家光凭一个“百里闻香”就赚了如此多的银子,怎能不叫人眼红?更何况在“千山玉露”、“香梅雪”、“一杯忘忧”还不是顾凌霄的极限,她还打算推出更多品种的佳酿。
顾凌霄有“判官眼”和“阎王口”,但人的恶意哪里是一双眼睛一张嘴就能防住的?所以顾凌霄请萧晋凡与蓬莱县主入了股,闻香酒坊今后便是背靠端亲王府这棵大树。
不过就算不搬出端亲王的.名字来,光是锦衣侯与蓬莱县主的.名号也足以吓退任何宵小了。而只要端亲王不倒,凭着端亲王府的人脉,顾凌霄那一番“要让天下皆闻我酒香,要开宗立派传我之佳酿,要我之酒魂不灭”的话还真不是什么好高骛远。
至于端亲王府……
翌年九月,端亲王率众攻入宫中——昏君无道,与太子父子相残。匈奴见大齐内乱,趁势攻入边关,无数百姓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再放任天家父子争斗只会置大齐于死地。听闻太子被昏君囚于冷宫,端亲王下令前去营救。
入宫后端亲王一行势如破竹,因在冷宫内找不到太子,转而向昏君寝宫出发,不出半日已至昏君寝宫之前。昏君旋即自刎于寝宫,太子被成功救出,却是只剩下半口气,不出十日便薨了。
皇帝与储君先后逝去并没有让大齐陷入更大的动乱,端亲王亲自临朝,为摄政王。前尚书令张沉翳再度入京,官拜丞相。
而锦衣侯萧晋凡点兵三十万,欲往边关迎击匈奴——
第18章 老太她金口玉言
顾凌霄拍开一坛“千山玉露”的泥封,亲自给空碗里满上,再递给萧晋凡。萧晋凡身后乔大等人手里也都捧着柳绿桃红和秋宝山等人送上的佳酿。
关外几城相继失守,匈奴人已经快要深入中原腹地。一旦号称中原铁盾的樊城被攻破,整个大齐就会门户洞开。
樊城身后的万城、商城、云城、湖城是大齐最主要的粮食产地,此时正是秋收之际,一旦万城、商城、云城、湖城四城被匈奴攻破,大齐一年的收成就等于被匈奴拿去了八成。
此消彼长,别说剩下两成的粮食根本没法让大齐人活到明年春季再行耕种。得了补给的匈奴只会愈发凶悍——匈奴唯一的弱点就是身为游牧民族的他们缺少粮食补给,无法长时间进行长线作战。以往匈奴都是南下来劫掠一番便重回草原,这次少年匈奴王为报父仇蛰伏已久,一旦亮出獠牙利爪自然是准备能吞下大齐多少就吞下大齐多少。
关外也不是只有匈奴人一支对大齐虎视眈眈。若是匈奴人拿下作为大齐粮仓的四城,关外诸国与草原上的诸部族必定也要来掺一脚,不把大齐瓜分殆尽不停手。
到时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雄也无法阻止大厦倾颓。所以大齐国祚可说是全系于樊城之上也不为过。
萧晋凡此去就是为了支援樊城,而顾凌霄便是在为他壮行。
“珍重。”
平时吊儿郎当满身纨绔之气的萧晋凡此时一改往昔的轻浮模样,珍重地接过顾凌霄递来的“千山玉露”,一口气便饮尽了。他反转手腕,只见碗中酒液一滴不剩。
顾凌霄并不像萧晋凡这样严肃,她依旧用慈和而温柔的目光凝视着萧晋凡,就像在看自己的大孙子。
“莫道穷途末路,不如抬头看天。”
顾凌霄的声音不大,这没头没尾没关联的两句话只有萧晋凡一个人听见了。萧晋凡眉头微皱,想问眼前的老太她这是什么意思,然而顾凌霄已经端起碗凑到了唇边,同样将整碗“千山玉露”喝得涓滴不剩。
“侯爷此去必将成我大齐战神,所向披靡!”
乔大等人听见顾凌霄的吉言都乐了,当场便吼:“所向披靡!!”
“诸位壮士,多谢各位保家卫国!老身在此谢过!”
这次换顾凌霄身后的柳绿桃红等人跟着喊:“在此谢过!!”
方才还只是萧晋凡一个人尴尬,这会儿乔大等人也被百姓们的声援弄得有些面红。
双方再饮一碗,各自掷碗于地。随后萧晋凡等人纵马离开,以顾凌霄为首的百姓则低头拱手,一直恭送到萧晋凡等人不见背影。
这一年大齐与匈奴人正式开战,锦衣侯率部驰援樊城,果然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同年冬季,九皇子在摄政王与丞相的辅佐下继位,接过了先帝与前太子留下的烂摊子。闻香酒坊则在京城开了一间小小的分号。
翌年夏季关外大旱,本该是草原的地方寸草不生,无数牛羊先后饿死,疫病开始传染。匈奴人的补给被进一步被切断,樊城却依旧屹立于大地之上,犹如万丈高墙阻绝了匈奴人的进犯。
一边是寸草不生的故土,一边是看起来唾手可得的粮食。匈奴人自然选择了后者,他们倾巢而出攻向樊城。可此时镇守樊城.的人已是一战成名、现在已经有大齐战神之称的锦衣侯萧晋凡。
萧晋凡已经习惯了在出阵之前先饮一碗闻香酒坊的好酒。这一年的时间闻香酒坊的店铺已经从小小一个福临镇铺到了四城,樊城虽然百废待兴还没有闻香酒坊的铺子,但闻香酒坊铺到这里也是迟早的事。
——蓬莱县主与萧晋凡各占闻香酒坊三成的干股。光是用这三成的干股萧晋凡就能养起一支最为精锐的亲兵,可想而知闻香酒坊盈利之巨。
“千山玉露”涌入口中,带来凌冽的甘甜与幽深玄奥的清香。像是被那清香从内到外的洗涤过一般,长出一口带着酒香的热气,萧晋凡提枪上马,眼中锐光一如开封宝剑。
再过半年,匈奴人的军队已经被打成了筛子。四处都是散乱的逃兵,更有人听见“锦衣侯”三个字就吓得连连磕头,直呼饶命。
匈奴不再是大齐的威胁。然而草原大旱是一柄双刃剑,它加速了匈奴的溃败,却也将各种关外部族赶往了南方。
萧晋凡东征西战一路凯歌,却还是有一次中了对方的计策,被困在大漠一处荒凉之地。
食物早已经吃光了,水也马上就要见底。白日的大漠热得令人晕眩,晚上的大漠又冷得令人窒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众将士眼看自己恐怕是走不出这片荒漠了,竟是有七尺男儿忍不住哭出声来。
“穷途末路……这是穷途末路了啊……”
萧晋凡心中也烦,只是他是主将。连主将都动摇了,军心还怎么稳?所以他一直保持着不动如山的表情,直至此刻。
莫道穷途末路,不如抬头看天。
顾凌霄的声音轻轻地敲在萧晋凡的鼓膜上。萧晋凡猛然抬头,只见夜空中星光璀璨,无数星子像是要引起他的注意那样不停地闪烁着。
小馥郁很喜欢看星星,只要是能看得见星星的日子,顾凌霄就会抱小馥郁出去看星星,并指着星星跟她讲这是哪颗星。萧晋凡就在旁边,难免也听了几耳朵。
以北斗七星为标准,萧晋凡很快就认出了旁边几颗星星。他眯着眼睛沉思片刻,心中默算,不一会儿便咧嘴而笑,朝着乔大道:“传我命令,开始行军!天亮之前我们必能脱困!”
星星是不灭的路灯,顺着星星的指引萧晋凡果然带着自己的人走出了荒漠。等离了这片荒漠萧晋凡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之前一直没法走出去是因为他们一直在一片螺旋形的荒漠里来回打转。实际上只要不被地形迷惑,要走出那片荒漠并不困难。
春去秋来又是三年,萧晋凡再次踏入京城.的时候已经不是京城第一纨绔,而是武威安国大将军。为了嘉奖四方平乱的萧晋凡,新帝又封萧晋凡为安国公。
国宴之上,抱着孩子的新后也来了。萧晋凡这才知道张倚翠已经是执凤印掌后宫的皇后娘娘了。
“恒之哥哥……”
张皇后刚脱口而出就有些懊恼于自己竟然忘了改口,好在这是单独召见,偏殿里除了萧晋凡就只有新帝与她。
新帝不是个会钻牛角尖的人,又还在是九皇子的时候就与张皇后玩得很好。他知道萧晋凡与张皇后情同兄妹,便只是取笑张皇后一句:“见了哥哥就长不大。”
张皇后被气得跺了跺脚。她虽然贵为一国之母,但还是保有着最初的善良以及无伤大雅的天真,也因此新帝对她更加爱重。
“不说我了,今后你如何打算?”
张皇后问得自然是萧晋凡的婚事。
当年还是青葱少女的张皇后不是没有偷偷憧憬过萧晋凡,但也仅此而已。如今她有夫君,更有可爱的孩子,萧晋凡对她而言更接近家人、大哥。
“我能有什么打算?”
萧晋凡不羁一笑,微抿一口金樽中的酒水才发现这居然是“百里闻香”。
熟悉的甘冽香气勾起了萧晋凡许许多多的回忆。他垂眸而笑,唇角笑容竟是无比温柔:“我只想逍逍遥遥地过安生日子。”
就像五年前在秋家那个小宅子里时一样。
张皇后不说话了。她也想起了她寄居秋家的那段时间——那是她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光是回忆起来那些欢声笑语似乎都近在耳边。
眼角一瞬就湿润了。张皇后鼻子酸酸的,还记得父亲带她启程那日,她扑进桂花婶子的怀里大大的痛哭了一场,直扯着桂花婶子的衣角要她和自己一起来京城。
张皇后说不出安国公与老太太不相配的话。尽管她理智上明白桂花婶子的年纪是萧晋凡的两倍大。
出宫之后萧晋凡没有就近歇息,而是就这么出了京城——喝过“百里闻香”之后,他越发想念故人了。
这一路萧晋凡风驰电掣,竟不觉疲累。等他含着笑进了福临镇,却见福临镇上四周缟素,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白布白幡。满地的纸钱像雪一样,风一卷便铺天盖地地飞舞起来。
萧晋凡心中一突,强忍下心中的不安继续往前走,走到秋家门口只见秋家大门洞开,无数人正提着东西往里边儿走。
秋家正堂里柳绿桃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昏死过去。秋宝山眼睛肿成两个桃子,却还强撑着安慰两个姐姐,护着外甥女馥郁。
还不满六岁的馥郁茫然地跪在地上,好半天才眨了眨眼睛,趁着柳绿桃红不注意跑到了棺材前,伸手去扯棺材里那人的衣袖。
“嫲,阿嫲。阿嫲你怎么还睡着?这么多人来看你了,你快起来呀。因为你不起来,娘她们哭得好伤心——”
桃红柳绿一怔,瞬间眼泪再度决堤。冲进秋家正堂的萧晋凡脚步一顿,有那么片刻的失神。
顾凌霄,或者说是田桂花的身体安安稳稳地睡在棺材之中。
她这些年没老,反倒是看起来年轻了许多,连脸上的褶子都跟变戏法儿一样看不见了。这会换了一身新衣又涂了淡红的口脂躺在一片白菊之中,她就跟睡着了一样,连嘴角都勾着众人最熟悉的慈和笑容。
萧晋凡发不出声音。他几步走到棺材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轻轻地抚摸小馥郁头上的软毛。
“……阿嫲想睡,就让她好好地睡吧。我们不要打扰她。”
小馥郁虽然不认识这个红了眼眶的大哥哥,但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