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十块钱,其中二十五块作为押金押在了医院账户上,徐春秀手里还有三十五块,她知道,按照谢家人的尿性,想要他们记挂着她们母女,每日给她们送饭送菜是不能够的,这些钱,同时还是她们母女俩人这些日子的生活费。
按照这个年代的物价,三十五块钱是绰绰有余了,可徐春秀不知道后续医院还要收多少钱,这三十五块,她也不能没有节制的花光。
但是医生的话徐春秀还是记住了,在女儿清醒后,她打算去县城里头逛逛,她知道,县城有好几个黑市,黑市里一定会有红枣和红豆这两样稀罕东西的。
谢芜很快就被护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徐春秀一颗心都黏在闺女身上,也不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了,赶紧亦步亦趋走向了医院病房。
——
虽然现在刚过了秋抢,是地里活儿最少的时候,可田大山这个大队长却不得空,在将谢芜母女送到医院后,骑着三轮车急匆匆地赶往公社,向领导汇报秋收工作,以及聆听领导关于之后农作任务的指示。
也是赶巧了,公社里来了新一批知青,现在可不是知青下乡活动刚兴起的时候,乡下人对城里那些念过书的知识分子带着好奇和崇拜的心理,知道知青要来乡下和他们一块为农业建设做贡献,一个个迫不及待,敲锣打鼓欢迎知青们的到来,现在对于乡下人来说,这些从城里过来,念过书的小娃娃们,就是娇气的不得了,想甩都甩不掉的大麻烦。
苗大山所在的第八生产队已经接收了七个知青,那些知青就住在曾经被打倒的地主的房子里,其中五个男知青,两个女知青,男知青倒还好一些,多少能够干点活,麻烦的是女知青,乡下八九岁孩子都能干的农活,偏偏他们干不得,一个个叫苦又叫累,偏偏城里姑娘比乡下丫头会打扮,分到第八生产队的两个女知青又比普通人漂亮许多,加上城里人,念过书的特殊身份,把生产队一些正当婚龄的大小伙子的心都勾走了,一个个也不老实干活了,抓准机会就去人家女知青身边献殷勤,还闹出不少矛盾来。
苗大山最不耐烦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了,可偏偏这次他自己撞公社领导的枪口上了,在汇报完任务后就被迫领又了四个知青回去,其中三个还是苗大山避之不及的女知青。
“哎——”
苗大山看着坐在三轮车上,其中一个低着头不说话的小姑娘,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个丫头,可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出挑多了,这下子,生产队又有得热闹了。
苗大山带着新来的几个知青回到村子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左右了,公社的事务多,加上现在知青一批批下来,已经不是什么需要慎重对待的人物了,直到从公社离开,公社的工作人员也没给他们安排饭菜,他们自带的伙食早就在来的火车上吃的差不多了,等走到生产队时,几个知青的肚子早已经咕咕作响。
“除了抢收的时候,其他时间生产队的大食堂都是关着的,所有社员自己解决伙食问题,你们知青也是一样的,我会先给你们预支一部分能撑到明年春收的口粮,这些口粮会从你们之后的工分里扣除,等会儿我先带你们回知青点,让那些老知青跟你们讲解你们之后的工作,然后让他们给你们安排一顿午饭。”
苗大山没有想过只是顺道去公社汇报了一下工作,就给自己招惹来四个新麻烦,因为事发突然,他一时间也没有准备,只能先将这四个人安排给生产队那些老知青们了,反正知青住的房子足够宽敞,加上他们都是从城里下到农村支援农村建设的,肯定比对着他这个糟老头子有话聊,苗大山觉得自己的这个办法简直再好不过了。
四个知青都不是爱挑事的性子,苗大山走在前头慢慢说,他们就跟在后面默默的听。
“怎么回事,一个个不下地,堵在这儿干嘛呢?”
要去知青们住的地方,必须穿过谢家院子前的一条小道,苗大山正准备带着知青们过去呢,就看见前面的小路被凑热闹的村人团团围住了。
现在虽然是农闲的时候,可不代表田里就一点活儿都没有,收完谷子剩下的稻草得捆成垛,地里剩下的麦穗番薯也是一笔珍贵的财富,还有翻地除草等各类乱七八糟的活儿,因为秋收的时候大家都累坏了,苗大山默认这段日子大家可以睡的晚一些,可不代表他们可以啥事都不干,满村转悠着看热闹。
“大队长,出事了,谢家出大事了!”
“谢长征,谢家最出息的谢老三回来了,拄着拐杖,好像变瘸子了。”
“就是啊,现在一家子不知道在吵啥呢,我们都听见摔碗的声音了,大队长,你要不进去瞧瞧啊?”
围观的村人七嘴八舌地告诉苗大山他离开后村里发生的事,眼里透露着好奇与兴奋,似乎只要苗大山一开口,他们就能一块冲进去近距离的看热闹似的。
“啥,长征回来了!”
苗大山心里一个咯噔,他们这里就是穷乡僻壤,称得上出息的人并不算多,从中选出一个最有本事的,那一定就是谢长征了。
这个年代的人对军人本就有一种天然的崇拜,更何况谢长征的军功都是实打实的,是他一次次在尸山血海里拼搏出来的,华国建国后,边境一直都不安定,谢长征所在的军团就驻扎在边境,隔三差五的打仗,十多年间,谢长征只回家三趟,一次是他结婚那年,一次是七年前,最近一次是三年前,因为家乡和驻军的地方距离远,往往假期多花在来回的路途上,真正能够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只有三四天罢了。
村里人对他的模样都有些陌生了,只知道他们村有这样一个出息的人物,这会儿听到谢长征回来了,还是拄着拐杖回来的,几乎全生产队的人都自发来到谢家看热闹来了。
生产队的社员对于谢长征的印象或许只停留在对方有能耐这个浅显的表面,可作为大队长的苗大山却知道村里有这样一个出息的后辈,在各个生产队共同瓜分公社资源时的隐形作用。
现在谢长征回来了,还是在没有提前发电报,又疑似残废的情况下,苗大山不得不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战场上受了什么严重的伤,不得不退役了。
他就是一个生产队大队长,不清楚军人转业、退役的操作,只以为谢长征回来后就和他们一样,都要在地里刨食,一想到村里没有了这个隐形的靠山,苗大山顿时有些心慌,也顾不上那些等待安排的知青了,推开围观的社员,挤到最里面,啪啪啪敲响了谢家的大门。
“苗凤妹,开门,是我,苗大山。”
屋内的争执声一顿,半晌后,苗凤妹铁青着脸,把门打开。
苗大山看向屋内,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站在堂屋中央,他的身上有着很明显的军人特质,站立的时候,都像一把出鞘的尖刀,锋芒毕露。
上一次见这个堂外甥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他比三年前更黑了,边境生活艰苦,谢长征才三十多岁,眼角和额头的纹路也已经十分明显了。
苗大山的注意力还是在这个外甥的腿上,他的左脚小腿裹着厚实的纱布,一手拄着拐杖,受伤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伤的厉不厉害。
“队长,我闺女还好吗?”
见到苗大山,谢长征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自己的闺女,一旁的苗凤妹听到儿子提起那个赔钱货,顿时耷拉下嘴角,火气蹭蹭蹭往上冒。
他都残废了,现在是关心那个赔钱货的时候吗?
第183章 七零小福女4
“行了老婆子,你少说几句吧。”
堂屋主位上坐着的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脸上每一道沟壑都写满了愁字,以往在这个家里,谢柱子都是最沉默的那一个,任由苗凤妹在这个家里当家作主,这还是他头一次出声。
“老三现在都这样了,你就别裹乱了。”
说着,谢柱子又抽了两口烟,脊背更弯了,整个人就像是被大石头压住了一般。
“好你个谢柱子,我苗凤妹嫁给你快四十年了,给你生了三儿一女,让你们谢家在这片土地上建起了这么气派的红砖房,谁敢说不是我苗凤妹的功劳,现在你跟我说这样的话,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一直以来,谢柱子这个当家人就跟老黄牛一样,只负责干活挣工分,家里就是苗凤妹的一言堂,家里的大事根本就轮不到谢柱子插,苗凤妹也习惯了这个老实的男人,这会儿谢柱子对她的行为指手画脚,非但没有让苗凤妹收敛一些,反而将她胸口那一股邪火给撩拨高了,觉得如果不把这股歪风邪气压下去,以后这个家里是个人都能够挑战她的权威性。
“苗凤妹,你先闭上嘴巴。”
苗大山不耐烦听这些唠唠叨叨的话,他高声呵斥了自己那个堂妹,然后双眼紧紧盯着一旁的谢长征,沉声问到:“长征,你这腿到底是怎么了?现在是回家探亲吗,有多少天的假期?”
他的心里还带着一点期待,或许谢长征就是普通的伤了腿,这次回来是想要在养伤的同时兼顾探亲。
但谢长征的回答让他失望了。
“两个月前,我们的营在边境巡逻,谁知道越国提前在那里埋了雷,还伏击了我们,这场战争,营里七十六个战士牺牲,因为那一片雷区,不少战士的命虽然保住,可也留下了残疾,我的运气好,只是炸伤了腿,以后就算瘸了,可也能够勉强走路。”
谢长征的语气很沉重,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从来都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从谢长征入伍后,他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前一天晚上还和你在营区聊着自己家乡的亲人,害羞的给你看自己媳妇照片的兄弟,下一秒,就成了战场上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或许,连尸体都没有,直接被炸成了碎肉。
谢长征刚入伍那年,第一次上战场,那个时候,华国都武器不发达,敌人的枪炮却很凶猛,那一场战争,他们整个班就活下了两个人,另一个人是谢长征的班长,双腿被炸没了。
每次上战场前,谢长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他写了厚厚一摞遗书,如果自己牺牲了,希望活下来的那些战友以及领导们能够按照遗书的内容安排自己的后世,处理自己的抚恤金,幸运的是,这些遗书越垒越厚,却一直没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那你现在……”
苗大山的心里凉拔拔的,军队会要一个残疾的军人吗,谢长征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他肯定会退伍吗?
“军衔还保留着,具体得等我的伤养好后,如果……如果真的留下了残疾,军队肯定是不能待下去了,但如果恢复的好,这段时间就当是探亲养伤了,在通过体检后,立刻回军队报道,这期间,大概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我会留在老家养伤。”
谢长征低着头,旁人只当他是因为身体残疾难过失落,没人瞧见他那幽暗的眼神。
“不过,来之前军医说了,我的小腿是粉碎性骨折,复原的可能性不大,有九成九的几率,会落下残疾,想要彻底恢复健康,估计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谢长征的嘴角上扬,这般讽刺的笑容因为低着头的缘故同样没有被人瞧见。
上辈子,他确实是粉碎性骨折,可这辈子,因为重生在战场上的缘故,他最大可能的避免了那一场伤害,现在腿部同样受伤了,却是可以调养的轻伤,部队念他这次立了大功,腿部伤病确实也需要一点时间修养,特地批了他一个长假,让他回家探亲罢了。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会对着这些“亲人”说的,他就是等着他们在得知他“残废”的消息后会露出的丑态,然后彻彻底底和这个毁了妻女的家庭告别。
虽然谢长征清楚,自己身上同样也是带着罪孽的。
谢长征从小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对于这片土地上的风俗,早已经习惯,并且按部就班地遵行着。
父母在,不分家,一直以来,谢长征都不觉得在分家前将挣来的津贴上交给母亲有什么问题,虽然他挣的多,两个哥哥挣的少,可他不在老家,爸妈妻女还要靠两个哥哥照顾,帮衬一些兄弟,在谢长征看来也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不仅他这么做着,军队里那些战友们同样是这么做的,在这个年代,乡下出生当上工人或是军人的孩子接济混的不好的兄弟姐妹,已经是一种常态,不肯奉献,不肯牺牲的那部分人,才是这个年代的异类。
在升到连长的那一年,谢长征曾想过让妻女办理随军,可边境的恶劣生活,终究还是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长征曾经驻兵在一个小岛上,那个小岛是重要的战略根据地,可因为地势特殊,岛上资源极少,生活物资全都依靠船只运输。
有一次海上大雾,船只没办法出港,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岛上的物资所剩无几,他们靠着剩下的两天物资,足足撑了一个多礼拜,挖菜根,下海捕鱼,最难熬的还是水资源的缺乏,一天一口水,却还要照常守岗,以防敌人突袭,而这样的经历,还不是谢长征经历过最糟糕的。
军嫂们可以生活在相对安稳的城区,可在边境,即便是最好的条件,那也是有限的,而且军嫂们面临着很大的风险,一旦他们防守不住,边境的那几座城市,必然是最先沦陷于战火中的。
出于种种考量,谢长征最终还是没有提交随军申请,只是在生产队里,大家都觉得那是苗凤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胜利。
谢长征知道自己的老娘身上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可在他看来,自己的老娘虽然有些偏心眼,那也是极其有限的,小时候的日子艰难,苗凤妹宁可自己饿着,也要把一口粮食分成三份,让他们三兄弟吃饱穿暖,这份恩情,谢长征在心里铭记。
再后来,他当了兵,三五年不见得能够回一次家,而两个兄弟时常陪伴在亲娘身边,谢长征能够感觉到,老娘对他没有以前那么亲近了,尤其是在他寄回家的钱越来越多的时候,家里人对他的热情更多像是在欢迎一个亲近的客人,而不像是在欢迎一个家人。
至于那个最小的妹妹和他的女儿一般年纪,爹娘更看重些,也是人之常情。
都说距离产生感情,可谢长征却觉得,因为距离,他和爹娘兄弟的感情都变得疏远了,所以老娘偏心两个哥哥,谢长征能够理解,只是在他看来,再怎么样,爹娘兄弟看在他寄回家的那些津贴上,都不会亏待他的妻女。
而每次他回家探亲的那段时间,爹娘兄弟又表现的很好,蒸一碗鸡蛋羹,总是所有孩子一块分着吃的,只是家里和地里的活多,妻女和几个嫂嫂以及侄女一样,不可避免要分担许多。
他在家的时间短,能够看到的就只有这些浅显的东西,妻子女儿怯弱老实,从来不敢抱怨,更是让他错失了为数不多可以知道真相的机会。
一直以来,谢长征都觉得自己的妻女生活的很好,有兄弟们照顾着,他也能放心她们母女俩在村里不受外人欺负,可直到后来残疾回乡,看到疯癫的妻子,只剩下一点残骸的女儿,谢长征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瞎,有多蠢,错把豺狼当亲人,却把自己最该保护的两个人,丢在了这堆豺狼中间,任由他们被这些豺狼生吞活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