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泠——明月珰
时间:2019-10-04 09:16:22

  “哎呀,姑娘可别寻死啊,这好命贱命总是一条命。再说了,我定钱都收了,你若是没了,我上哪儿给那户人家再找个媳妇去啊?”牙婆死死地搂住鹿鸣,又转头吩咐跟着她来的婆子道:“傻站着干什么呢,还不来帮忙,快走吧,也别惹夫人烦心了。”
  不管鹿鸣如何挣扎,又哪里是牙婆的对手,“呜呜”地叫着被拽着了。
  人散之后,季泠问芊眠,“你知道那牙婆要把鹿鸣卖到哪里去吗?”具体的情况季泠虽然不知道,可看鹿鸣求得那般凄惨,就知道恐怕是很不好的地方。
  芊眠低声道:“我找任管家打听了一下,说那婆子专做把女人往大山里贩卖的生意。”
  “大山里不好吗?”季泠问,她家以前也在山里的,她却是喜欢那里,午夜梦回心心念念都是小时候跟着爹娘的情形。
  “说是那里穷得很,几个兄弟共娶一个媳妇呢。”芊眠又道。
  季泠叹息一声,“你开箱子哪些钱给那婆子吧,让她别将鹿鸣往山里卖,她如今已经哑了也算是受了惩罚。”
  芊眠沉默片刻后才道:“你心肠太软了。”
  季泠勉强笑了笑,“不管怎么说,心肠软总比心肠硬好对不对?”
  芊眠想了想,点了点头,回头拿钥匙开了箱子称银子。
  季泠则躲进了厨房里,她心里有事儿不开心时就喜欢往厨房去。珊娘到府中找到季泠时,她正立厨台前专心致志地在林檎果上雕花。
  珊娘没敢打扰季泠,悄无声息地站在旁边看了会儿,只见一小会儿功夫,那小小的林檎果的上半部分就被雕刻成了一朵蔷薇花,花瓣颤巍巍地盈立,美得鲜活。
  “少夫人好精巧的雕功啊。”珊娘赞道。
  季泠笑了笑,顺手将林檎蔷薇花放入盐水中浸泡,里面已经躺了十来朵林檎花了,色泽依旧甜白,“珊娘,你怎么来了?”
  珊娘早就从戴文斌那里知道鹿鸣的事儿了,毕竟戴文斌是楚寔的幕僚,只要不是私事儿,楚寔都是一点儿不隐瞒的。珊娘熟知季泠的性子,知道她此刻肯定不好受,好容易有个说得来话的人,最后却是这般不欢而散。
  不过珊娘没提鹿鸣的事儿,反而笑道:“上次少夫人不是送了我一小罐荷花糖露么?我家那位素来不爱吃甜食的,结果喝上了就不松口了,每天都得对一盅来解酒,这才十几日呢就见底儿了,我这才只好厚颜上门来再求点儿。”
  季泠笑道:“呀,可荷花糖露去年就只做了那么一罐子,我这边还有去年腌的金桔糖露,对咳嗽的却是有好处,你若是不嫌弃可拿去试试。”
  珊娘连忙道:“不嫌弃不嫌弃。”
  季泠走到墙边的柜子边,那柜子里上上下下列了不下一百个瓶瓶罐罐,季泠按着标签取了一个甜白瓷罐下来递给珊娘。
  珊娘也不急着走,“少夫人雕这蔷薇花是也要做菜么?”
  季泠摇摇头,“就是随便找点儿事儿做,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说着季乐就喊了山丫进来,去冰窖里把冻好的酥酪拿出来,隔水加热化了开始点酥。
  珊娘立于一旁,好奇地看着季泠轻柔地移动手腕,那酥酪就在她的手下渐渐成型,凝成了酥山。
  季泠再一边点酥,一边将刚才雕好的林檎蔷薇花往酥山上插,不见她动作有多快,却次次都恰到好处,随着酥山的成型而固定,整个过程里没有一丝酥酪脱离了季泠的掌控而点到不该点的地方。
  酥山成型后,季泠又将她做的糖露罐子取下几罐,用小刷子沾了各色不同的糖露,轻轻地涂抹到酥山上,很快一座被晚霞映照的白石山就出现了,玫红、橘红、橙红、绯红、金红层层渐染,那蔷薇花则现出了粉白的色泽。
  这一切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季泠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写意,一丝滞涩也没有,那座山就好似一开始便映在了她的脑海里,而不是随意而做的似的。
  酥点好之后,却不能立即食用,还得再放入冰窖里冰冻成型。珊娘看来是没那个口福了,只能望而兴叹。
  “少夫人这手艺越发超凡脱俗了,最要紧的是雅致,王婆婆的厨艺虽好,可总带着一丝烟火气,少夫人却像心里藏着诗山画海一般,信手拈来都是风景呢。”珊娘夸得很真诚。
  季泠却听了个大红脸,但心情却好了许多,送走珊娘时,她忍不住拉住珊娘的手道:“珊娘姐姐,你常来看我,莫要生疏了。”
  珊娘点点头,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季泠,她一直都只是个很寂寞的小姑娘而已,而自己在楚府里最大的温暖就来自季泠,如今自己却在跟她计较,实在是忘了初心。
  珊娘回身握住季泠的手,“我会的,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烦。”
  “怎么会?”季泠笑道。
  晚上楚寔回屋时,那酥山正好冻够了时候,虽说可能有些甜腻,但胜在冰凉,正适合炎夏解热。
  季泠让芊眠将酥山捧上来的时候,楚寔眼睛一亮,问季泠道:“这是你点的?”
  季泠点点头。
  楚寔绕着酥山打量了一周道:“无论是构图还是色泽都极好,你点酥的功夫却比你画画的功底强了不少。”
  季泠却没想到能赢得楚寔的赞赏。
  楚寔坐下道:“虽说如今点酥的人还有,不过一般的闺秀都专研琴棋书画去了,却是比君子还远庖厨。剩下能点酥的,不是厨娘,就是青楼那些想讨个噱头的女子会,大多数都尘火气太大,而且中看不中吃。却不知这酥山做出来本就是让人吃的,若使了初心,再精美绝伦又有什么意思?”
  楚寔今晚算是话极多了,季泠没想到一座酥山能引得楚寔说这许多。
  楚寔大约也意识到了,朝季泠笑了笑道:“上一回见到如此精妙逼真的酥山还是我几岁的时候跟着老太太出门做客见过了,是当初韩阁老的夫人当众点的酥,一见真是叫人叹为观止,后来许多年再没见到过了。”
  便是当时那韩阁老的夫人也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韩叫小一辈的女儿、媳妇里却是没有一人得传韩夫人的手艺,很是叫人遗憾的事。楚寔择偶那会儿,也是打听过韩家女儿的,可惜韩家姑娘似乎都不擅长此道,那对楚寔而言,人走茶凉没了韩阁老的韩家也就无甚可取了。
  季泠取了银勺递与楚寔,“表哥试试味道吧。”
  点酥虽然重在“点”字,就好似前朝的点茶比拼的也是茶道,但其实本质上还得茶好,酥好才行,这才是根本。
  酥是季泠自己做的,有奶香而无奶腥,带着一丝清甜,丝滑得好似豆蔻少女的细腻肌肤,用银勺舀了入口即化。
  然而点酥是门手艺,吃酥山却也是个雅致的学问,否则精美绝伦的酥山吃几勺就坏了风致,因此这下勺子也是有讲究的。
  楚寔便是这样的讲究人,每一次落勺,都好似对酥山的一次修整,不见刀斧气,却处处依旧看山似山,好似点酥人原本就是那般点的。
  一个会做,一个会吃,显然是两厢得宜的事儿。季泠托腮看着难得晚上回了内院还会进食的楚寔,心里忽然豁亮了开来,她好像找到她的道儿了。王厨娘有她自己的道,若只一味地因陈,却就辜负了王厨娘的苦心了。师傅最大的成就,乃是教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徒弟。
  吃过一小片酥山后,楚寔擦了擦手,这才淡淡地道:“今日接得朝廷文书,将我调任到山东去了,任命很急,只有五日的功夫交接文书就得启程,如今正是毒夏,你身子弱,也不耐兼程赶路,我将任贵留下,你们秋后再启程回京吧。”这是告知而非商量。
  季泠却是没想到事情如此突然,事前一点儿征兆也没有。
 
 
第九十六章 
  其实征兆是有的, 这些日子朝廷的邸报里说的每一次都会提及山东义教,那义教已如星星之火般燎原, 偌大的山东已经沦陷了一大半了, 朝廷官员死伤无数, 扑灭了这里, 那里又燃, 奔赴过去, 这边又死灰复炽, 让人头疼无比。
  且山东靠海,朝廷派大军压过去, 那些义教徒就逃到大海上,大军一走,他们又上岸,真是杀也杀不绝。
  因着楚寔在处理蜀地的事情上很是干练果断, 所以内阁重臣便想起了楚寔这块砖, 哪里有用哪里搬。
  说不得楚寔的位置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他父亲楚祜虽然官居礼部尚书,但至今还没入阁, 因为阁老的位置里还没有空缺。如今的首辅兰正昆,说起来也算是楚寔的座师,他考中进士那年,正是兰正昆的主考, 所以那一届中进士的都算是兰正昆的门生。
  兰正昆如今当权, 他的门生故旧自然鸡犬升天,可楚寔却是例外, 因为他同时又是楚祜的儿子,做不了兰正昆的嫡系,且楚祜如果入阁,因为政见不合,很可能和兰正昆打对台,所以兰正昆一直不怎么用楚寔。
  楚寔去的地方都不是什么好地儿。当初扬州就是那般,兰正昆难道一点儿不知道扬州的事儿么?那可未必,有时候只是腾不出手来收拾那帮人而已。将楚寔外放到那时候一锅黑的扬州可未必是好事,亏得楚寔自己逃出生天了。
  再说成都,虽然是楚寔谋求得来的,可那时候蜀地大乱,兰正昆正好顺水推舟。如今山东大乱,又想起了楚寔,也未必是一片好心。山东的乱子如果楚寔抹平了,那兰正昆也能睡得安稳,抹不平,能解决楚祜和楚寔,也算是一桩好事。
  此次楚寔的任职,乃是朝廷新出的特殊任命。原本地方有布政使总管民政、按察使总管主管监察、司法,另有都司衙门主管军务。然三司分权,平日里倒是方便管理,可遇到山东如今的情形,生灵涂炭,百姓困苦于水火中,没有一个人出来主理和协调事务,这义教想被镇压却是极难。
  虽说三司衙门都知道这时候该合力,但山东之地,三司衙门面和心不和,于镇压义教上不仅不能扭成一股绳,反而会彼此拖后腿,朝廷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兰正昆任楚寔为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巡抚山东。
  这山东巡抚在山东内负责督理税粮、总理河道、抚治流民、整饬边关,职权节制三司,可谓是权势滔天。
  楚寔这巡抚不过正四品,而那布政使等为从二品,如何能让这些大佬心服口服?这重点就在佥都御史乃京官,而且可以密折直达皇帝,且楚寔这职务是临时的,规定是每年都要回京议事,所以他的内眷也不能携带上任,而得回到京师。
  虽然楚寔如今依旧是正四品,但权利却远远超过了成都知府一职,可谓是青云直上。但兰正昆既要用楚寔,却又没那么放心他,因此另从给事中里拣选了人员任巡按御史,负责纠察巡抚,也算是一种制约吧。
  不过巡按的品级低,巡抚虽然不得干预其事,但他也越不过巡抚去,只是如果楚寔万一做错了事儿,或者在山东不能建功,那这巡按御史可就会好好地参他一本,让楚寔的仕途从此湮灭。
  因此楚寔此次去山东,乃是高风险的事情,但也是高收益的事情。
  而这厢季泠便是再没有常识,也知道朝廷任命官员不会如此草率,更不会让楚寔三日之内就交接完毕然后急速上任。以前楚寔明明是不同意自己回京的,这次却主动提及,这一切都让季泠不能不深思。
  “表哥,是不是又有什么地方乱了?”季泠道。她虽然不懂政事,但蜀地乱的时候,楚寔在途中接命,也是匆匆赶来成都,和眼下实在有些相似。
  楚寔倒没想到季泠如此敏锐,既然她猜到了,他也没打算隐瞒。“嗯,山东义教叛乱,皇上命我巡抚山东。”
  “巡抚?”季泠不解。
  楚寔微微解释了一番,季泠才明白过来,然后吸了口凉气,这样的重担朝廷怎么会往楚寔肩头压?他还如此年轻,又没有太多带兵经验,虽说是节制三司,可季泠听得出此次楚寔去山东定然是偏重军务的。
  季泠心里充满了担忧,想着万一出事出点儿事儿,老太太和苏夫人只怕都受不住。但她一方面担忧,一方面却又觉得楚寔无所不能,他既然决定了应下自然是有把握的。
  好男儿本就该建功立业,为国为君分忧,她说什么也不该阻止楚寔的,因而季泠没再说一句话,只是那双眼睛的担忧却怎么也藏不住。
  美人的明眸,流波处总让人目眩,楚寔觉得季泠有一双很会说话的眼睛,而眼睛说的话总比嘴巴说的话更解人心。
  楚寔笑了笑,“别担心,回京后老太太跟前你也多劝着点儿,我此去不会有事儿的。”
  季泠原本还想说点儿什么,可她见楚寔神情淡然,也不似装出来的,可见是胸有成竹,甚至颇有点儿兴奋于即将建功的意思,想着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支持他,转而道:“表哥放心吧,我会好生照料老太太和伺候母亲的,你在外不用担心。”
  楚寔点了点头,“你先睡吧,我换身衣服还要去前头和孙先生、戴先生商议此行的事情。”
  楚寔走出院子,回头看了看月色下的木门,他没想到跟季泠说这件事如此不费事,本以为要多费点儿唇舌的,但她几乎立刻就接受了他的决定,尽管担忧,却坚定地支持了他。
  跟这样的人相处无疑是极舒服的,她总是不多话的坚定的支持你。
  让人心生好感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有趣的,一种是舒服的,楚寔如今更偏爱后者。前者虽然有趣,可有趣的人性格多棱,相处起来未必舒服,而且对楚寔而言,这世上有趣的人多,但相处起来舒服的人却极少极少。
  日子何况就晃到了三日后,楚寔即将启程,临行前回了趟内宅,对季泠道:“眼看着没多久就要入秋了,你的病也没个良方,回京后可以让老太太帮你打听打听,或者禀了父亲,让他想办法请了太医为你把脉,这件事我已在信中跟父亲说了,你到时候也不要因为脸皮薄就忍着不问。”
  季泠是没想到百忙之中楚寔还在记挂她的病,心里一感动,眼睛就有些酸了。
  楚寔又继续道:“母亲那个人,性子虽然傲了点儿,嘴巴也厉害了点儿,不过却不是不讲理之人。她有时候若做得过分了,你也不要一味忍让,该说的还得说,知道吗?”
  季泠点点头。
  虽然如此叮嘱了,但楚寔也知道以季泠的性子哪里敢反驳他母亲,他心里微微叹息,有时候人自己立不起来,你再怎么帮她也是枉然。
  楚寔一行人刚走,苗兰香就带着苗冠玉上门求见了,她们这是才听到楚寔要走的消息,所以急急上门打探消息。虽然也知道如此有些厚颜,可苗兰香耐不住苗冠玉的请求,只得忍着脸红上门。
  “少夫人可别再心软了。”芊眠道。
  季泠笑道:“我在你心里就那么没脾气啊?去吧,就说我今日不舒服不想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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