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钝的痛感混着极致的愉悦,起伏中瞥见水晶吊灯摇摇晃晃,封晨拱起腰身迎合,思绪渐渐跟着窗外的瓢泼大雨飘远了。
遇见唐临聿的那天,似乎也下着雨。
雨水滴落在透明的伞面上,远处灰蒙蒙的一片。
封晨勾着滑落至臂弯的背包带子,一晃神的功夫不慎踩进蓄着脏水的水洼里,白色球鞋瞬间湿透。
她深吸一口气,拧眉看去,三层的小洋楼已经近在眼前。
迎着风,她快速跑上前。
“妈,你叫我回来干什么?我晚上还有课。”
封晨将伞扔在门边,脱了鞋在白色的地毯上蹭了蹭,有些厌恶地看着自己小腿上溅上的污泥。
平常这个时候,赵妈早就应该迎过来了,今天怎么这么异常?
封晨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餐厅的方形长桌前端坐的人都沉默地望着她。
赵妈站在封老爷子身后,冲她无声做了几个手势。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上座坐着封老爷子,左侧依次是封爸、封妈、封晨的二叔二婶,还有那个古灵精怪的堂妹封笛。
右侧则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男子。
下雨的缘故,天色有些暗沉,餐厅开了吊灯,细碎的光落在那人的身上,他微微侧头看着封晨,眼神平静无波。
封晨挑眉冷笑:这是做什么呢?
“来客人了啊。”她挂起微笑,在外人面前将乖乖女的派头演得滴水不漏。
封老爷子低咳一声,朝封太太使了个眼色。
封太太连忙站起来打着马虎眼:“晨晨快过来,这是你唐叔叔,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记得吗?”
当然记得。
唐氏家大业大,在岚城起起伏伏这么多年的商海里屹然不倒、独占鳌头,想不被人记住都难。
封晨走过去,扬着笑脸,甜甜地叫人:“唐叔叔好。”
“这位是小唐先生,是你唐叔叔的侄子,刚从德国回来。”
封晨视线转到一旁,年轻的男人仍旧看着她。
他目光淡淡,浅色的瞳孔却似乎能看透你的内心,这样不加掩饰的探寻虽然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但却很有压迫感。
封晨轻轻开口:“你好,小唐先生。”
男人搁在桌上的长指敲了敲。
唐先生似乎时刻注意着这位小唐先生的动作,并且表现出了高度的关注,询问道:“阿聿?”
男人缓缓牵出一抹笑,那笑容带着几分薄情的寡淡味道,说:“你好,封小姐。”
封太太看准时机,适时插话进来:“晨晨你坐这里。”
封晨看着母亲替她拉开小唐先生旁边的座位,下意识咬住嘴唇,这是她表示抗拒的习惯性动作。
封太太略微悬起一颗心。
但幸好,封晨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妥帖地抚平裙角,款款落了座。
摆在精致瓷盘里的佳肴依次端上来,刀叉碰撞的清脆声响中偶尔夹杂一两句交谈,一顿饭似乎吃得其乐融融。
进餐接近尾声,封晨已经吃饱,但桌上的长辈和客人还没有放下餐具,迫于家教,她只能陪坐着,心不在焉地戳着盘子里的蔬菜沙拉。
斜对面,一只粉色的拖鞋慢慢靠过来。
封晨低头瞥一眼,觉得有些好笑——今天这饭局她是看出来了,家里这是在帮她钓金龟婿呢,封笛未免太不识抬举,就算她封晨再不乐意,也轮不上封笛在这个时候横插一脚。
眼瞅着粉色的拖鞋越靠越近,马上就要蹭上旁边男人的长腿,封晨收回视线,抬腕端起玻璃水杯,轻轻一抿。
脚下毫不留情,直接踹了过去。
封笛吃痛低呼一声,二婶关心地问:“怎么了?”
封笛挤出笑脸摇摇头,转头便恨恨瞪了封晨一眼。
唐临聿慢条斯理地将五分熟的牛排送入口中。
桌底下姐妹俩的小动作他看得一清二楚,但不必揭穿,有人想看到这一派祥和的场面,刚好他也乐意奉陪。
第4章 十二月(四)
饭局结束后,稍坐一会,唐家叔侄准备告辞。
唐临聿要去Z大,唐一山则回自己的家,外面已有司机候着。
封太太见二人起身,忙推着封晨站起来,并将背包递给她,话却是说给唐临聿听的:“晨晨,你晚上不是还要回去上课吗,刚好小唐先生也去Z大,让他顺路捎你一程吧。”
封晨忍着不快,心里的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了,推辞的话还没说出口,男人开了金口:“走吧。”
唐一山打着哈哈先走一步,唐临聿去车库把车开出来。
封太太送封晨到门口,看她沉默无语敛着眉头穿鞋,斟酌开口:“晨晨,你要理解大家的苦心,唐家在岚城的地位是数一数二的,你要好好抓住这次机会。”
封晨这下是真忍不住了,烦躁道:“妈,我求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咱们封家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心里清楚。唐家的人又不是傻子,就凭你女儿这张脸,唐家会心甘情愿帮我们填上亏损?”
封太太嗫嚅道:“没机会了,晨晨,咱们总要试一下。”
封晨的眉目冷了下来:“这事我管不了,谁欠下的赌债谁去还,还不上大不了大家一起去过苦日子,白粥配咸菜,能饿死不成?”
“你倒是有骨气。”封老爷子坐在沙发上冷笑:“你问问你爸妈过得了苦日子吗?”
母亲眼巴巴地望着她,好似她真是能救封家命的一根稻草。
院子外,黑色的宾利欧陆响起两声急促的喇叭,昭示着主人的不耐。
封晨敷衍地丢下一句话:“我哪有本事让封家起死回生,三叔既然敢把封家的财产和股份拿去赌,那你们去香港把他抓回来,顺便问问他能不能想什么法子吧。”
她踏出门廊,没什么感情地说:“我走了。”
雨还没有停,走的急,连伞都忘了拿。
封晨苦笑一声,三步并作两步,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有股淡淡的苦艾香。
封晨双手交叠于膝头,身子坐得端正,目光安静地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没有四处打量。
引擎启动,车子平稳地驶出去。
才傍晚六七点的光景,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华灯初上,整座城市又变得鲜活起来。
大四上学期其实很空闲,一周四五节专业课,剩下的时间该干嘛干嘛,找工作也好,考研也罢,就算不来上课,老师大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封晨只不过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要是不在学校呆着,封家对她肯定另有安排,能躲一段时间是一段时间吧。
车子在红绿灯停下,狭小的车内空间一片寂静,只有雨刷刮过前车玻璃发出的咯吱声音。
封晨将视线从窗外的雨幕中拉回来,看向男人的背影。
十月天,他还穿着三件式西装,精短的黑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封晨想了想,还是叫了声:“唐先生。”
不是“小唐先生”,唐家旁枝血脉繁多,但眼前这位,却是名副其实的嫡孙,是正儿八经的唐氏未来的继承人。
没有任何前缀,“唐先生”就是对他身份的尊重。
唐临聿淡眸盯着前方的车况,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漫不经心的敲着。
封晨一向善于观察,刚才她便看出来了,他无意识敲手指,其实就代表他有在认真听。
她继续说下去,语气带着点真心实意的惭愧和无奈:“堂妹年纪小不懂事,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唐总见谅。”
封晨可以确定,在饭桌上她和封笛暗地里的小动作他是有察觉的,因为那时她清楚听见身旁的男人很轻地嗤笑了一下。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礼数不周,该道歉就道歉。
“是吗?”唐临聿淡淡地说,虽是反问的语气,却听不出一丝困惑的意味。
那双犀利的眼眸从后视镜里望过来,他似笑非笑又意有所指:“唐家并不是一定要和封家联姻,只要合适,谁家的女儿都可以。”
封晨读懂他的潜台词——今天我能来,不过是看在我四叔的面子上,我劝你们封家不要痴心妄想,比你封晨家世好的女子多的是。
这是笃定她这副作态是欲拒还迎咯。
封晨无所谓地耸肩,知道自己不必再浪费口舌做过多的解释。
一路无言。
车子开进Z大,经过第四教学楼时封晨才重新开口:“我在这里下。”
气温因为下雨的缘故陡然下降了几度,凄风苦雨的,路上连几个人都看不到。
封晨就穿了件半袖衬衣裙,一打开车门便被夹着雨丝的冷风吹得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她缓了缓,下车往前几步在副驾旁停住,微微俯下身子对车里的人说:“谢谢。”
“不用。”唐临聿语调平平,油门一踩,甩了封晨一脸尾气。
封晨终于把憋了一整晚的白眼翻了出来。
四教和实验楼连在一起,中间有通道,封晨穿过实验楼,后面不太远就是女生寝室。
室友宋明月在女寝旁的奶茶店兼职。
封晨顶着淅沥的小雨跑进去,店里除了坐在吧台前背单词的宋明月,就只有一对情侣。
接宋明月班的另一个兼职马上就到,看见封晨进来,宋明月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等会去上课。
封晨屁股还没在凳子上坐热,包里的手机催命似地响起来,拿出来一看——讨厌鬼,是封晨给封笛的备注。
她握着手机走到奶茶店外的招牌下,按下接听键。
封笛咋咋呼呼地质问:“你干嘛去了?回学校了吗?”
一阵刺眼的白光闪过,封晨伸手挡了一下,懒散道:“你管我回没回学校。”
“封晨!”封笛尖声叫她的名字,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封晨眯眼看向光源处,女寝外的主干道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大灯明晃晃的亮着。
一道撑着伞的婀娜身段从寝室里依依袅袅地走出来,高跟鞋清脆地敲在水泥地上,在看清正脸的一瞬间,美好身段的主人已经上了车。
封晨乐了,逗她玩:“妹妹啊,我劝你还是别惹那男人,你玩不过的。”
封笛气冲冲道:“你凭什么教训我,你自己不也屁颠颠地贴上去让人家送你回学校吗?”
封晨懒得再废话:“你爱听不听,我还有事,挂了。”
收了电话,她继续看那辆车,眼底的笑意渐渐深了——岚TN8888,这么招摇的车牌号和车头显眼的车标,可不是她刚刚才坐过的那辆吗。
有意思。
转身,宋明月提着自己的帆布包和封晨的挎包等在门口。
封晨抬眉:“你同事来啦?”
“来了。”宋明月亲亲热热地挽上她的胳膊。
“刚才那个,是不是艺术院的楚霓?”
宋明月顺着封晨的视线看过去,很显然她也看到了楚霓上车前的那一幕。
“是她,”宋明月说:“听说她好像交了个挺有钱的男朋友。”
封晨“哦”了一声,心想:确实挺有钱的。
宋明月一心只读圣贤书,也就当个八卦说说罢了,语气中并不带什么羡慕,这也是封晨喜欢她的原因。
两人撑了一把伞,赶在七点四十之前到达二教302。
这节晚课是《新闻史》,来上课的人不到全班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寝室另外两个人也出去实习了。
封晨的专业是新闻学,当初报考志愿时她对这个专业也一无所知,只不过迫于数学成绩实在是太差劲了,知道文学院不用学数学后,她纤手一挥,随便填了个专业。
秃了头的中年男老师站在讲台上拿着书照本宣科,封晨连教材都没带,直接拿了宋明月的草稿本趴在桌子上画画。
听了一半实在是太枯燥,连宋明月这样的好学生都忍不住了,悄悄把头靠过来,问:“周五学校要举行春招,你想没想好找什么工作?”
封晨迷茫地“啊”了一声。
宋明月又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说:“也是,你好歹有个铁饭碗,不急这一时半会。”
封晨笑了笑:“那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宋明月就等她这句话,立刻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周四。
导员临时在群里通知,让大四留校的学生都去大礼堂参加一个什么关于金融的讲座。
都是大四,金融系那边还在校的学生也不多,为了凑人头,学校只能让其他系的学生帮忙替上。
封晨是不打算去的,她连衣服都没换,就穿着睡衣、架着副黑框眼镜坐在书桌前赶稿。
宋明月说的“铁饭碗”就是这个。
封晨小时候天天被封太太送去培养兴趣爱好,钢琴舞蹈画画,每个领域都有涉猎,但都学的不精。
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她闲的无聊,又捡起了画笔,起先是在素描本上画,没有特定的主题,想到什么就画什么,画完随便拍个照发微博里,自娱自乐。
不到一年时间,封晨被国内一个小有名气的漫画工作室相中画风,开始每月给他们供稿,后来又用挣的钱把线圈本和铅笔换成了数位板,与此同时,小小的工作室也初显规模并且有了自己的原创app。
封晨一个月只需向他们提供两章回故事,脚本自己写、分镜自己画。
任务量不算轻松,但也绝对不重,只是她拖延症厉害,每每到中下旬临近截稿时间,被编辑的消息轰炸到社交软件几乎失灵才决定洗心革面、发愤图强,但第二个月又会重蹈覆辙。
宋明月已经见怪不怪,淡定地抱着书背专业名词,寝室虚掩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女副班长拿着笔和纸,念出二人的名字,并且在白纸上勾画了一下,提醒道:“你们俩待会记得去听讲座啊。”
又“体贴”地加上一句:“辅导员说了,只要你们去参加讲座,一人就能加一个学分。”
她俩的学分早就修满了,这显然对她们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