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幸甚至哉——关心则乱
时间:2019-10-04 09:17:24

  那刀疤侍卫沉声道:“阿飞,不得无礼。”
  听懂话中之意,少商耳朵一抖,慢慢的往李太公背后再挪进去几寸。谁知李太公闻言,激动的跨前几步,彻底暴露了身后的女孩。
  老人神情激动,抱拳高声道:“凌大人高义!老朽这里谢过了!以后大人但凡有差遣,吾乡无有不从!”
  这话和适才少商说的大同小异,但李太公是家主,是族长,还是乡里三老,这话说出去掷地有声,无疑比少商靠谱不知多少。
  于是,少商把头点的更低些,希望大家不要注意到她。
  凌不疑微不可查的看了女孩一眼,微笑道:“老丈莫要如此。若说高义,老丈才是义高宏宇,为着一句嘱托,硬是陪着程氏妇孺至如此险情。”
  少商先是不高兴,然后又觉得这话仿佛,似乎,好像……没有错。李太公能派人绕路去求救,自然也能自行逃跑,但老人家一直坚持不走。
  她既感激李太公对程家之义,又不愿意低声下气的自认拖累,便吞吞吐吐道:“那个……叔父说过,李太公是自家人,恩情叔父会慢慢还的,两家天长日久嘛……”
  这话说十分得体,李太公朗声大笑:“女公子说的好!两家亲厚,说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少商低着头,暗暗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凌不疑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拔箭。”
  此言一出,李家父子和少商立刻屏气敛神吊着脖子去看。谁知那医士忙出满头的汗,依旧无法拔出那支断箭。
  原来,凌不疑中箭时情势紧急,为了不扰军心,便自行折断箭尾,只留下手掌宽的箭杆长度外面,并以战甲和大氅遮掩,打算之后再拔箭疗伤。
  却不知那枚穿肩而出的箭头只露出肌肤不足半寸,连箭杆都陷在肉中,拔时无处使力,再加上中箭时间不短,箭杆和血肉有了一定程度的黏连,是以那医士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何不用钳?”李五郎道。
  那医士叹气的举起手中那把已经折断的小小铁钳。他这样的乡野村医,顶多给伤者拔几枚陷入皮肉的钉刺,这样厉害的铁箭哪里咬的住。
  接下来办法只有两个。
  要么赶紧回军营找军中医士,找把专门钳箭头的长柄巨大铁钳来;要么以毒攻毒,以另一支箭杆将那支断箭顶出来。但前者不论是立刻回军营还是快马叫军医来,都太耗时了;后者,凌不疑要吃两遍苦头。
  凌不疑不假思索,当即道:“阿飞,取支箭给你兄长。”
  梁邱飞从背后抽出一支羽箭,颤颤着交给一旁的刀疤侍卫:“少主公,您忍着点痛啊!”
  凌不疑没有理他,定定的看向一侧,那身着染血麻衣的少女呆呆站在那里,右手托着左肘,左掌托着小巧白嫩的下巴,像个孩子似的稚气的歪头咬唇,不知在想什么。
  他看女孩的时间有些长了,李家父子和所有侍卫都静了下来。少商这才发觉众人都在看自己,讪讪一笑:“小女子有一策,不知可行不可行。”
  说着,她从脖子上取下一串藏于怀中的珠贝。
  数十枚珠贝坠于颈绳下方,微晃时五光十色,每片小小珠贝都被磨的形态各异,圆形,椭圆形,花朵形,还有三叶草形。微微晃动时,玎珰清脆,光彩四溢。
  少商又取出匕首割断颈绳,小心的将珠贝倒入随身锦囊中,只将那颈绳拿在手中,朝凌不疑走去。众人这才注意到这条颈绳似是数条细线编成。
  旁人尚在疑惑,凌不疑已知其意,笑道:“这绳子可牢固?”
  少商忙道:“我亲手编的,很牢很牢!”
  那日天降大雨,外面又湿又冷,她和万萋萋躲在廊下闲得发慌,便从压箱底处找出许多根颜色各异的锦线丝线金线甚至铁线。她教万萋萋编制手链和十字结,剩下有多的就编成长长的颈绳来串珠贝。
  她记得很清楚,三根柔韧的朱红锦线,三根玄色铁线,再加一根闪亮的金线,连沉重的枰座和案几也能提的起来。
  少商站到凌不疑身后,用纤细的手指将颈绳小心嵌入皮肉,勾进那枚生锈的箭簇下。她不敢用力,只能一点点嵌入。因离的近了,弊端满是血腥铁锈的味道,视线不免扩延。
  凌不疑的身架生的高大舒展,骨骼修长有力,肩膀宽阔如苍鹰展翼,腰身却纤细有劲,背脊笔挺,肌肉束却走向内敛,并不如何厚实,但少商知其膂力惊人,就是宛如男模般的臂膀,适才还把匪首连人带刀对半劈开。
  看了片刻,少商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脸上略热,连忙把脸挪开些,二次元的果然不能跟三次元的活色生香相比。
  凌不疑觉得后颈呼吸痒痒的,忽回头道:“那珠贝是心上人所赠吗?”他神情和气,好像随意询问友人家中的小女娘一句。
  谁知少商叹口气:“要是就好了。”
  凌不疑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回过头去,嗯了一声。
  那珠贝是万萋萋在外面搜罗的,两个女孩自己磨成各种有趣的形状,然后串成颈链,一人一条。现在想来,若万萋萋是个男子,她一准嫁过去。不敢说神仙眷侣,但做一对狼豺虎豹賊夫妻那是绰绰有余。那该多么完美!
  “勾好了……”少商松了口气,她觉得勾的很牢,现在只要扯着颈绳拉出断箭就行了。
  梁邱飞忍不住道:“若是箭簇脱杆了,只拉扯出一个箭头怎么办?”
  谁知众人哈哈大笑。梁邱飞这才想到,若是没了箭头就可以直接从前面将箭杆抽出了,当下脸红过耳。
  少商也很乐,忽觉得右手一凉,却看见凌不疑拉过自己的手掌,在上面缠了一块雪白的锦帕。梁邱飞本想上前来扯箭头,却被身后的兄长一把扯住。
  凌不疑望着女孩,微笑道:“你小心点,别把自己的手扯伤了。”
  少商一愣,然后木木的点头。其实她想说,她没打算亲自拔箭的;她是技术工种,不做体力活的。不过看到李氏夫子犹自疑惑不解的眼神,少商觉得可能别人未必明白,只能好人做到底了。
  她将颈绳绕了几圈在裹着锦帕的右手上,左手抵住男子白皙紧实的肩背,暗暗屏气,然后一鼓作气往外拉扯,险些用尽吃奶的力气。随着一阵粘稠兹拉之声,那支已被染成红黑色的断箭终于被拉出来了,然后男子强劲的背筋迅速收缩,凝结的创口再度破裂,一条细细血流顺着白皙修长的背脊缓缓流下。
  少商被这出血量吓了一跳,轻‘啊’了一声。
  凌不疑回头,看着女孩道:“手痛吗?”
  少商连忙摇头:“我手不痛。你痛吗?”你背上那个伤口快成血窟窿啦!
  凌不疑莞尔一笑,刹那间仿佛冬雪消融般丽色倾城,他:“我也不痛。”
  两人近在咫尺,少商被美色闪到了眼,这才发觉他的眸子是一种剔透的浓褐色,好像放在水晶盒子里的绝美琥珀。
  她心想,自己对这个世界一直太尖锐了,其实世上还是好人多的,人家撑着伤情也来救命,她可不要老把人往坏处想了。
  下次看见袁慎和楼垚她也要客气些,看她这次对这位凌大人稍微热情点,人家的态度多么和气呀。行走江湖就是要广结善缘嘛,对自己和程家都会好处嗒!
  站在下首的成医士见断箭已拔出,正要上前治疗,谁知凌不疑放在膝上的右手微微抬起摇了摇,然后他就被左右两名侍卫夹住,不得动弹了。
  众侍卫,包括活泼的梁邱飞,此时都静静等待。
  其实凌不疑和程家女公子的这几句对话十分简单,更加正常,可不知为何,李五郎总觉得屋里气氛有些怪异,仿佛带了几分古怪的柔软旖旎。
  他扭头去看老父,用眼神表示:阿父,你觉不觉得……好像……
  李太公:你闭嘴,装作没看见。
  老人家很想得开。男未婚女未嫁,屋里又有这么多人,彼此多看几眼怕什么。更何况——李太公朝上首的一男一女看了看。
  凌不疑此人心沉如海,他看不清说不好;不过程家小娘子嘛……老人心头一乐,要么是全然没领会,要么是会错意了。
 
 
第42章 
  这值得纪念的静谧气氛终结于成医士的一声大喊——“血还在流呢……!”
  两名侍卫制住了他的人但没制住他的嘴,作为一名正直的医者,他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伤者就在眼前噗吐噗吐流血,而自己却呆呆看着。
  少商醒过神来,侧眼一看凌不疑肩背上还在冒血的伤处,跨前一步不悦道:“断箭都拔出来了,你还在那里磨蹭什么,还不上来治伤?!医者父母心,你怎么都不着急呢?”
  此言一出,成医士悲愤的恨不能仰天长啸!可不等他出声,身旁两名侍卫齐齐朝左右各边挪开些,这下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没错,从女孩的角度,的确看不到医者被反握在身后的左臂。
  梁邱飞想笑,被身旁的兄长用力扯了一下,少年连忙把脸板起来。
  李五郎看不下去了,扭头去盯着门外;李太公咂巴了几下嘴,发觉适才心爱的胡子都被摸掉了几根,只好松开手坐倒在马扎上。
  成医士沉默的上前履行职责,少商见状后退一步,想要回下首位置去坐,转身才见原本位置的马扎不知何时被人端了上来,就摆放在凌不疑上首正座的右侧略靠下些。
  那名刀疤侍卫笑的十分和气:“女公子您先坐。”
  少商怔了下,然后木木的坐下。
  她回忆起在程家,只要程母不在,程老爹正坐九骓堂上首见客时,萧夫人的座位就摆在这样的位置上。所以,这是礼敬地主的意思吗?可这房子是李太公的呀,虽然是她布置的。那是因为程家地位在李家之上的缘故吗……
  懵懵懂懂间,她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定神看去,成医士正用整坛刚启封的烈酒反复洗濯凌不疑的伤处。
  李太公耸着鼻子,笑着品评道:“这可是上十年的好酒呀!”
  梁邱飞微露得意之色:“老丈好眼力,这是陈王宫库房里搜出来的陈年佳酿,也不知藏了多久。开年时陛下赐下的,本来打算庆功宴时饮用的。”
  少商也吸了口气,心道这酒果然烈而不冲,醇香芬芳。她很想说,我可以给你提纯出高浓度酒精来,别浪费这么好的酒了,不如给我家程老爹吧。
  这话当然不能说。人家救了你的命,连利息都没还呢,还要贪图人家的酒?!
  凌不疑微侧头看了眼女孩,再看看捏在自己手中的那束锦帕——适才拔出断箭,女孩随即递回锦帕,然后把颈绳绕回自己手中。她虽年幼,但心性清朗,没有一点牵丝绊藤的意思。
  这时,成医士开始割除腐肉了。
  兹兹沙沙的割肉声,一缕缕小片的黑红色肿烂腐坏被割下放在盘中,少商头皮都麻了。可那袒肩的男子静静的将双手置于膝上,神色淡然,除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抿着的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侧面看他雪白皮肤上的殷红嘴角,少商莫名想着,这个级别的权柄,他也太年轻了……
  割去腐肉,清洗伤处,敷药,成医士头也不回的背着药囊出去了,哪怕只观其背影,李五郎都觉得这位医者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凌不疑由梁邱飞服侍着一件件穿回衣袍,又饮了半碗酒才缓回一口气,抬手叫人进来。
  两名士卒抬着一根长长的丝缎卷轴进来,然后缓缓在众人眼前展开,原来是一幅标有山川河流与村落的图册,少商看的一头雾水,李太公却知道这是兖州地图。
  凌不疑神色凝重,道:“兖州我路过几回,但东郡却从未来过。眼下有数支残兵在此地四散作乱,这几日我击杀了两批,可还有一支追到清县以南的筱庄便不见了。烦请太公指点,如今东面有羽林虎贲挡着,他们多半会往哪个方向遁逃?”
  李太公心头一惊,脱口而出:“难道真如程娘子所猜,是圣上出了事?”
  众人目光齐齐望向坐于上首右侧的少女,少商异常尴尬,肚里大骂李老头嘴巴太快!
  凌不疑神色兴味:“你猜了什么?”
  少商连连摆手,紧张道:“不不,不……我瞎猜的,做不得数的,做不得数!”
  快嘴李老头赶忙帮她补上:“程小娘子说,有人图谋不轨,先拖延御驾行程,再骤然发难,是以往西这边都无人知晓。”
  少商呵呵干笑数声。
  凌不疑笑着看了她一会儿,才道:“猜对了一半。的确有人心怀不轨,但陛下早有察觉,不过念着往日情分盼着他能自行悔改。谁知贼子歹毒,一看起事不成,便驱散近日刚从青州收拢来的降匪残兵,还散布‘皇帝要斩尽杀绝’的谣言,随即祸首趁乱逃出。”
  李太公想到好容易休养生息数年的乡里又要遭殃,不由得大声惋惜:“陛下也太仁厚了,念什么情分,乱臣贼子就该立即处置了!”
  少商想起昏迷的桑氏和伤亡的程府众人,也到:“对呀,对呀。”
  凌不疑觉得她凑着附和的模样甚是讨人喜欢,便笑道:“封疆大吏,动一发牵全身。陛下实已制住了大局,不过没料到他们歹毒至此。”
  李太公啊了声,一拍大腿:“封疆大吏?!是不是咱们州牧作的乱?多亏了咱们郡太守奋力维持,是以才没祸延西面!”
  凌不疑嘴角一歪:“不,是你们郡太守受人蛊惑作的乱,兖州州牧忠心护卫君主,奋力平乱,清县以西方才大致无恙。过几日陛下就会昭告天下了。”
  这次不用李太公嘴快,凌不疑直接转头朝向少商:“这也是你猜的?”
  少商尴尬的耳朵都红了,只能继续干笑:“小女子无知,无知……呵呵……”
  察觉到女孩正在偷眼瞪自己,李太公觉得不好意思,摸着胡须走到那地图前查看,又随口问道:“不知那些贼匪从何处逃窜出来的?”
  凌不疑道:“事起滑县。”
  李太公激动的转身,大声道:“这下可叫程娘子猜对了!果然出事在滑县。幸亏夫人和女公子一行没去滑县,不然岂非正入虎口?!程娘子好生聪敏!”他是厚道人,暗忖小女孩儿面皮薄,适才连续失了两回面子,这下总能扳回一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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