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欣宜也是,刚接触时只对他的姓氏有抵触,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冷阳脸上还颇有姜开源年轻时的影子,姜承望偏像夏蓓丽。冷欣宜对那女人印象模糊,只认得她如今靠医美维持的硅胶脸,也就没把她和姜承望对上号。
聊了十多分钟,服务员来上菜,第一道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公鸡煲,嫩黄色的汤汁鲜香扑鼻,拿姜承望的话来说:“能香九条街。”
洪爽吃了一块鸡肉,肉质绵软,缺乏嚼劲,刚入口时有点鸡味,多嚼两下便淡而无味,是普通的肉鸡。
第二道菜是爆炒基围虾,三人各夹了两只,洪爽眼尖,在当中发现一坨黑漆漆的胶状物,默默将咬进嘴里的虾吐进小碟。
第三道是盐焗鸡,色泽金黄油亮,惹人垂涎,可仍是中看不中吃,嚼起来柴柴的,没经过传统高温盐烧,是用烤箱烘制冒牌货。
她正仔细观察鸡皮颜色,姜开源忽然在一盘苦瓜炒肉片里吃出异物。
“这肉里怎么会有针头啊?”
他用筷子夹起那根三厘米长大头针似的差点刺破舌头的粗针,分辨后确定是注射用针头,立刻叫服务员过来解释。
服务员见状不敢自专,唤来领班应战。
领班是个老江湖,一拍脑门给出合理说明:“这是畜牧站给猪注射疫苗时断在猪身上的针头,我们搞餐饮的经常遇上这种情况,是厨工料理猪肉时马虎了,我这就让他们重做一盘。”
姜承望释然:“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这针头是用来给猪肉注水的。”
领班笑道:“注水猪哪会用这么细的针头,都是直接拿管子塞嘴里强灌,一次要灌好几十斤水呢。”
余人未做怀疑,只洪爽按住他端盘子的手,沉然道:“注水猪也会打针的,有一种叫沙丁胺醇和保水剂的东西,注射以后猪会特别口渴,再灌水就容易多了,注水后药剂被稀释,不仅检测不出,还能保证注入的水不会溢出。”
一语惊人,领班慌道:“小姐,你可别乱讲话啊,本店只从正规屠宰场进货,绝对没用注水猪肉。”
洪爽冷笑:“这儿这么多人,你想听我当场分辩吗?还是找个安静地方吧,不止猪肉,这桌上其他菜也有问题。”
她念及店老板是姜承望的朋友,有心给他们留颜面。那领班机灵,忙请他们去员工休息室。洪爽端起爆炒虾仁,让姜承望把盐焗鸡和公鸡煲都带上,当着领班的面依次揭发。
先说店里的鸡汤是用鸡粉鸡油鸡精和柠檬黄勾兑的。
领班矢口否认:“本店的鸡汤选用生鸡熬制,绝没添加人工香料。因为用了祖传秘方,味道特别香,好多顾客都是慕名来品尝的,是我们的主打菜。”
洪爽平静驳斥:“就因为这汤太香了,用十只一年生的土鸡也未必熬得出来。你知道一只一岁的土鸡有多贵?按照你们的定价,真用生鸡熬汤只会亏掉底裤。而且这汤里的鸡只是廉价的肉鸡,肉鸡和土鸡的口感差别有多大,经常吃鸡的人都能区分。”
“小姐啊,你这些话都没根据啦,就是找专家,用专用仪器也很难分清勾兑鸡汤和真鸡汤,你怎么能凭自己一张嘴判定呢?”
“是很难判定,我没有确凿证据,是靠其他实证推测的。”
洪爽挑起爆炒虾仁里的胶状物让人们观看,姜承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判断:“这好像是明胶啊。”
“没错,这些就是新闻报道里的注胶虾,里面注射了明胶,明胶遇热会融化流出,冷却后重新凝结。现在一些不良商贩想让虾看上去新鲜饱满,在虾体内注入明胶,既能防止虾头凹陷、塌瘪,还能使虾增重20~30%。”
领班听了直跳脚,怒责她污蔑。
“你先听我说完再狡辩,注胶虾用天然明胶,对人体还无害,如果是工业明胶,那就惨了。里面有大量重金属和致癌物质,人吃了严重损害健康。你这个是天然的还是工业的,不怕麻烦,我们可以拿去鉴定。至于这盘盐焗鸡,颜色金灿灿的就更不正常了。一般盐焗鸡用沙姜染色,染出来的黄色柔和润泽,这只鸡黄得泛荧光,摆明是用75%的柠檬黄加25%的落日黄染出来的。两种都是人工色素,吃多了加重肝脏负担,严重的还会致癌啊。”
听她披露这些假冒伪劣菜品,姜承望和冷欣宜目瞪口呆。
领班脸像染了红曲粉,透过眼眶能看到他的血液正在沸腾。
“小姐,你要吃霸王餐就直说,犯不着找这么多借口!”
狗急狂吠,打狗棒才派得上用场。
洪爽淡定道:“你敢不敢让我去厨房参观你们的原料?鸡汤是秘制的就不看了,但生的注水虾,注水肉,我看一看,摸一摸就能辨别出来,如果参观以后是我冤枉了你们,我情愿出十倍的菜钱补偿。”
领班的气势像被抽掉承重柱的房子摇摇欲坠,识相地变脸哀求:“小姐,算我怕了你了,我帮你跟经理打报告,这桌菜让你们免单好不好?找工作很难的,拜托给我们打工仔留条活路啦。”
洪爽无意砸场子,指一指姜承望,正色告诫:“我也是看我这师弟跟你们老板认识,才找你来这儿对质。现在搞餐饮业是很困难,可做买卖得讲良心,你们使黑心手段卖这些劣质菜,坑了顾客的钱还威害他们的身体,说严重点是犯罪啊。下次我还会来,再发现这种情况肯定举报,不想关门趁早改进,脚踏实地赚钱才花得安心。”
这顿饭吃得很不痛快,三人半饥半饱出门,姜承望找错地方,惭愧不已,再想换场子,午休时间快过了。
冷欣宜怕他俩难堪,提议去大学附近的小吃店打尖,一人吃了一碗牛肉面,之后步行回图书馆。
路上冷欣宜想和洪爽聊天,姜承望争当翻译机,同时与两个喜欢的,平时又对他爱答不理的女人交谈,他的心甜如蜜饯。
“爽姐,冷老师问你怎么懂那么多鉴别食材的知识。”
听说洪爽爱好厨艺,冷欣宜喜色盈面。
“爽姐,冷老师说她弟弟想从事餐饮业,以后你可以多和他多做交流。”
切,我看到那混蛋就火大,远着他才不会变成杀人犯。
洪爽腹诽着,还得不停假笑,谁让她先误导冷欣宜,让她以为她和167是朋友呢?但愿她回家别跟167谈论,否则脸丢大了。
送别冷欣宜,姜承望问洪爽接下来去哪儿,他想开车载她,被拒后仍厚起脸皮非要送到校门口。
“爽姐,你和冷老师的弟弟很熟吗?”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刚才去餐厅的路上听你和冷老师谈起他,我还以为你喜欢那男生。”
“你是不是化学制品吃多了,该去检查智力了!”
洪爽眼中喷出两道火舌,燎焦姜承望毛发,他笑着躲开两步,思维与她背道而驰,认为自己猜中了。
厚道人不会耍贱招,他迂回表态:“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将来结婚千万记得通知我,就算不送我请帖,不受我礼金,也务必收下我的祝福,这样我才能安心。”
洪爽想吐槽:“你安不安心管我什么事?”
张嘴之际,一个老太太在数米外狂呼姜承望的小名。
“嫲嫲!”
看到祖母,姜承望已来不及让洪爽回避,唐玉芬气喘吁吁赶上来,浑身燃烧着能烤熟一整头羊的怒火。
“小望,你怎么跟这衰女在一起?她来找你做什么?”
唐玉芬怒指洪爽,她刚去戏院看完越剧,顺路来工大探望爱孙,竟意外撞见势不两立的仇敌。
洪爽瞧着这穿金戴银,打扮像圣诞树的老太婆也很苦恼,无言转身,对方的咒骂追兵似的围住她。
“这衰女是个扫把星,你跟她来往也会被她克死啊!”
每次遭逢总是无故挨骂,洪爽回头瞪视,唐玉芬沙皮狗般皱纹层叠的脸更显狰狞,破口哮吼,两排白森森的假牙宛如铡刀,恨不得一口咬死她。
“衰女,你再瞪我,今天房子着火,让你们全家人都烧成炭!”
洪爽忍无可忍:“唐老太,你是不是疯了,骂我不算,还咒我家里人!”
“怎么!你害死我家老头子,我不咒你咒谁?你这害人的衰女,鬼差每天勾走那么多人,怎么不给你找个位子!”
唐玉芬八十多了,身体不好,可还没到说胡话的地步。
二十六年前,她的丈夫姜复兴是福满堂的库管,那时夏蓓丽和洪万好还是夫妻,二人都在福满堂工作,洪爽刚出生,常被奶奶抱到福满堂看父母。
姜复兴一见她就喜欢,每逢她来总要抱着逗一会儿,还送了她一辆在当时看来挺贵重的婴儿车,空闲时也会主动上她家探望,用婴儿车推她上街玩耍。
一日姜复兴正推着洪爽散步,被一辆卡车撞死在街心,幸好载着洪爽的婴儿车放在路边,不然老幼都会丧命。
街对面有家超市,人们猜测姜复兴是想给洪爽买糖果才独自过街。
明事理的都不会责怪小孩,只迷信的唐玉芬恨无可处,非要怪罪洪爽。说她是火神爷生日那天出世的,与姜复兴八字犯冲,生生克死自家老头子。
姜复兴死的当天她冲到洪家,企图掐死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
郑传香和丈夫抱着洪爽躲出去,回家后满目狼藉,电器家具被砸个稀烂,一只完整的水杯都没留下。
后来夏蓓丽嫁到姜家,为唐玉芬生下梦寐以求的乖孙,被誉为有功之人,却终不能平息婆婆对二女儿的怨恨。
直到今天,唐玉芬提起洪爽仍咬牙切齿,不改“扫把星”的称呼。家里人怕她撒泼打滚,不敢在跟前言及相关事项,心知只有火葬场的烟囱能令其消恨。
洪爽小时懵懂,长大后对唐玉芬的态度深感莫名。家里叮嘱她那老婆子有神经病,见了定要赶快躲。她遵从教诲,不去接触,二十多年间阴差阳错碰过几次面,每次必受一顿糟心气,今日也不例外。
姜承望担心奶奶身体,又想护着二姐,慌忙抱紧唐玉芬安抚。
唐玉芬抓住他玩命哭喊:“小望,嫲嫲最疼你了,你明知这衰女是嫲嫲的仇人,还跟她来往,是想气死嫲嫲啊!”
“嫲嫲对不起,我们是恰巧遇到的,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老还小,只能哄,他拼命作揖求告,随时准备打120,不住使眼色求洪爽快走。
洪爽见老太婆骂人时连翻白眼,谨防她心脏病发作,凭白再泼自己一身脏水,用力呼吸总和胸腔里的火气,拔腿快走,赶出一百多米方甩掉唐玉芬的叫骂。
第13章
“真对不起爽姐,我没想到嫲嫲会突然来学校,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你就当她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别跟她计较好吗?如果生气想发泄就来找我吧,我任你处置。”
姜承望找冷欣宜打听到洪爽的手机号,下午向她诚恳道歉。
一个从未受过挫折,在成功路上一路绿灯的人常常对自身能力过于乐观,相应地过分抬高自我要求,做事力求尽善尽美,犹如重度洁癖患者,人际关系中出现一丝杂乱都会让他们如芒在背。
所以他特地来电道歉,洪爽并不奇怪,但也不会因为他很真诚就对等地回赠谅解。
她也有自身的立场和感受,姜承望的歉意用错了地方,就像放着对方的伤口不管,拼命往完好的肢体上缠绷带,只激起她的厌烦,直言批驳:
“请你搞清楚两点,一、唐玉芬是你嫲嫲,跟我没有任何情分,二十多年来一再无理取闹辱骂我和我的家人,作为陌生人我怎么可能不计较?二、我就算计较也没想过报复,因为跟一个快死的疯老太婆斗气太不值得。你该做的是管好这个疯老太婆,让她远离我的视线。不止她,你们姜家人我一个都不想见,包括你!下次看到我别打招呼,能做到这点我就相信你是好意!”
她挂线后将他拉黑,这么做或许武断,但两个冰炭不容的家庭联系越少争端越小,姜承望孤立看是个好人,却是姜家不可割裂的一份子,与他来往只会给这团理不清的乱麻打上更多死结。
医生狠心方能准确切除肿瘤,处理不可逆的恶性关系也当如此。
回到家,她见天色混沌,乌云翻滚,海龙王将来巡游,忙爬上天台将清早放过来晒太阳的几盆月季苗搬到避雨处,顺便整理其他花木。
东边天台晾晒着许多床单衣物,再不收怕要前功尽弃,她认得其中一件蓝色的花旗袍是二楼一位陈姓租客的,那老太太和郑传香关系不错,相互常有走动。
她想下楼去通知,一转眼,陈老太已从楼梯间走出来。
“陈婆婆,要下雨啦!”
她笑着招呼,懊悔接踵而至,陈老太现身不到两秒,冷阳也跟了出来。
二人的视线避让不及地撞在一处,发出只有他们能听到的轰鸣,而后“默契”地飞速弹开。
糟糕的是,洪爽不能走人,还得留着回陈老太的话。
“阿爽,你今天休假啊?”
“是啊。”
“我家老头子去花市了,这雨说来就来,搞得我手忙脚乱的。”
陈老太哪里知道她的心思,还将躲在一旁默默收衣的冷阳推至前台。
“这小伙子叫冷阳,上上周刚搬来,和他姐姐住在我们楼上。姐弟俩都很好的,还主动帮我收衣服,不然我一个人肯定来不及。”
又好心办坏事地向冷阳介绍:“阳仔,这小姑娘叫洪爽,可乖可孝顺了,他们家四姐妹,我最喜欢她。”
没等雨来,洪爽先被尴尬泡透,冲陈老太笑道:“陈婆婆,你忙,我先下去了。”
陈老太顺口叫住她,指着洪家天台南边一棵紫薇树说:“阿爽,你爸妈在不在啊?在的话叫他们上来,你们一起把那棵紫薇树挪到楼梯间旁边去吧。天气预报说今天要刮七级大风。那天刮大风,把对面楼上的天棚都吹跑了,这棵树长这么高,吹折可惜了。”
那紫薇树是洪爽初二时种的,如今树高三米多,枝叶繁盛,每到时令嫣红的大花团枝枝爆满,是家中一大景致。
前年移栽到一只口径一米,80公分高的大花瓮里,连树带盆少说两百斤。
眼下家里只有洪爽和奶奶,她爱惜花草,经人提醒也怕紫薇树搁在风口有闪失,自忖力壮,竟支身去搬花瓮。
“阿爽你一个人不行的,找个人帮你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