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幸甚至哉——关心则乱
时间:2019-10-04 09:17:24

  “那座家塾四面通透,人人都看得见。除了在后间用午膳那阵,学子们始终待在正对书庐的学堂间。如果有人打算行凶,何不趁众学子进入后间再溜进书庐,行凶后再悄悄溜出?反正家塾的规矩是,夫子不用完饭学子们都不能离开。可这人反而在午膳前,众目睽睽之下进入书庐,之后又推倒书架,引学子们跑出来,亲眼目睹她离去?”
  “第五,说句实话,曲泠君并非无知弱女子,若她想杀梁尚,投毒,溺水,醉酒……有的是法子。何必弄到这般田地,几乎无可脱罪!”
  “第六,也是最有趣的地方……”凌不疑看着女孩的眼睛,缓缓道,“你我皆知,有人在陷害曲泠君。曲泠君自己也知道有人在害她。可她却不愿为自己辩驳,这是为何?”
  “对对对!这就是我最不解之处!这曲泠君不要命了么!”少商趴在凌不疑胸膛上,脑子仿佛捣成了浆糊,结结巴巴的,“那……那现在该怎么办?”
  凌不疑搂着女孩,舒展的向车壁靠去,闭目养神:“不怎么办。我们回宫将详情禀告说了便是。查案的有扬侯纪遵,断事的有陛下,烦心的有梁曲两家……嗯,再添半个袁家罢。说到底,这桩案子,与你我并不相干。”
  少商怔住了,片刻后扯着凌不疑的衣襟,摇晃道:“这样好么?曲夫人是无辜的呀!”
  凌不疑睁开眼,深褐色眼眸似琉璃般光华璀然。他的神情很温柔,可说出口的话却如冰原上吹过的萧瑟北风。
  “曲泠君自寻死路,我们何必要阻止。她觉得有些事比自己的孩儿也许会父母双亡更重要,那就如她的意好了……傻孩子,你以后会知道,有些内情,有些底细,还是不知道的好。”
  “知道越多,悲苦越深。你记住我这句话。”
 
 
第107章 
  少商怀着一种草菅人命的沉痛心情回了长秋宫,果不其然,太子一直等在皇后身边,看见母子俩一起用期盼的眼神望过来,她有些吃不住了。还是凌不疑沉得住气,淡漠的将梁府命案简要说了一遍。语气之平淡,好像他说的是隔壁狸花猫又产下两只小崽子。
  皇后听完后有些迷糊:“……除了泠君无人进出书庐,泠君又矢口否认杀夫。那究竟是谁杀了梁尚?”
  太子却是既震惊又茫然,脸上神情转了好几遍,终于道:“子晟,也就是说,梁尚应是早于申时被害的?”
  凌不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太子转而再问:“少商,你来说。”
  少商很奇怪的看看未婚夫,赶紧回答:“回禀殿下,妾问过诸人,那书庐中的暖炉烧的并不旺,不论是不是中午送饭那人杀了梁尚,既然尸身却冷成那样,梁尚旧绝不可能是申时被害……嗯,照仵作所言,梁尚至少死了一个多时辰了。”
  太子闭了闭眼,似乎下了什么大决心。他郑重的向皇后拱手道:“母后,儿臣有一念头,欲禀母后知晓。”
  “太子殿下,臣不赞成。”凌不疑忽道。
  少商吃惊的看他,太子还什么都没说呢。
  皇后看看凌不疑,再看看太子:“你先说。”
  太子道:“儿臣欲为泠君申冤……“
  少商一惊。凌不疑声音平平的送来:“臣依旧不赞成。”
  太子不去理他俩,继续道:“母后,梁尚绝不可能是泠君所杀,因为,因为……”他面有赧色,“因为昨日儿臣与泠君在城外的紫桂别院相会!”
  皇后大惊失声。少商去看凌不疑,惊道:“你早就知道这事吗?”
  “自曲夫人来都城,臣就日防夜防,担忧殿下去见曲夫人。”凌不疑语气平淡,“前日清晨,臣听说殿下叫人准备了跑山路的马车,就知道殿下要做甚了,于是臣就在那马车上做了些手脚,盼着轮轴半路断裂,好摔殿下一跤……”
  少商满脸黑线:“这种馊主意你也想得出来?”
  “可惜殿下心急如焚,临出门前决定骑马赶路,于是臣又安排了些人手,打算半路上假扮劫匪,把殿下吓回城也好……”
  “原来那些人是子晟你安排的!”太子匪夷所思。
  “谁知运气不好,偏遇上巡防回城的韩将军诸部。若非臣的那些部下跑的快,恐要被韩将军活捉了,到时臣还得去保人。”
  太子好气又好笑:“子晟,你……你怎么……唉,这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最后凌不疑做了一个黑色幽默的总结:“殿下说的是。臣感知上天之意,总之以后臣若反对殿下行事绝不再绕弯子了。若前日臣寻殿下比武,伺机摔断您一条胳膊,说不定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对于这番精彩的言论,皇后不断摇头,少商无言以对。
  太子摸摸自己完好的胳膊,微不可查的坐离凌不疑远些;转头继续对皇后道:“那别院与梁府相距不近,哪怕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时辰。泠君清早出门,我俩匆匆一见,分别时已是午时初刻了,母后您想想,泠君无论如何也要申时才得返家,又如何能杀梁尚?!”他也豁出去了,一口气全部说完。
  皇后一手抚胸口,轻轻喘气道:“你,你……就不该再见她,还是私下见!你这是要私通臣妻么?!”
  太子叩首泣曰:“母后恕罪!儿臣绝不敢行此悖逆之事,自十年前与泠君分别,儿臣早下定决心前尘往事尽皆忘去了……可,可是……可是儿臣偶然得知,泠君的日子实在是苦啊!那梁尚禽兽不如,竟然多年殴打于她……”
  “这这这是真的!”少商赶紧替太子说话,“妾亲眼所见,曲夫人身上的伤有掐出来的,打出来的,还有鞭子抽的呢!听说有些伤都数年之久了!”
  皇后怔怔的坐倒,面上渐渐显出不忍之色。
  “不过,这还不如不说呢。”少商嘟囔道,“说了这事,更显得曲夫人杀夫理由了。”
  “吾儿。”皇后无力道,“你可知道,你若开了这个口,就难逃人言可畏了啊。你的名声,你的德行,可都说不清了……”
  太子垂泪道:“清者自清,父皇会谅解儿臣的。泠君不肯为自己申冤,就是不愿牵连儿臣。若儿臣为了明哲保身,眼睁睁看着泠君受冤,那儿臣成了什么人了!”
  少商有几分动容。不论何时何地,心存善意的人,总能让人觉得温暖。
  “即便如此,臣还是不赞成。”凌不疑继续不冷不热。
  少商被打断了感动,不悦道:“你除了‘不赞成’这三字还会不会说别的啊!”
  太子转过身子,朝少商惨然一笑:“太子妃与泠君,为人天壤之别,如今境遇却截然相反。孤弃珠玉而就瓦砾,你大约早在心中偷偷骂孤是糊涂虫吧。”
  少商心想你知道就好。
  太子低声道:“十年前,孤并不知道曲梁两家的婚约,孤以为泠君能好好嫁人,夫妻和顺,是以才忍痛分别。谁知她却遇人不淑,碰上了梁尚这样的混账,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仔细想想,都是孤害了她,如今就算孤还了这份情吧。”
  少商轻轻叹了口气。
  太子又朝凌不疑道:“子晟虽比孤年幼,但自小睿智果决,闻一知十。当初你劝我毁弃婚约娶泠君,是为‘长痛不如短痛’,孤没有听你的,如今悔之晚矣。如今,孤又要不听你的忠告了。”
  少商愈发感动,凌不疑却像台麻木不仁的复读机:“殿下说的很好,但臣还是不赞成。”
  少商瞪他:……
  太子摇头苦笑,不再辩驳;皇后也转头不语,算是默认了。
  从长秋宫出来,少商感动的叹息:“其实我挺会看人的。我当初第一眼看见太子妃,就觉得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我当初第一眼看见太子,就觉得他是位仁人君子,唉,也是果然如此。”
  凌不疑沉默。
  少商:“你怎么不说话。”
  凌不疑冰雕霜凝般的容颜纹丝不动:“我只想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偶然得知’曲泠君被梁尚虐打数年的。”
  少商笑的没心没肺:“我知道这背后有许多弯弯绕,不过理这许多做什么,只要曲夫人当时不在书庐,那么杀人的就不是她。这不就成了么?”
  凌不疑不知想到了什么,走到一株梅树旁停下了脚步,轻轻去摸女孩的头,柔软的头发编成一弯呆拙可爱的小鬟,垂至脸颊。他微笑道:“其实你这样鲁钝,也很讨人喜欢的。”
  少商立刻翻脸,啪的打开他的手,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怒道:“你说我蠢!”在她被人明里暗里责骂的漫长岁月中,这骂法还是比较新鲜的。
  “你不如回家去问问汝父汝母,看看他们怎么说?”凌不疑站在这株落英缤纷的白梅树下,笑容清隽明朗。
  “问就问!”少商大声道。
  回到家中,少商直奔父母内室,只见程老爹正枕在萧夫人膝上,由妻子给自己采耳——挖耳朵就挖耳朵吧,还眉来眼去,摸手摸脚……真是不堪入目。少商只好退回屏风后,用力咳嗽两声才踏进屋去。
  简单说清来龙去脉后,少商问:“阿父阿母,你们说,太子该不该为曲夫人作证啊?”
  程老爹想了想,反问:“子晟怎么说?”
  少商不满道:“你问他干什么?!……他不赞成。”
  “那太子就不该去作证!”程老爹回答的简单粗暴。
  “阿父怎么这样!凌子晟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您连与他一起用膳都不愿呢!”
  程始理直气壮道:“我愿不愿意和子晟用膳,与我信不信得过他的能耐有什么干系!我倒是每晚赶回来和你这小冤家吃饭,难道我就很信得过你么?!”
  “阿父居然不信女儿?!”少商十分受伤,“阿父去外问问,像女儿这样能干聪慧的全都城有几个,在宫廷中也能吃得开……”
  程始摇摇头:“那要看跟谁比。与凌不疑比,为父定然信他。”
  “阿父……!”
  “好了!”萧夫人低声斥道,“你们父女俩扯到哪里去了。”瞪完丈夫,她对女儿郑重道,“我们到底是草泽出身的,那些世家大族里头的弯弯绕我们不懂,太子如今的处境我们也未必有子晟清楚。你遇到事情还是该多听听子晟的,他比你年长,经见的多了,他不赞成,自然有他的道理。”
  程始道:“你阿母说的对,小心总是没错的。”
  少商低头想了想,道:“双亲教诲的是,女儿记住了。不过现在来不及了,咱们说话这会儿,太子已经去陛下跟前了。往好处想,陛下见太子仁厚坦白,说不定反而觉得他为人真挚诚实呢?阿父阿母,那么女儿就告退了。明早阿母不要来叫我,娘娘说我今日在梁府累了,允我明日晚些进宫,我要睡到日上三竿。”
  目送小女儿离去,程始对妻子笑道:“你看嫋嫋是不是长大了,比以前宽厚多了。若换做我们刚回来那会儿,她不刻薄太子殿下多管闲事才怪。”
  萧夫人凝视女儿的方向,良久才道:“……不是她长大了,是皇后娘娘待她好。娘娘温柔和善,包容她的自以为是,赞赏她的聪明伶俐。日子久了,嫋嫋身上的戾气自然就消了。人家待她宽容,她自也会宽容的看待周遭。”
  程始知道妻子的心事,叹道:“别多想了。嫋嫋能投皇后的缘,是她的福气。”
  萧夫人心如明镜。但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
  次日,少商果然睡到太阳晒臀部,心满意足的从温暖的被褥中爬出,梳洗穿衣打点整齐,阿苎忍不住道:“都这个时辰了,女公子为何不在家用过午膳再进宫呢?”
  少商边往外走,边笑道:“我给家里省些口粮嘛。”
  谁知一旁的小阿梅揭穿了她:“桑菓阿姊都跟我说了。今天长秋宫有盐炙狍子肉,女公子馋好久了,还吩咐庖厨给她留下几块,晚上要带回来给大家尝尝。”
  少商冲阿梅扮了个鬼脸:“你个耳报神,敢泄我的底,当心狍子肉没你的份!”
  在满院婢女的笑声中出了门,少商在马车里她还不忘数落桑菓:“我以为你老实嘴严呢,你告诉了阿梅,不就等于告诉了阿苎?告诉了阿苎,不就等于告诉了阿母。阿母知道了,阿父还不赶着来笑话我嘴馋啊!”
  桑菓羞愧道:“都是奴婢不好。昨夜奴婢告诉前院的庖厨,说今日女公子要带新鲜的狍子肉回家,问他会不会烹制时被阿梅听见了。”
  莲房笑道:“其实也差不多,庖厨知道了,青夫人就知道了,那么女君自然也能知道。”意思就是少商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过去的。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沿途经过市坊,少商觉得今日外面特别嘈杂,不知在咋呼个什么劲,她心中觉得不大好,就遣了家丁去打听,问回来的情况叫她大惊失色。
  “……百姓都在私下议论,说是太子殿下杀了梁州牧家的公子!”
  少商惊惧非常,当下再不敢耽搁,赶紧往宫里驶去。在上西门下了车,一路疾奔至长秋宫,她才发现从守宫门的中黄门到沿途洒扫的宫婢,俱是一脸惶恐谨慎,唯恐惹祸上身。
  翟媪迎上前来,轻声告诉她太子在里面受皇帝训斥,具体她也不知出了何事。少商点点头,小心翼翼踏进殿内,顺着宫廊往里走去,看见岑安知守在内殿门口,便拱手作势让他不要传报,岑安知苦笑着点点头。
  内殿传来皇帝阵阵怒骂声,少商隐隐听见‘昏聩无知’,‘自作主张’,‘愚不可及’云云。少商一直很敬重太子,觉得太子殿下具有十分朴素的正直品性,悲天悯人的善良情操,路见不平的拔刀相助……然后,她悄悄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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