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卡大桥是横跨出海口的一条大桥, 其下的罗诺江直接通往北冰洋。因为江面宽广,且出海口的水量极大,罗诺江的江面并不会完全结冰, 但冰水混合物的温度已经低至零下。不管是什么东西掉落到罗诺江中,那都是瞬间结冰的命运。人掉进罗诺江里, 即便一时间侥幸没被冻死, 也会被江水淹死。因为尸体会顺着江水被冲往北冰洋, 北冰洋的范围内有许多动物都是肉食性的, 到最后,不论落入江中的是人还是动物, 那都会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看着顾凌霄和阿兰登的尸体落入水中,列车上侍女们与卫兵们都很唏嘘。人人都在心中说元帅比传闻中的还要可怕。而远在真人类统合帝国首都的贵族们则是在茶余饭后贬低着戴斯蒙德,说这个无情的武夫永远只会杀人与虐待, 他根本配不上元帅之位。要不是帝国现在还没能统一全球,他们才不会让这样野蛮、这样粗俗的冷血动物上位……
当然顾凌霄和阿兰登其实并没有真的被扔下罗诺江。列车上被戴斯蒙德杀死的“尸体”已经是碎块了,看到满车厢的血渍、一地的碎肉,谁还会去分辨那些猩红的肉块是不是真的是人类的肉块?别说是侍女们,就是卫兵们见到那地狱般的光景都是哆哆嗦嗦,小腿都站不直、膝盖往下软、胃里还直抽抽。
戴斯蒙德站在一边擦拭军刀,侍女们和卫兵们连吐都不敢吐,只能草草收拾起车厢,没有人会去对比那些肉块的总量加起来是一个女人和一个亚人,还是一头牛加一只羊。
在侍女和卫兵们打扫车厢的时候,列车是停运的。就是这个时候顾凌霄和阿兰登避人耳目地下了列车,此后她们两人销声匿迹不见行踪也就合情合理不会引发任何人的疑窦。
“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与顾凌霄一起返回星湖阿兰登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出了帝国的范围之后,内陆的气温就暖和了许多。阿兰登也就没必要包得和头长角棕熊似的。
顾凌霄有《太清无量经》护体,就是让她在北冰洋里游泳都没问题,所以无论在哪里她穿的都是自己喜欢穿和想穿的衣服。比起衣服的薄厚,她比较在意衣服的款式。
“世界上的事情大多如此。”
正在爬山的顾凌霄暂时停下了脚步。
能够一动的星湖已经在不远的地方了。晨曦之中,站在山头之上的顾凌霄俯瞰着下方停驻着的城市,带着慈母般怜爱的眼神微微一笑。
她在离开星湖之前给莱昂留了书。留书的内容是她预计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希望莱昂能在一定的时间范围内到达她锁指定的区域。
作为种群“女王”的城主不在城中,这是星湖历史上少有的事情。换作是以往,只怕城主不在超过三天整个星湖就会乱了套,超过五天星湖人就会开始自相残杀。一个月后星湖人直接自取灭亡。
然而星湖这一代的城主是顾凌霄。顾凌霄在精神世界中向星湖人展示的、在星湖人内心刻下的是过于伟大又过于深刻的印记,这个印记使得星湖人即使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她也对她充满了憧憬、希望以及深深的向往与渴望。
星湖人不会去想“失去了城主我们该怎么办?”、“没有了城主我们该怎么活?”星湖人只会因为得知顾凌霄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回归而努力朝着那个地方赶。
莱昂虽然没有“权能”,但作为一个执政者他是很有能的。只是以往他的这种有能被埋没在了“女王权能”的光辉之下。即便他做得已经很好,星湖人仍然不会把不能成为种群“女王”的莱昂当作是他们的领袖。
可是为了赶往“女王”的身边,莱昂是星湖这座城市所必须的人物。星湖人人人都得依靠他,并且会从他那里得到鼓舞。从顾凌霄离开星湖到她从帝国归来,这短短一段时间内莱昂在星湖所树立起的威信竟然比他之前好些年焦头烂额地积攒下的一点点人望要多了成百上千倍。
“许多事情其实从来不是没有解决之道,之所以不能解决不过是因为哪一方都无法后退一步,哪一方都不愿意退后一步。”
“如果愿意对话,愿意让步,愿意在诸多的问题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很多问题就不是问题。只是这个平衡点十分难找,并且如果是能够找到平衡点的问题,或许一开始双方就不会闹到哪一方都无法后退的地步。”
收回俯视着星湖的目光,顾凌霄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不会被这个世界的观念、观点,还有情势所束缚,因此我能与戴斯蒙德还有杰拉尔德达成协议。”
“换作是其他人……蜂巢的七女王或许还有可能愿意与戴斯蒙德、杰拉尔德联手。蚁穴的流亡女王……那就是再杀她们十次、百次,她们也一定不会做一件对帝国有利的事吧。”
拿树枝当登山杖的阿兰登沉默着将粗壮地树枝按进了山地的泥土里。他沉默着点头,也只能点头。
许多矛盾的源头都是意气之争。撇除感情只从大局观出发,许多矛盾自然就能化解。然而人能够永远只站在大局观上居高临下地指责他人不撇除个人的私人感情吗?
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机器那就是因为人有感情,有感性。人所得出的结论不完全是精密计算的结果,人在构建出自己的结论时除了理性的思考,还会加入个人的感情与立场。这是一种机器与单纯的运算所无法达成的、人称之为“人性”的东西。
顾凌霄能够理解蚁民们无法放下的悲伤与痛恨,也明白蜂巢其实并不乐意接受帝国这样张牙舞爪的野蛮国家,但她依然会选择促进帝国与蜂巢以及星湖三方联手。
顾凌霄也知道戴斯蒙德是个手染鲜血的刽子手,是个不折不扣的屠夫。但她依然会选择与戴斯蒙德联手,要曾经践踏过蜂巢,毁灭了蚁穴的戴斯蒙德与蜂巢合作。
这并不是因为刀子没割在顾凌霄身上顾凌霄不觉得痛,顾凌霄不在乎牺牲了的蚁民,也不在意蜂巢的损失。相反,正是因为顾凌霄见过太多的战乱,看到过太多在战争中被牺牲的生灵,她才会去推动帝国、蜂巢与星湖的联手,她才要戴斯蒙德去与杰拉尔德去与蜂巢合作。
因为唯有合作,唯有不再敌对敌视,才不会有下一次的战争。才不会有更多的生灵在战争中被献祭。
对于国家、对于民族、对于宗教,对于每一种因为“观念不同”、“分配不平等”、“侵略与反击”而产生的战争而言,或许有“正义之战”。但对于这个地球而言,对于这个地球上被波及的其他生命而言,没有战争拥有荣耀,没有战争是所谓“正义”。
战争只是少数人手中的工具而已。战争从来无法在根本上解决问题。
“那么这边的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接下来……”
“师弟,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
阿兰登不过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噎住了。师姐……不,她刚才叫他什么来着?她难道、她难道——
“我不是……”
“古辰,你什么时候学会对我撒谎了?”
当自己的.名字化为两个音节从顾凌霄的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阿兰登……不,古辰就知道自己蒙混不过去了。他汗如雨下,一时间讷讷不知从何说起。
“……师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
“从你下意识地在精神世界里喊我‘师姐’开始。”
古辰闻言顿时面如火烧,整个人不光麦色的脸庞红起来,就连粗壮的脖子与被牛毛覆盖的牛耳都红得厉害。
“我、我真的喊了……?”
“嗯。”
顾凌霄颔首一笑:“不光喊得特别大声,还喊了不止一次。”
古辰实在受不了顾凌霄的逗弄,整个脑袋越来越往下低。只差没直接在山头上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顾凌霄也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注意到“阿兰登”不是真正的阿兰登的。古辰在精神世界里发出的那一声喊让她意识到一度死去、进而又“死而复生”的阿兰登很可能是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并且这个穿越者应该是自己的师弟之一。
只是无量宗人口众多,人口总数堪比一座大型城市。能称她为“师姐”的人在无量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于是顾凌霄开始注意起了“阿兰登”的举止。
一旦有意识地去分辨他人的举止,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阿兰登”思考时会双手抱胸,偶尔会曲起右手食指按在唇上,想不通问题时会皱起眉头连带着挑高一边的眉角,走路的姿势上有一点轻微的驼背,右脚的脚印还比左脚的脚印像外偏上一分。
用排除法一个个地排除,顾凌霄不意外自己会得到“古辰”这个结论。
古辰本来就是挺黏她的一个孩子。
说实话古辰会黏她也不奇怪。古辰的父母自己就是孩子,双方不过是因为好奇而偷食禁.果,到有了孩子,两个孩子都只知道撇清自己,从来没想过负什么责任。
古辰还没满一岁就以“孙子”的身份被丢到了乡下的太爷爷家里。太爷爷年纪大了,没照顾古辰几年就逝世在了乡下的小屋里。那时的古辰还不懂什么叫做“死”,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他就这么和“不会动了的爷爷”过了好几个月的日子。还是村子里经常施舍他一口吃的的几个妇人发觉他越来越臭、他的“爷爷”也许久没有露面,这才去他太爷爷家门口转了一圈。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说的,能和一个死人待一个屋,待好几个月的孩子成了整个村子避之不及的灾星。再没有人愿意施舍他一口饭食,古辰饿了就自己跑去挖些草根、采些树叶来吃。
顾凌霄当年两耳不闻宗门事,一心只有去清修。她跑到乡下清修,不想正好遇上偷人家晾的苦菜吃的古辰被当癞皮流浪狗被村人打出来的一幕。
顾凌霄没法坐视古辰那么一个小小的孩子被打瘸了还不哭不喊地拖着腿在地上爬着慢慢蠕动去捡被他咬了两口所以人家不要了的苦菜帮子。她就顺手带了古辰回无量宗。
“谁捡回来的小动物谁负责养大”,这是无量宗对每一个弟子的教育——养狗吸猫在无量宗很常见,爱心泛滥的弟子们动不动就捡流浪猫、流浪狗还有野生小兔兔、野生大鹦鹉回来吸毛茸茸。这让无量宗的师长们既头痛又不忍心怒骂弟子们的软心肠。所以后来无量宗有了“谁捡回来的小动物谁负责养大”这条规矩。
顾凌霄的师尊是真没想到自己平时最给自己省心的徒弟不捡猫不捡狗,直接捡了个人回来。
本来按照无量宗的规矩,古辰应该拜在顾凌霄的门下,当顾凌霄的弟子。顾凌霄更应该做古辰的半个爸半个妈照顾着古辰长大。
可顾凌霄心里只有清修,于是顾凌霄的师尊鸿蒙道人人在家中坐,徒从天上来。顾凌霄自己还没出师呢,就又给师尊添了一个小徒弟。
如果不是顾凌霄修道之心过于坚定,不想要古辰这个徒弟也是为了清修,古辰的身世又太过可怜……鸿蒙道人依然会收古辰这个弟子。
谁让鸿蒙道人天生心软,在无量宗的辈分虽然高,却是个不会拒绝别人的人?
古辰很黏顾凌霄,一心只有清修与精进的顾凌霄却没把古辰当一回事——她有那么多师兄弟姐妹,哪里会把谁当成是什么特别的?待后来顾凌霄功体大成,迎战九重天劫,她更是没回过无量宗,更没有与古辰联系过。
想到这些过去,顾凌霄唇边的笑容微冷。她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好了,说吧。师祖、师尊、还有我们原本所在的世界如何了?为什么你会到这个世界来?为什么你会穿进阿兰登的身体里?我还记得我离开前——”
师祖无定上人因为顾凌霄拒渡最后的天劫、只差一步登仙却不愿飞升而震怒,他亲自出手替软心肠好说话的鸿蒙道人管教顾凌霄这个不孝徒孙。
面对以将她扔进下位世界里轮回作为要挟的师祖,顾凌霄干脆笑着对师祖说:“请便。”之后更是自己主动跳进了下位世界,开始了在下位世界中的穿梭漂泊。
在她跳进下位世界的那个瞬间,顾凌霄依稀听见了背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师姐————!!!”
顾凌霄回过了头,然而这一瞬太短且又是逆光,顾凌霄没能看清追着自己向前的人是谁,她只隐约分辨出那人被师祖一把钳制住了。而这也是师祖没能阻止顾凌霄这一跳的原因。
“师尊姑且不论,师祖不可能让你追着我进入下位世界。”
“你在这里,我只能想到一件事……是不是我们原本所在的世界出事了?”
古辰讶然无言,他的踌躇与矛盾写在脸上,内心更是波澜变幻。
“……是。”
最终古辰还是没法骗顾凌霄。
“对不起,师姐,我不该瞒着你。但这也是师尊、师祖的意思……”
顾凌霄轻笑一声,声音里有着难得的尖锐与不快:“因为我是不肖逆徒?”
即便是顾凌霄也是会伤心的。哪怕她活了上千年,哪怕她始终重复着穿越与轮回,她也没有完全丧失掉作为人基础的那些情感。
她得承认,古辰那短短的一句话确实让她难过了。
“所以他们宁可死、宁可和那世界一起灭亡也不愿意让我插手?”
“不是的!”
古辰吼了一声,吼完才满面歉意地将声音压低:“师尊和师祖因为担心师姐,好几次设法看看师姐怎么样了……见师姐你在各个世界里都活得潇潇洒洒,师尊和师祖也就不再担心了。”
“……在天裂扩大之后,那个世界的一切都开始崩溃、损毁。师祖说已经没有办法能够拯救那个世界了,所以要我们……要我们无量宗的所有人都进入下位世界,以避灾祸。”
“师尊、师祖不希望你知道这些事情。他们只希望你活着,好好的活着,继续砥砺前行,做你想做的事情——”
古辰的眼中漾起一层薄薄的泪。他没有哭,只是鼻头整个都红了。
顾凌霄叹息一声,心中那被针扎般的疼痛化为了无尽的酸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