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吩咐某的事情,某已经办妥了。”
“嗯,你做得很好。”
顾凌霄的声音轻飘飘的,除了与他一帘之隔的元纪,就是在车厢后边儿窝着的露儿也在马蹄声中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元大人数次助我,说来早已不在报恩的范畴。元大人若是心有所想,不妨说与我听听。”
帘子那边一时没有回应,顾凌霄以为元纪这是认为她没有实现他愿望的能力,告诉她他所求为何只会让他白白暴露了野心,遂又道:“元大人不想说便罢了。只是我承诺元大人,你今后若是有所求,但凡求到我这里,我都会帮你一帮。至于帮到何种程度,端看元大人求的是为何物。”
“若元大人渴望的世间所有的美女,那我可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顾凌霄与元纪来往已不是一月、两月。元纪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是略有了解的。像“要收尽天下美女入后宫”这样的野心,元纪是半分也无。顾凌霄说这么句话,不过是与元纪玩笑一句,希望能打破与元纪之间的僵持。
车帘之外,元纪亦是微微失笑。他知夫人这是在逗他,却又因为想到“美女”两字而笑容发苦。
他钦慕的女子早已嫁作了他人妇,还生下了一双儿女。大齐古来就有正室生子之后不下堂的规矩,就是她那丈夫对她再不好,即便日后对她不好的丈夫马革裹尸,她今生也迈不出夫家的大门一步。真真是生做他人妇,死做他人鬼。
再说,哪怕他钦慕的女子还没有许人家,就凭他这个跛子,又怎么会与人家般配?还是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他唯一能做的、唯一该做的,只能是让那个善良的女子生活得稍微不那么艰辛一些。
“……某只愿止干戈,无战事,天下太平。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有书读,少几个某这样除了杀人伤人就一无是处的莽人,少几个因吃不饱饭而家破人亡的家庭。”
顾凌霄不知元纪口中的心愿不过是他自认今生今世都不可能看到的宏愿,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尔后回了元纪一句:“给我些时间。”
元纪只当顾凌霄说给她些时间是指让她思考一下要怎么回应他这种堪称无稽之谈的愿望,其余并没有放在心上。
嘉隆帝不能说是个昏君,自打继位之后他便励精图治、昼夜不息。然而嘉隆帝有个坏毛病,那就是穷兵黩武。因为他对于兵部过分慷慨,以至于其他部门的预算都很吃紧。
可兵部就是个无底洞,永远没有被填满的一天。前头的霜冻大寒和后面的大旱蝗灾早就把平民百姓逼到去吃观音土,有些地方甚至连观音土都给挖没了。民间易子而食都是轻的,灾情严重的边远地区时常有一家人挨个饿死,活下来的青壮挨个烹食家人的情形。
一将功成万骨枯,打起仗来死得何止是战场上那些青壮?挤出血肉来哺育军队的百姓才是最大的牺牲品。
嘉隆帝性格强势,一旦在外交上与“蛮族”不睦就想着要与人家干仗。要不是国库实在空虚,再打下去活不下去的贫民就要造反了,大齐哪里会与乌丸这种高官眼里的“小小蛮族”议和?
郭殊未嫁之前虽只是八品小官的女儿,却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嫁入大将军府这样的高门之后,她更是不知加门外的天下是何等模样。
顾凌霄却与郭殊不同。她除了能看见后宅里那一亩三分地,也能看见这天下大势。
——不管“雌雄灾星”是不是真的存在,大齐的毁灭都是注定的。这种毁灭不是换个皇帝就能阻止得了的。因为这天下除了皇帝,还有世家,还有高门,还有勋贵,还有豪族。
兵部那个无底洞总也填不满除了因为打战是非生产性活动之外,也有尸位素餐的原因在其中。
这尸位素餐的也远远不是一个、两个官员,而是许多世家、高门、勋贵乃至宗室都在其中分了一杯羹。
事到如今,想要止干戈、无战事,天下太平,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有书读。那真是非踏尽公卿骨不可。
一人一骑如何能改朝换代?小小的教头怎能妄想开天辟地?元纪一直心怀宏愿,这才参了军。等为了救陆恒而成了上不了战场的跛子,家中老小都吃不起饭了,这才从宏愿中清醒过来。
他现在轻易不提宏愿,也不敢再回首自己的宏愿。只能欺骗自己说:“只要我与家人都吃饱穿暖,那便是岁月静好。”
顾凌霄进了宫后并没有与陆魏氏汇合。陆魏氏身份高,与她一起的都是一品二品的诰命。内宅女子品级随夫,然而顾凌霄这个大将军的正室是出了名的不得夫君喜爱,加之她没有正式的诰命封赐,是以她与那些一品二品的诰命夫人们走不到一起。
郝帕西丽公主是被陆恒一路护送到大齐京城来的,内宅妇人们都认为郝帕西丽公主这是有意在大齐物色如意郎君。而近水楼台先得月、日久又生情,想到大将军陆恒的风姿仪态,妇人们明知失礼依旧将两人的.名字并列到一起。
皇子们不想娶郝帕西丽公主,那身份高绝配得上公主,又正值婚龄的男子必定是会被推出去当挡箭牌的。陆恒怎么想的先不论,他是与郝帕西丽公主相处时间最长的大齐男子,又是仪表堂堂的大将军。皇子们死道友不死贫道,就算知道陆恒已有嘉隆帝指的正室,依旧有意无意地放出些消息,助长了空穴来风的传闻。
各家妇人见了顾凌霄,除了一般的寒暄,更多的是含沙射影的试探。顾凌霄觉得这些妇人可真是有意思,明明她们连郝帕西丽公主的面儿都没有见过,怎么就已经脑补出了她与郝帕西丽公主为了陆恒、为了大将军夫人的位置来了一出生死决斗的剧情?
在宫中伴驾的陆恒随着嘉隆帝还有皇后姗姗来迟。他入座到顾凌霄身边,一反常态地对顾凌霄礼遇有加、状似亲昵。看得陆魏氏连皱眉头。
可这是在人前,陆魏氏也不好教训儿子儿媳。只能每当有人投来好奇视线,便挤出僵硬的笑容来应对。
见母亲如此,陆恒低下头来,凑到顾凌霄耳边了道:“母亲素来霸道,这些年我外出征战,母亲必定让夫人受苦了吧?今后有为夫在,为夫定然不叫夫人委屈。”
顾凌霄笑容淡淡,波澜不兴。她的视线并没有落在陆恒的身上,她甚至连对着陆恒开口的欲.望也无。
陆恒自以为深情,见顾凌霄含笑点头,只当她是羞窘不已。心中一热,放在身侧的手一抬就想去握顾凌霄葱白的细指。
“夫君,怎的不见乌丸的公主与王子驾到?”
顾凌霄问着,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自己的手。
陆恒没有握到顾凌霄的手,却也不恼。顾凌霄那一声“夫君”听在他的耳朵里甜极了,就跟蜜里还掺了糖似的。
他俯首,又在顾凌霄耳边道:“夫人——”
这次不等陆恒把话说完,顾凌霄已然用帕子掩口,发出了小小的“啊”声。
“来了,那便是乌丸的公主与王子吧?”
顾凌霄极目远眺,一幅没见过大场面的小女儿家情态。
陆恒一瞬失笑,他摸摸自己的鼻子,这才想起正室郭氏从未被自己带着参加宫宴,更不曾见过什么公主皇后。毕竟以郭氏父亲正八品的身份,连自己都难以获赐入宫登殿享宫宴的机会。
……不过比起那些见惯了大场面的大家闺秀,如此天真的小家碧玉倒也煞是可爱。
他以前一见郭氏就想起惨死的通房,这才不愿靠近她、了解她。现在他才知道原来郭氏还有这么多副面孔。作为掌家主母时她威严静谧,偶尔嘴毒不饶人。端得是分得清是非轻重。作为正妻时她沉稳持重,却又隐有不被世俗玷污的天真。作为女人,她面庞无瑕如美玉,一身娇柔纤细若娇花。他如今对她爱不释手,只想把她的每一面都研究透彻了。
“对,那就是乌丸的郝帕西丽公主与郝帕勇王子。”
陆恒含笑说着,声音温软旖旎。
脸色青一阵黑一阵的陆魏氏已经被气得想要咬着帕子质问儿子:“为什么!?那种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有什么好!?她是不是给你下了迷.药!”了。
陆魏氏的视线杀不死顾凌霄。随着殿上的司礼太监唱道:“乌丸长公主殿下,第三王子殿下,驾到——”陆魏氏的视线也急转到了郝帕西丽公主的身上。
这一转对陆魏氏而言还不如不转。她那一张写着“等我公主儿媳来了比不死你!”的老脸上很快浮现出一串问号。
——郝帕西丽公主竟然是个光头!
顾凌霄性子再淡也免不了被陆魏氏那反差极大的表情逗笑了。
乌丸女子婚前都是髡头,也就是剃光头发个个光头。等到乌丸女子成亲,这才会第一次蓄发。陆魏氏显然是不知道乌丸的这种传统的,听见“公主”二字她只能想到那种行如拂柳、弱不胜衣的大齐贵女。
可惜郝帕西丽公主不但是光头,还是《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里查理兹·塞隆一般充满野性的女子。她深邃的眼睛里透露出一抹明亮但克制的锐光,那是猎人见到猎物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天性。
顾凌霄笑得更真诚了。因为笑意直达眼底,她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子生动的明媚来。陆恒早已被顾凌霄花般绽放的笑容晃花了眼睛,这会儿看着顾凌霄更是移不开视线。
顾凌霄的视线却从未落在陆恒的身上。
郝帕西丽公主环视过宴上众人,一双略带蓝色的瞳孔本已经略过了陆恒这边,即将落在帝后的身上,却又微微一点,退回到顾凌霄的身上。
郝帕西丽公主见过各种各样的大齐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大齐人,看到她这颗脑袋总是会露出说不出的震惊错愕,亦或是难以理解的疑惑,甚至是看不起“蛮族”风俗的鄙夷嘲笑。
到了大齐的京城之后,她对于大齐人的厌恶又加深一层。因为这里的大齐人非但总盯着她的脑袋看,对她流露出同情或鄙薄之色,还会送假发予她。她从侍女那里听说,大齐人竟然把女子剃头当作是一种刑法。
就像大齐的女子有及笄之礼一般,髡头是她乌丸的习俗,她从来不认为髡头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就像她不会指责大齐人说:“你们的及笄礼和及冠礼都很无聊。”一样。
但大齐人却半点儿尊重她乌丸习俗的意思都没有。比起对于她这个人来,他们对她这颗脑袋的“兴趣”更多。而这种“兴趣”,从头到脚都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她在大齐人的眼中,居然如同那手生六指,眼有重瞳的怪胎一般。
除了大齐将军身边的那个女人。
女人单薄干瘪,看起来就是个身体不怎么好的。但她的眼睛很亮,其中的光辉就像是折射了日月,又仿佛看到了世间少有的珍宝。
同时,那女人的眼睛里还隐隐有着挑衅,一种:“你是否能看穿我在想些什么?”的挑衅。
她郝帕西丽虽不是受不得挑衅,但确实,她被这种挑衅激起了对那女人的兴趣。她很想知道,一个软弱的大齐女人为何会有大齐将军也未曾有过的无畏眸光。
身为将乌丸王子与公主护送回京的大功臣,陆恒在宫宴之上自然是坐帝后下方第一排的位置。郝帕西丽公主与郝帕勇王子都坐在帝后的左手边,是为上座嘉宾。
顾凌霄与郝帕西丽公主之间只隔了五米不到,两人视线往来,看得郝帕勇王子只觉得王姐在与一个女人眉目传情。
宴毕,郝帕西丽公主说看顾凌霄有眼缘,请嘉隆帝之后让顾凌霄带着自己游京,熟悉大齐事务。嘉隆帝欣然同意。
陆魏氏见过了郝帕西丽公主,满脑子都是不能让自家儿子娶这么个没有头发的怪物回家,竟是自此一病不起。
陆恒本还借着护卫郝帕西丽公主与郝帕勇王子的.名义赖在顾凌霄身侧,结果陆魏氏这么一病,他直接回家侍疾。顾凌霄则与郝帕西丽公主朝夕相对,时不时还带上钰姐儿和安哥儿与郝帕西丽公主一起出行。
陆恒也怨过顾凌霄成日成日地不着家。然而国事为重,邦交在前,他总不能说自己想与正室红床罗帐,所以不愿正室陪着郝帕西丽公主吧?
一晃眼就是草长莺飞。秋收之后大齐的国库稍微充盈了些,到了冬日郝帕西丽公主与郝帕勇王子一行也在商量开春后返回乌丸之事。
乌丸与大齐的盟约已经订下。郝帕勇王子也已娶一名大齐宗室之女为妃。反倒是郝帕西丽公主并无钟意的男子,这一趟看在大齐人的眼里是“无功而返”。
这日顾凌霄浮生偷得半日闲,在大将军府中伴着钰姐儿和安哥儿。母子三人在后院看钰姐儿射箭,早已屏退了闲杂的下人。
钰姐儿又蹿高了半个头,经过夏日与秋日的暴晒,她那一张小脸整整黑了两、三个色号。倒是安哥儿又白嫩了些,且因他成天与那些小姐们混在一起学习琴棋书画以及歌舞,他甚至可以很好的模仿女子坐卧行走的姿态。
看着安哥儿日渐妍丽的眉眼,顾凌霄已经能想象将来这会是怎样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妖孽。
因为陆恒归来已经半年有余,钰姐儿与安哥儿姐弟两个早就在陆恒的面前自在了。她俩都想着爹爹这是已经认可了她们继续交换性别地学习生活,对爹爹的宽宏大量也都十分感激。
“娘亲,你看!这是帕西丽姐姐给我的弓!这把弓可真是把好弓!你看,它多美!”
钰姐儿扬了扬手里那把红色小弓。对于男子而言,这把弓太小,可对女子而言,要开这把弓还是十分困难的。
可是钰姐儿就像是天生与这把弓相称,她从腰后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弯弓搭箭朝着杨柳树上的靶子就是一射。这一射正中靶心,而钰姐儿神色从容,显见射中靶心对她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嗯。弓美,射箭的我家钰姐儿更美。”
顾凌霄的调笑让钰姐儿涨红了脸。她跺着脚娇嗔一声:“娘亲~!”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心中喜悦。
“哎唷!姐儿还害羞了!”
安哥儿掐着帕子贼兮兮地笑。看他笑得写作美丽,读作欠揍,钰姐儿顿时上前要抓着弟弟给他一顿“竹板炒肉”吃。
在府中侍疾的陆恒听闻顾凌霄母子三人都在后院,哄着陆魏氏喝了有催眠作用的安神药后就来了后院。
见了爹爹,钰姐儿和安哥儿连忙不闹了,两人规规矩矩地给陆恒请了安。陆恒则是见到那正中靶心的一箭后满面赞誉地点头,接着转向了钰姐儿:“安哥儿,你做得很好。”
啊?
钰姐儿和安哥儿同时傻了。两人嘴巴都张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