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幸甚至哉——关心则乱
时间:2019-10-04 09:17:24

  萧夫人叹口气,道:“你叔母倒是什么都和你说。”
  少商接着道:“外人都说楼太仆能干,可叔父说,实则阿垚的父亲丝毫不逊于其兄,只是看着温和不争罢了,过几年都快升郡太守了。唉,可这事呀,坏就坏在两兄弟势均力敌,庙堂之高,天子重臣,凭什么你做得,我做不得。”
  “还有更坏的。”萧夫人点点头,让自己尽量习惯‘和女儿谈论政事’这种看起来很诡异的状况,“楼太仆兄弟虽说势均力敌,可还能互为助力,彼此谦让。可到了儿子辈上,长房弱势再遮掩不住了。阿垚的胞兄,那可是楼家这辈的头一号人物,称得上文武兼济。还有阿垚的两个庶兄,在国子监都已有了些名声。”
  少商点点头:“阿垚跟我吹过……啊不是,夸过他胞兄。这样一个厉害的人,却不曾入仕。”
  萧夫人道:“楼二公子有雄心壮志,不愿在地方为官,不止一次放言要入主中枢,如今正游历天下呢。他人虽远离朝堂,可他写的各地见闻,风土人情,屯兵积粮甚至施政之策,陛下常能读到。”
  “难道楼太仆会打压侄儿不成?阿垚跟我说,他伯父待侄儿们如亲子一般。”
  萧夫人摇头道:“楼太仆倒没这个死。都是楼氏子弟,同族子弟自是越出息越好。是楼大夫人,那年楼二公子原本能进尚书台的,可她逼着楼太仆非要给自己两个儿子举官。可哪有一家数子全都举官的。楼二公子受不得这个气,便出门游历去了。”
  “长兄帮我打听过,楼太仆的几个儿子的确有‘文慧’之名。可其中两个,连国子监都没进去,说是要跟外面的名师读书。另两个,倒是真会读书,可惜迂腐老实,不知变通,只配在著书台里做个校对,皇帝不愿让这种人当地方官。接着嘛……”
  少商笑着拍手道,“我来猜猜看,楼大夫人一定是这样说的,‘侄儿呀,你这么有本事,将来一定能靠自己当官的,可你的堂兄弟只能靠举官了,你就让让他们’!不过最后,这官也没举成么?”
  萧夫人想笑,忍着道:“我听说楼太仆正不断催促侄儿回来呢。”
  少商不赞同道:“阿垚的胞兄也太倨傲了些。俗话说,太刚易折。大伯母不高兴就让她不高兴呗。家族兴盛大事,哪能容无知妇人作怪?!……啊,阿母,我不是说你呀,你是程家兴盛的大功臣!”
  萧夫人皱眉,直觉的想训斥女儿怎能对长辈无礼,可理智上又觉得女儿说的对,只好道:“楼大夫人以前不是这样的。当年楼家风雨飘摇,甚为艰难。阿垚的母亲是一点也靠不上,为了撑住楼家,大夫人左右周旋,殚精竭虑,是个极为能干睿智之人。”
  少商若有所思,忽道:“是以阿母就吸取教训,引以为戒。身为大家宗妇,绝不能偏心己出儿女,要顾全大局,选拔族中最优秀的子弟为家族拼搏?”
  萧夫人一震,怔怔的看着女儿。
  少商见她目光射来,连忙轻咳两声,回到正题:“所以,您瞧,大夫人的儿子们想举官但举不上,可大夫人还没死心,还盼着哪天儿子开窍了好入仕。阿垚的胞兄碍着长房的面子避了出去。那可不是我们的时机么?”
  萧夫人点点头:“的确是好时机。其一,阿垚又不打算入朝,不过在地方上谋个差事。其二,楼太仆心中有愧,必然大力举荐,楼郡丞更是高兴还来不及。”
  少商赶紧赞道:“阿母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萧夫人看着女儿,定定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少商道:“是呀。”
  萧夫人心潮起伏,又问:“那你觉得楼家将来会如何?”
  少商神色一肃,沉声道:“得快!楼太仆已过天命之年,就算他想再等等提拔自己儿子,楼氏宗族也不会答应。如数年前过世的良侯,子嗣无能,族中也无可造之材。纵有爵位,家族也只能退居地方了。要是楼大夫人再从中作梗,楼家的祖老们怕是要发作了。楼二公子也不会一直忍下去的。是以,阿垚要赶在破局之前,赶紧受封举官。”
  萧夫人道:“你就这么有信心,阿垚会如大夫人的二子一般,受陛下召见应对时被驳了回来?”
  “我有信心。”少商背脊笔挺,目光坚定,“我已打听过了,虽然陛下喜爱论经饱学之士,可也重视实干之人。阿垚学问不好,可是武艺不差,而且我会告诉他如何挖沟渠,垒深壁,蓄水分洪……阿垚很聪明,我说过的话他不但能记住,还能添上自己的所见所感。他又为人实诚真挚,我觉得陛下会喜欢他的,会愿意给阿垚一个机会的!”
  “你,什么都想好了。”萧夫人心中又是骄傲,又是苦涩。
  少商沉默片刻,道:“我一直都是自己想事情的。”
  混社会还是读书,选择文科还是理科,怎样分配学习时间,怎么填写志愿……她一直都是自己计划人生的。
 
 
第55章 
  不论内宅妇人如何肚里乾坤,于外头的男人而言,两家既然定亲就该好好办。楼太仆是个利索人,不几日就趁单独奏事之际向皇帝说明此事,满口都是程氏女子的好话,欲求一份恩旨,给这门亲事添些光彩。皇帝素性宽和,程始近来办事又得他的意,便欣然允诺,次日就遣身边侍候笔墨的黄门从官前往程府宣旨。
  此时接旨没后世那么多花样,不用摆放香案花烛,只需受宣之人整齐恭敬的跪好就行了。圣旨中将程氏全家都夸了一遍,从‘仁心抚弱,善战却不好战’的程爱卿,到‘女中丈夫气霄汉’的萧夫人,一直夸到‘勤慎贤淑’的程少商本人——少商有些脸红,话说,当年她的中学校长也只夸过她成绩好有毅力,从没夸过她品行温良之类的。
  宣旨完毕,萧夫人满脸挂笑的塞了好些金珠给那姓滕的黄门从官,并扯着犹自嘀咕‘我面圣述职时陛下都没夸我这么厉害’的程始亲自将人送出门去。
  九骓堂内余下的众人脸色各异。程姎是满面敬畏,从头到脚的艳羡。程母撇嘴不言,甩甩袖子拉着胡媪回屋去了。
  程少宫叹道:“没想我们手足中,最早得到陛下嘉奖的居然是嫋嫋?!”
  程颂捶了他一下,笑道:“你日日看谶书,可有算出这一卦?”
  程少宫道:“没有。只说我们家这些年不宜嫁女,只该娶妇。”
  “胡说八道!赶紧扔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程咏看了眼一旁的程姎,又对少商道,“观楼太仆行事,可知楼家对这桩婚事的诚意。你以后待阿垚好些,别老使唤他!”
  少商笑嘻嘻道:“阿垚说他最爱听我使唤了,我一日不叫他做点什么,他就连饭都吃不下了!”
  “你也胡说八道!”程咏板着脸,深觉当初母亲怀这对双胞胎时定是撞了什么不妥当的。
  事情过了明路,欢天喜地的楼垚开始了日日来程家报道的日子,还回回手上不落空——昨日是楼氏庄园送来的鲜果猎获,今日就是楼府工匠新织造出来的锦缎细布,后日还有一坛楼家府库里贮藏的陈年好酒。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程家阖府上下都对这位未来郎婿赞不绝口,连素日对少商阴阳怪气的程母摸着身上精美的新衣也缓了语气,私底下对胡媪道:“结亲就该像嫋嫋一样,像阿息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嫁一回我贴一回嫁妆,真是跟我讨债来的!”
  少商也在跟萧夫人念叨着:“这么好看的锦缎,这么绵软的细布,给叔母送些去呗!阿垚说了,这是他们累世家养的工匠独门手艺,外面买都买不到。”
  萧夫人默不作声的看她一眼:“……你倒惦记你叔母。分完你和姎姎的,就没剩多少了。”
  “那就将我的那份给叔母好啦!”少商嘴快,看到萧夫人神色不悦,连忙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呀,这长相平平的才要穿的好呢,像我和阿母这样的相貌,套口麻袋也是美人哪!不信,您问问阿父去!”
  萧夫人失笑道:“你居然敢这样编排你叔母,当心我告诉她去。”难得她不想训斥女儿没规矩。
  少商无奈的叹了口气:“我早就打趣过啦,叔母一点不往心里去,还怼我呢,说我相貌比她好有什么用,她每日对着用膳的人比我将来要对着吃几十年饭的人好看多啦!”
  萧夫人噗嗤一声:“这的确是她会说的话!”心里却想凌不疑可比程止美貌许多了,若是你能把那人弄到手,别说程家,就是都城里也任你横着走了。
  人心真是世上最奇怪之事,若是之前什么都不知,萧夫人那是想也不会去想的,可如今她却忍不住想上一想。不过她究竟是果决之人,无益之事想过便撩开手去,再瞧女儿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叹过一口气后,便加倍用心的筹划婚事。
  按着此时的习俗,定亲之后两家便要各自设宴,延请各家的亲朋来聚,顺带将未来的郎婿/新妇拿出来亮亮——按照少商的理解,这年代没有灵便的通信手段告之天下,从定亲到成亲又要隔不短的一段时间,万一有人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半道截胡呢。
  程家在都城亲友不多,连同僚带上司外加万松柏拖来的添头,另几个心腹部曲及其家眷,也不过凑了台四五十人的中等筵席,连楼太仆的都没能灌醉。待楼家设宴那日,看到楼府门前车舆比肩顶盖如云的繁盛景象,程始忍不住叹口气:“瞧人家这气派,这声势!”
  谁知一旁的万松柏大声叹了口气:“都是为兄的不好!”
  啊?!人家家族兴旺,跟您老有毛线关系?——万程两家人齐齐去看他,只听大腹便便的万大将军面色沉痛,道:“早知今日,为兄就不把那十几个女儿东嫁一个西嫁一个,若是都嫁在都城周围,此刻将郎婿们凑起来,前日也能替贤弟家壮壮声势!看不灌死那姓楼的”
  众人一呆,片刻后尽皆大笑起来!
  萧夫人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水,转头低声对少商道:“真正能守望相助的挚友何其难得,如你万伯父这样的,有一个足矣。”
  少商点点头。
  楼府前院有两列极为宽阔的排房,相对而建,中间由茂盛繁密的花木分隔,并有一条细长的直廊连接两边,俯视便如一个斜斜的H形。女宾在左列排房,男宾在右侧。
  楼大夫人便如忘记了那日的争执般,热情的拉着少商母女满屋转悠,一会儿引见几个本家的亲戚,一会儿拜见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妇。少商岁数和辈分都小,几乎见人就拜,躬身弯腰到头晕眼花,总算前头来了一个八十余岁的白发老翁。楼大夫人忙带着少商走到廊上去叩拜,嘴里呼着‘老舅公安好’。
  这位颤颤巍巍的班老侯爷与楼垚过世的祖母是兄妹,也恐怕是整座都城里最高寿之人,平日宫里赏赐食药,皇帝总不会忘了这老人一份。
  班老侯爷年纪看着有些糊里糊涂的样子,等少商行礼起身后打量了半天,然后咧着不剩几颗牙齿的嘴大笑,拍着身旁楼垚的肩膀,道:“阿狗呀,你这新妇甚是貌美!我早与你说过了,娶个貌美的新妇比甚都要紧,你看看阿猫娶的那妇人,所以才走那么早的……”
  楼垚满面通红,拱手不敢辩驳,搀扶着班老侯爷的白面少年无奈道:“大父,这是楼家的阿垚外弟,不是过世的父亲!”
  楼大夫人苦笑着不住叹气,楼二夫人却喜笑颜开,连声夸老人家真有眼光!为防止老头继续说出不应当的话来,楼垚连忙和班小侯爷一道扛着老人离开。
  各种行礼完毕,少商,程姎和万萋萋照例被婢女领去了偏厅小女娘处。
  程姎心下惴惴,扯着少商的袖子,道:“今日若有人再编派我们,我们直去找大伯母就是。你可千万莫发急呀!”
  万萋萋不满道:“怕什么!大好的日子,哪个敢错生了狗眼欺侮我们,你们不用动,看我的!”
  少商叹口气,道:“堂姊放心,今日我绝不吵嘴,更不会打架了。萋萋阿姊,你也不许动。就你的本事,那一屋子女娘还不够你打的呢。”
  走进偏厅,满室穿红着碧的小女娘都眼不错的望来,少商笑眯眯的走了过去,左右两手拉着程姎和万萋萋,端正的给众人见礼,众女孩纷纷还礼。坐在角落的楼缡慢了一拍,不甘不愿的也还了礼——显然那日后被收拾的不轻。
  最惊奇的是,她身旁的王姈居然笑容满面的上前挽着少商的手,满口‘当日是场误会,都是阿姊我的不是’,少商倒有些佩服这小姑娘的心理素质了。
  今日估计是少商自‘出道’以来,最平和宁静的赴宴之行了,众女孩吃着喝着,谈笑风生,绝不会说任何不痛快的话,也绝不会出现任何不适当的话题。少商很满意,本来嘛,她也不想出去一回就闹腾一次。
  心情一好,当万萋萋吹嘘自家把子横笛吹的好时,少商便顺着女孩们的起哄,从袖中摸出心爱的青竹横笛,凑兴吹奏一曲——笛声宛如空谷和风,春日细雨,饱含着柔缓温存的情意,令听者不禁微微而笑,仿佛想到了最温柔美好的童年往事。
  笛声传至隔间正厅,妇人们纷纷放慢了手中动作,神情柔和的倾听,朝萧夫人露出比适才寒暄时真诚百倍的赞赏之色。
  一曲终了,堂内女孩们看少商的眼神都变的善意起来,她们心中俱想,能吹出这样动人曲调的女孩如何会是传言中那般可恶可笑。
  少商低头抚笛,微微而笑。
  她第一次意识到,也许不仅仅是程太公的天赋遗传,也许自己本来就有那么一点点音乐基因。只是,上辈子的她,过的粗野荒蛮,激进愤慨,除了目的性极强的读书读书再读书,她从未享受过其他美好的学习,乐器,歌声,画画,舞蹈……她一样都没试过。
  单纯的,发自真心的,仅仅为了热爱和美好而学习,而这些曾被她嗤之以鼻的东西,原来能让人这样快乐。
  “……咦,这不是十一郎么?!”不知哪个女孩喊了一声。女孩们犹如追逐光源的萤火虫,倏然聚到东面窗台栏杆上。
  少商也起身,透过女孩们头颅间的缝隙,她看见对面排房的露台上,凌不疑衣袂飘飘,孤身遥遥而站。隔着几十丈的直廊,并不能看清那位年轻俊美的将军的神情。但他颀长如松枝的身姿,在春日骄阳下,风姿烈烈,绮丽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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