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承道:“不止布文公,还数家心有不甘的,或蠢蠢欲动,或暗通外贼的,前阵子陛下诏令下狱了好几位封侯之臣。陛下不容易呀……”
这是一幕很熟悉的戏码: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今天这个自立为王,明日那个被推称帝,宛如蛊王竞逐,很残酷也很科学,厮杀到最后的那只蛊虫,不是最强壮,就是最好运的,或者是既强壮又好运的。
程老爹投靠的这个皇帝当初只是天下众多小头目之一,立国之初四面环敌,可萧夫人眼光一流,挑老公和挑老板一样了得,经过这些年打拼已渐露出统一宇内之势;但经不住还有心存侥幸之徒想要再搏一搏。
“可……这与宅子有什么干系?”程母一脸茫然。程少商心赞:正楼的好。
程始笑道:“万将军这回立功受伤,陛下着意抚恤,已将布家的那座大宅子赐给万将军了。万将军知道儿正到处置换大屋,便将隔壁的大宅相让了。”
“让?”程母声音发抖,“吾儿的意思是,他们把宅子送给咱们了?”不用花钱?!
董舅父也大吃一惊。万宅和程宅合起来俯视看,犹如一个头小身大的葫芦,万宅大了程宅约四五倍,两家只隔着一堵墙。当初皇帝不过群雄之一,势力尚弱小,虽定都此处,不少豪族巨富却不看好,忧虑此处将有兵乱,是以纷纷卖宅回乡避祸。
万家豪富,甫来都城就一气买下这两座毗邻的宅院,并将一旁小宅半卖半送的给了程家,两家好有个照应。董舅父也曾巴结过万将军,结果人家连眼皮子都不搭他一下。
“正是。”程始笑道,“头日回来我去拜见万老夫人时,老夫人就说了,索性正旦之前就搬过去,在新宅祭祀天地鬼神和祖先;还叫儿也早些搬,这样开年才旺盛!”
程母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连连点头。
葛氏赶紧道:“万老夫人这般厚义,咱们怎可不帮忙,婿伯,到时可要叫上你二弟呀。”
萧夫人眸子一闪,道:“不用了。万将军身上有伤,不好搬来搬去。实则,万老夫人自十几日前就开始陆续搬运家辎,咱们也没帮上什么,这几日已搬的差不多了。待万将军回城就可直接回新宅休养,咱们到时上门吃贺乔迁酒就是了。”
程母已经喜的只会说‘好好’了。
葛氏惊异道:“十几日前就开始搬了,我怎么一点不曾听说?”她一直叫奴仆看着万家的动静呀。
萧夫人别有深意的看着她,道:“万老夫人乃当世豪杰,御家如御军,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令出如山,明明家里搬动迅速,明面上看去却如一潭深池,竟无甚大动静。”
葛氏心头发凉,赶紧低下头去;心中暗骂万媪真是死老婆子。
程始笑道:“阿母,儿都想好了,直接打通那堵墙,将两座宅子连起来,到时阿母就住到万老夫人如今的居处,儿和元漪就住原先万将军那儿。二弟不是喜欢清静的读书吗,这下地方可大了,哪处随他挑!”
程母激动的浑身直哆嗦。她后半辈子最艳羡的就是万老夫人了,又威风又肃穆,说一不二,万将军是个孝子,将宅中风景最好最舒适的一处给母亲住了,以后自己也能过上万老夫人那样的日子么?
她不由得老泪纵横,心中软成一片,觉得虽说吵了十年的架,可儿子心里还是惦记自己这个老娘的,顿觉天好地好都没有亲儿子好,什么弟弟侄子都先靠边站,自己以前真是糊涂了,再不能为董家父子伤儿子的心了。
董吕氏很乖觉,赶紧大声道:“恭喜姑母,贺喜姑母,以后可是享不尽的福气了。”
席上众人一起直身相贺。董永尚且懵懵懂懂,董舅父却知道大势已去,外甥是下定决心要把阿姊和自己隔开来,不叫自己再占便宜了。
葛氏也笑道:“每回去隔壁,我心中都好生喜欢,真没想到有一日咱们可以住进去。”
程始翻着白眼,没好气道:“娣妇就不用去了,你不是说你如今住的那屋利你嘛,你就好好住着,谁也不会来碍你的子息。”
程少商肚子里笑的不行,你叫人家老公去万宅任意选地方,却叫人家老婆别搬了,那葛家婆娘怎么旺子息呀!
葛氏面孔酱紫,一时被噎住了,想说夫妻不同房怎么生孩子,却羞于启齿,只能‘你,你你’的结巴。她其实早想过,等萧夫人回来大约会跟她要回管家之权和主屋,前者自己虽不能拒绝,但也可以为难一二,至于主屋她是坚决不让的,逼急了她就哭闹。
谁知萧夫人自回来至今不曾半句提过要权换屋,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自己好不容易养熟了这老宅里的奴仆,萧夫人干脆一个不用,连问都不问,直接用自己的心腹填满新宅,到时候哪有自己说话的份。
葛氏脑子忽然前所未来的清楚:妯娌数年相处,当初她也领教过萧夫人的手段,若她猜的不错,万媪已快搬完了,说不定此时把守新宅门户的就是萧夫人带回来的家将,那些人她哪使唤的动,自己若搬去新宅,萧夫人顶多叫她带几个仆妇,那她这十年来花的功夫还有什么用?
没等葛氏想出答话,董永面露羡慕,笑道:“姑母,万家那宅邸我还没去过呢,阿父和阿母倒跟着你去看过的,我能不能……”
“能什么能?不能。”程母一口回绝,“刚说了不许你再来程家,你以为老身白说的。以后除了程家有大事办宴席,否则你就别上门了。”
萧夫人眼露鄙夷之色,董舅父虽贪婪,但到底是聪明人,会看脸色会钻营,这董永就是全无一点长处,一把年纪了还以为可以在姑母跟前撒娇耍赖呢,只仗着脸皮厚扮牛皮膏;回头她就找人好好撕撕这块牛皮,叫他知道知道天高地厚。
葛氏病急乱投医,赶紧笑道:“我是妇道人家,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咱们都是自家人,舅父和外兄犯了过错,君姑做阿姊的责罚就是了,怎可断了来往。”董舅父可是她怼萧夫人的好帮手,来了她才有赢面。
萧夫人笑了,看了看丈夫,程始沉着脸,胡媪笑吟吟的去看程母,那眼色的意思便是‘您看如何,叫我说中了罢,她果然会这么说’。
程母当下拍案几吼道:“我们董家的事有你什么干系,我和老大都说定的事你还敢啰嗦,这家里你算老几?你这么舍不得董家,索性滚到董家去好了!老身不拦着你快活!”
要说还是庄稼人实诚,骂起人来直接朝下三路出手,程少商简直听的两眼放光。
此话一出,葛氏脸涨如猪肝色,她虽是乡野长大,但到底是葛太公的掌上明珠,自小仆妇服侍,哪里受过这样粗俗的辱骂,只听哀嚎一声,她一把推开案几,以袖捂脸跑出屋去。
程少商看热闹不嫌事大,赶紧去窥视程二叔,谁知程二叔面色一点未变,依旧只自斟自饮;屋内众人居然无人有反应,如董舅父程始之流是早知程母的战斗力,如萧夫人董吕氏则是早知道今日的戏码。
一轮算下来,只有坐在程少商席位旁的大眼睛女孩满面通红,双拳紧握,脸上露出又尴尬又羞耻的神情,而那个胖男孩一直在胡吃海塞,大约都没听懂发生了什么事。
喷完儿媳,程母意气风发,胡媪给她满上酒浆,笑道:“说了半日,赶紧润润喉。”又用食匕给程母切下鸡腿肉,“这是我今日下庖厨蒸的,您尝尝是不是咱们小时候的味道?”
程母大口一尝,又惊又赞:“就是这个味道!又香又糯。”对胡媪笑道,“你从小就爱弄吃的,多少年都没吃到你的手艺了。”又转头看呆若木鸡的董永,道:“看什么看,用膳!”
胡媪笑道:“董公和公子生来就是富贵命,大约看不上这些乡野菜肴。”
程少商暗拍大腿,这老太婆说话好本事。
程母听言,见程始吃肉正香,好像许久没吃似的,想来前方战事哪有好吃好喝,心疼之下,大声道:“阿父在时有阿父看着,阿父过世后有我看着,他们父子俩哪里吃过苦,苦都叫我的孩儿们吃了!”
一旁的董舅父真是下筷子也不是提筷子也不是,只能赔笑。
第10章
照程少商的说法,这是一顿团结的家宴,一顿河蟹的家宴,一顿胜利的家宴。
宴罢,众人该干嘛干嘛,程母多喝了几杯酒,又唱又笑就差跳一段了,胡媪赶紧扶着她回内室歇息。二叔程承起身就走,程少商这才发现他一足略跛,程始一把挽住不让他挣脱,说要兄弟间‘促膝长谈’,程二叔被不情愿的拖拉走了。
白白胖胖的程讴小朋友打着哈欠被傅母领去,大眼睛的程姎小姑娘低着头在弟弟后头跟着,少商从适才吃饭就盯上她了,本想跟上去‘交个朋友’,谁晓得被青苁夫人拉到萧夫人跟前,说要‘送客’。
董家父子走的垂头丧气,董吕氏走的兴高采烈,萧夫人素来出手不凡,直接派给她两个护院,若是董家父子要责打她,立刻就能出手;等过上几年,她把董家里里外外拿在手里,也就不再惧怕什么了。
萧夫人心思缜密,走前还嘱咐了董吕氏两句话:“至此,除了一事,董家父子再无可辖制你的了。倘若董外弟有一日丧心病狂,要去府衙父告子,以儿女要挟于你,你当如何?”
“你不妨告诉他们,若无儿女,你就绝婚再嫁,而盗卖军辎和侵占民田的事可没了结,他们不肯老实度日的,随时可以发告,看他们有无性命闹下去。”
站在萧夫人一左一右的青苁夫人和少商面面相觑,青苁夫人倒不是奇怪萧夫人说的话,而是惊异这种话怎么能让小女公子听见,少商心想的却是父告子很严重吗。
萧夫人转过头来,微笑道:“吾儿,你觉得母亲适才的话怎么样?”
少商猝不及防,有些傻眼,扭头看看青苁夫人,再看看身边的仆妇俱低头跪坐在廊下七八步之远处,好像完全没听见这些话,而原本葛氏的仆妇全然不允许靠近她们一丈之地。少商再抬头看看高了自己一个半头的萧夫人,只见她耳畔的翠玉微微晃动,隔着远处枝头的雪色,透着一股沁人心寒的光华,映着她白皙的面庞愈发细腻无瑕。
“自是……自是……”少商晃了晃神,“阿母所言甚是。”
“哦。何句话甚是?”
萧夫人的目光清冷而睿智,少商最初对上总不免心虚,不过她若是知道‘怕’字怎生得写,当年也不会去混小太妹了。
“阿母的话句句都对,对董家好,对程家也好……”少商含糊道。
萧夫人优美的嘴角微扬,颇带几分讥笑之意,定定看着少商,良久方道:“先回你屋。”青苁夫人推了呆立的少商一下,再抬手间,周围恭敬跪坐的仆妇齐齐起身跟随。
大冬天,少商居然背心生出一阵薄汗,赶紧跟着回到那间狭小的居室,莲房和巧菓早已将屋内熏得暖洋洋,见萧夫人一行人至,赶紧拜倒称喏。
萧夫人径直走到屋内正中的床上坐下,一挥手间青苁夫人已屏退众仆妇,少商赶紧跟上,莲房忙不迭将适才备好的漱口果浆端给青苁夫人,自己连忙拉着巧菓退出。
青苁夫人将果浆倒入两个小耳杯中,先奉给萧夫人,再给少商。
“你我母女十年未见,有些生疏是自然的。”萧夫人抿了一口果浆,缓缓道,“我不知你叔母教了你些什么,我对你只有一句嘱托,有话直说。说假话虚话,有什么意思。”
青苁夫人紧张道:“女君……”
萧夫人抬手制止她说下去,直视少商,道:“这些日子吾亦是太忙了,无暇与你好好说话,可你阿父却是日日来看你,也日日说你聪慧,吾儿又何必装傻呢。”
少商慢慢放下耳杯,抬起头,坦然道:“不装傻,如何在叔母跟前过下去。儿越傻,叔母就越得意。儿若自小聪慧,叔母不得寻出别的法子来收拾我。”
萧夫人微微一笑,道:“是以,你就连字都不认了?”
少商也算脸皮老老之人,闻言不禁脸红。
她原本以为这里用的是繁体字,曾很自信的向青苁夫人要些书来看,顺便可以了解一下现在到底在哪里。可当青苁夫人用托盘捧出几卷重重的竹简时,她就暗觉不妙,果不其然,里面的字她全不认识。这些字要说起来也有几分眼熟,仿佛在某些电视剧或招牌上看见过,各种歪来扭去,很奇妙的端丽古朴,很眼熟可愣是不认识。
青苁夫人察言观色,又捧来几卷看来较新的竹简,谢天谢地,这次她十个字中能认出三四个了,她感动的险些流下泪来。
这下她的文化底细青苁夫人就摸清了,青苁夫人知道了,程始夫妇自然也就知道了。萧夫人还好,对这个在葛氏处养了十年的女儿早有更糟糕的心理准备,程始却是气得不轻,又嚷嚷了好几遍‘休了那葛氏’。
少商嗫嚅道:“儿也识得几个……”
萧夫人直接上讥讽:“那几个字也算认识?何况你所认识那些字本是小吏所创,虽简明易懂,时人也多用……”她皱眉,“可先秦典籍上的字却不是这些写就。”她就知道葛氏那种货色没几滴墨水,别说没想教,就是想教也教不出什么好来。
少商感觉回到了小学初中时代,天天被老师指摘学业,闷闷不乐道:“我对叔母说我不爱读书,叔母别提多高兴了。”
葛氏也是倒霉,程始得知女儿是个睁眼瞎后第二日,领着女儿去看程母,恰碰上也来程母处问安(上眼药)的葛氏,当即斥责起来,葛氏赶紧说是少商自己嫌累贪玩不肯学习。饶是如此,还是被程始好一顿骂。
“仲夫人真是……”青苁夫人恨恨道,“女君这般学识,她居然让您的女公子成了,成了个……”文盲!程少商暗暗替她补足。她可以想象,每每看到程少商不学无术的样子,葛氏心里有多痛快了。
“无妨,”青苁夫人,强笑着道,“来日方长,女公子以后都补回来就是了。您不知道,当年女君的学识别说是乡里,就是整个郡县,那也是有名的……”
少商隐隐觉得不妙,赶紧笑道:“其实叔母也没全说错,我的确不爱读书,大概是随了阿父……”那日为了安慰不识字的小女儿,程始一直说自己其实也很文盲来着。
青苁夫人呆了呆,生平第一次有种‘坐着也踉跄’的感觉,无措的去看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