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尴尬的点点头。诚然她内心深处觉得这份尴尬来的很没道理,因为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尴尬的,可诚然气氛就是没来由的尴尬。
皇甫仪走到一旁炉边,由僮儿扶着坐下饮药。
少商觉得自己需要打破这份尴尬,便上前两步,作揖道:“袁公子,许久不见了。不知近来可好?”
神色冰冷的袁大公子终于将眼光挪了一点点过来,声音比神情更加冰冷:“两月不见,听说程娘子已定亲了,我这里给你道喜了。”
语调十分优雅的一句话,‘两月’两个字咬的重重,颇有几分切齿之意。
少商吞了吞口水,不等她回复,从另一边拐出来个手捧托盘的少年,他一见少商就惊呼出声:“……程娘子……?”
少商笑道:“梁邱侍卫,原来你也在这里。”
梁邱飞莫名沉下脸色,阴阳怪气道:“‘才’一个月不见,听说程娘子已定亲了,阿飞这里给您道喜了!”
少商囧。
你为什么要和袁慎说一样的话。
第47章
正当少商以为此情此景已经尴无可尬的时候,她亲爱的未婚夫牵着马拉着小轺车吭哧吭哧的从后面赶了上来。他抬头望去,不待跟未婚妻说话,双眼已亮如火炬,扯开喉咙大喊道:“子晟兄,兄长,凌兄长……您也在这里……”
少商眯起眼睛,楼垚这模样太眼熟了,室友博客姐看见隔壁班男神就是这个死样子!
少年声音洪亮,这一嗓子喊的方圆二里地都听见了,凌不疑再不能‘沉迷棋局’了,终于坐转身来,微笑道:“阿垚,你来了。”
楼垚赶紧扯着少商往前走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兄长,你还不知道。我定亲啦,喏,就是她,她就是您未来弟妇……”
少商半身僵硬如刚脱模成型的石膏像。诚然,她依旧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成石膏像。
这时,身后传来‘咔剌’一声木具脆响,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梁邱飞手上端着的方形小托盘莫名裂开一角。幸好少年侍卫手快,迅速扶住托盘上的漆木朱碗,这才没将碗里的药汁洒出来。
凌不疑神色丝毫不变,温言道:“你不会做这些事,以后还是让僮儿来。”
梁邱飞身上一抖,赶紧捧着药碗跑进亭里,服侍凌不疑饮药。袁慎却皱起眉头,看向奔走如飞的少年侍卫,又看看其旁的凌不疑,眉宇间微露疑惑。
不过少商听到凌不疑温和如旧的语气,顿时放下心来,笑着拱手道:“凌大人别来无恙,月前曾听闻大人旧伤复发,程家上下好生担忧,如今见大人英武如昔,回去后我好跟叔父叔母说,让他们放下心了。”
然后又转头对楼垚道,“你不知道,当初我和叔母在赶赴滑县路上曾遭贼匪袭扰,险些落入贼手,若非凌大人仗义相救,你就见不到我啦!”
楼垚心中愈发敬佩,连声道谢。
他自小爱武,可楼氏全家都是文士,既不支持他习武,也没什么人脉让他去结交当世豪杰。不过楼垚十二岁那年,大堂兄在外游学时遇险被凌不疑所救,楼氏全家感激不尽,连连致谢,楼垚顺势结识了这位名满都城的少年英豪,嗯,还有小堂妹楼缡。
凌不疑小小年纪就领有数职,平日忙的见首不见尾,楼垚并无许多机会求教,可但凡能碰上,凌不疑总愿意指点。
楼垚满心感激,抱拳道:“兄长您数次与我家有恩,真不知该如何答谢才是。”
少商听完未婚夫的简单讲述,也十分应景的跟着道:“是呀,兄长您仁义秉直,威名超伦,实乃国之栋梁。”
此话一出,只听‘阔’的一声,梁邱飞手中的空药碗也裂了,这次不等凌不疑开口,他连声自责道:“是属下不慎,我这就下去,这就下去!”然后如逃跑般退了下去。
凌不疑垂着长长的睫毛,沉吟不语,左手反复捻动指尖的那粒黑子。
袁慎脸黑如锅底,冷声道:“程娘子还是成了亲再跟着楼公子称呼不迟。”
楼垚有些愣,不知该如何应对。少商心头大怒,姓袁的这货莫不是在讽刺她攀着楼家巴结权贵,她当即用力瞪去,脸上明白的写着‘关你什么事’!
袁慎冷哼着转过脸去。
这时,皇甫仪已在亭旁小炉边饮药毕,缓缓走了过来,笑道:“好啦,早春寒气不减,咱们还是去别院说话。”
少商这时哪里还愿意去,冷着脸道:“今日天色不早了,别院我们还是不去了。待来日有缘再与皇甫大夫好好叙旧罢。”
皇甫仪皱眉,正要规劝,谁知天上忽阴云密布,落下零散数滴水珠,其中一颗巨大的雨滴还直直砸在少商脑门上。女孩不妨,木呆呆的‘哎哟’了一声。
袁慎本来正在生闷气,见此情形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少商横了他一眼,愈发决意早些离开,径直爬上轺车。一边从腰际囊袋中抽出皮手套来戴,一边招呼楼垚快上马。
皇甫仪却盯着少商的手,目光不善:“这是舜华给你做的。她是不是又弄破手指了?”
少商低头看去。这是一双柔软的薄绒羊皮手套,桑氏为着防她整日驾车弄粗了手,前几日刚为她赶制出来的。少商愈发不悦,直截了当道:“大夫您想多了。弄破手指的是我叔父,因为叔母只画了样子,缝好皮绳,其余揉搓皮子,穿孔磨形都是叔父来的!”
袁慎见老师被怼,忍不住出言相助:“程娘子既然这样着意撇清,不如将夫子所赠的轺车还回来,那才是真的干净利索!”
“你——!”少商气结。要说读书人就是嘴毒,真是言语如鞭。她要是真把轺车还了,难道淋雨回县城吗?她可不想再病一次了。
楼垚弄不清具体底细,只知道代表程家的未婚妻和代表老师的袁慎在吵架,但他嘴笨不会吵,就用实际行动来挺未婚妻的决定——叫家丁给自己穿戴蓑衣斗笠,准备整装出发。
“我不还车,也不去别院。袁公子又待怎样?”少商耍起赖来。
“那就别把话说的这么死,别把事撇的这么清。嫁个人罢了,弄的好似前程往事都成了过眼云烟,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袁慎站的笔直,神色强自淡定,都不知道自己指责的是谁。
“我就要说死,我就要撇清,你能拿我怎么样?!”少商坐在车舆中,气的手都颤了。
“不怎么样?只是看你适才装腔作势的模样就叫人生气!”袁慎说的慢条斯理,心里却真动了气。装什么彬彬有礼,一脸假笑客套,她程少商明明就是又尖刻又蛮横的性子,一言不合拔拳就打。刻薄蛮横爱打架有什么不好,他觉得挺好,就是为了要嫁入楼家才刻意装成这样么?!
“我装不装与你什么相干!”
“那我生不生气与你什么相干!”
……
此时僮儿已撑起巨大的油布伞,皇甫仪在伞下不住摇头。素日在御前奏对得体在殿堂上辩政温雅的爱徒,这会儿在前头和小女孩冒雨吵嘴,还越吵越偏,越吵越不入流。
皇甫仪正想斟酌言语继续劝女孩去别院,忽见斜里驶来一辆眼熟的玄色精铁铸边的安车,他不由得一愣。
此时,亭中的凌不疑已放下棋子,起身向众人走来,道:“阿垚,你们还是一道去别院。”也不觉他如何提高声音,这句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亭外各人的耳中。
男神发话,楼垚立刻停止穿戴蓑衣斗笠了,为难的去看未婚妻。
那辆漆黑的安车缓缓驶至朱红小轺车,坐在驾车位置的正是许久不见的梁邱起,还有两名负剑悬匕的劲装武婢大步随行在安车两旁。
凌不疑神情温和,边走边道:“这轺车虽有伞盖,可雨夹风势,并不能抵挡多少。听闻程娘子病愈不久,若再受病岂不可惜。与旁人置气也就罢了,千万莫要与自己置气。”
少商听这话,暂停和袁慎的嘴架,既想答应又不愿受袁慎这货嗤笑。
楼垚连忙帮腔道:“少商,兄长说的有理啊!”
皇甫仪见女孩有些动摇,怕爱徒弄巧成拙,忙将人拉到一边,袁慎负气着不肯说话。
凌不疑身高腿长,没几步就走到轺车边,亲自打开一旁玄色安车后的门,抬头朝车舆上的女孩微微而笑。此时方至初春三月,又逢雨水零落,朦朦胧胧的寒气扑在他的素色衣袍上,好似轻纱笼雾,被他身后漆黑如墨的安车一映,莫名有了几分难测的意味,便如北方的山水一般宏伟俊逸。
少商先在心中赞叹一番凌大人的美貌,然后怒瞪旁边的袁慎一眼,最后拱手道:“如此,少商就听凭兄……啊……”
‘长吩咐’二字还字还未出口,凌不疑向后略点了点头,那两名武婢齐齐上手迅速将少商连扶带托的塞进安车车厢。少商趴在车门口,欲向未婚夫招呼一声:“阿垚,不如你也……”依旧没能把话说完,两扇厚厚的车门就被关上了!然后厢内骤然暗了下来。
——少商一阵无语。凌大人真的真的人挺好的,她真的真的一滴滴意见也没有,不过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控制欲呢。
这辆安车估计是凌不疑自己用的。内部高大宽阔,少商身形娇小,居然能在厢内站直身子。陈设简单凝重,漆木厢壁两侧各吊一盏羊皮牛油灯,照着铺在线面的黑狐毛皮绒黑油亮,当中是一张连带小柜的四方案几。此外,没有火盆,没有水浆暖巢,更没有香薰。
厢内若有似无的萦绕着一股弓弦油脂和隐隐血腥的气味,又带着成年男子的气息,不过总让少商觉得置身妖兽巢穴般不大安稳。
这时她听见外面凌不疑柔和却不容辩驳的声音:“……阿垚,就是待会儿雨停了,你们怕也来不及赶上关城门了,不如明日一早启程。我这就遣人回县城报信,你们大可不必着急……雨似是要大了,我们骑马回别院快些。”
楼垚还能说什么,少商都不用看,就知道他除了点头就是‘兄长说的对对对’。
被关在车厢内的少商十分感动的叹息:凌大人真是谦和有礼,为人这么体贴周到,控制欲强点就强点。话说自己这门亲事结的还蛮不错的,这么一来二去的都和凌大人攀上了交情,不错,不错。
这辆安车看着高大厚重,谁知行驶起来却十分快捷灵活,少商刚把皮靴脱下来放置在车门处,前面车驾位置就有人敲车壁,只听梁邱起道:“女公子,别院到了。”两名武婢再度缓缓打开车门,齐力将她扶了下来。
少商双脚落地回身一看,只见一片白墙黛瓦的院落,墙高院深,檐下飞凤瓦楞雕兽,尤其是朱红大门上那两枚沉重的紫金兽首门环上,还镶有四颗绿莹莹的翠玉充做兽目。
进门放目而去,只见高栋长梁,屋阔顶敞,虽不见如何富贵,但处处气派雍容。
少商被婢女们领入一处精致客居,随即被无微不至的服侍着梳洗更衣。此时贵族女子出门自然不会只带一个水壶一把手机,为防意外,换洗衣裳和梳妆箱格都是齐备的,用油布包裹好了放在轺车下箱中。
少商打扮停当时天色已黑,很快被引至一侧厅堂。
男人更衣收拾总比女子快,她踏进去时,只见上首左右两边已各坐了凌不疑和皇甫仪,其下两边各设座位席面,楼垚凑在凌不疑座位旁笑着说话,袁慎站在一盏半人高的巨大落地连枝灯前,灯火辉煌,身着银丝织锦的宝蓝色曲裾,公子长身玉立,若非脸色太臭,当真如春闺梦里的郎君般。
少商先向上首二人躬身行礼,然后看了堂下的座位设置,分别是右一左二,便想坐到左侧第二个座位中,好将第一个座位留给楼垚。谁知袁慎侧眼看过来,长腿一跨直接坐到左侧第一个位置。
袁慎还笑着朝楼垚招招手:“楼公子,请就坐罢。”他拂袖指着自己身旁次座,又对少商道,“程娘子,请上座。”指指对面座位。
楼垚有些傻,这种情形,难道不是未婚夫妻坐一起的吗?不过人家把右侧上座让给少商貌似也很客气呀。最后在少商一阵皮笑肉不笑的咬牙切齿中,这对悲催的未婚夫妻只好照袁某人所说的落座。
食案上菜肴颇为丰富,嫩炙松鸡,清炖豚骨汤,醯酱烤河鱼,另有初春山中刚采下来的蔬果做成的菜肴两碟,甚至还有米酒一壶。侍婢斟酒后,众人举杯同祝,祝什么呢?
凌不疑神色淡然:“愿战乱消弭,风调雨顺。”
皇甫仪颇有几分伤感:“愿岁月不悔,往日不哀。”
楼垚没听懂,袁慎听懂了装不懂,少商暗自切了一声,然后三人默默一饮而尽。
用膳时众人无话。
袁慎吃的斯文优雅,并不刻意做作,却几乎连咀嚼声都不闻,这是自落娘胎起养成的克制自省的习惯;楼垚吃的很利索,毕竟楼家家教在那里,可与袁慎一比就显得动静略大。
皇甫仪没怎么吃,始终一卮接着一卮的饮酒。
少商至今无法习惯这种大块大块的食物,非要持匕将鱼肉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方才放下食匕持箸进食。待她抬头时,发现凌不疑已悄无声息的食物吃完了。
吃得六七分饱时,她放下玉箸,朗声道:“皇甫大夫,您别老是饮酒啦。没下雨前您不是说要与小女子叙话吗?”
“你叫我夫子。”皇甫仪笑的落寞,“老身已经辞官了。打算闲居乡野,写些经论之著,教几个不十分笨的弟子。”
少商略觉惊讶,但并未说话。
凌不疑乜了皇甫仪一眼,道:“陛下器重夫子,何必如此。”
皇甫仪摇摇头:“二十多年了!自从戾帝加害叔伯,我不得已离家,游历天下,已经二十多年了。老夫累了,也乏了。”
袁慎倒十分淡定,道:“夫子歇歇也好,您才四十出头,如今看着都快比家父老迈了。”
皇甫仪失笑,指着袁慎笑骂:“我就是收你收早了,有你这么个大弟子在,显得其余的孩儿不是笨,就是迂腐!”
袁慎道:“大弟子?夫子您收其他弟子了?”大的小的都是他好不好!
皇甫仪略显尴尬:“还,还没有。”
少商和楼垚都忍俊不禁,轻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