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她俯首称臣——予我白鹭
时间:2019-10-05 08:30:17

  但老师就是老师,和其他人都不同,会在她犯错的时候大声训她,会在她需要冷静的时候给她时间休息,也会在她跃跃欲试的时候,用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扶她一把。
  细想起来,连钟其岳都不曾对她严厉过。
  她和父亲之间更像朋友,而许昌彦,钟亦心总是老师老师的叫他,其实她内心觉得,他更像是“师父”,听上去有些江湖气,亦师亦父,也是她职业上的目标,她受其教诲,承其衣钵,望其项背。
  第一次登台,她就暗自下决定,未来一定要成为和许昌彦一样享誉中外的钢琴家。
  下午五点时分,许昌彦带着她来到波士顿演奏厅后台。
  演奏会七点半开始,七点才会让观众进场,中间这段时间,是留给他们做准备的。
  老师是老派人,不兴化妆那一套,也不讲究舞台效果,上去就是弹,弹完就走人,所以他的准备,只是换件燕尾服就好了。
  钟亦心换好了今晚的礼服,正在化妆的时候,突然一个黑色的脑袋打门缝里钻进来,看见她,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声?”她喜出望外,连忙招手让他过来,“你怎么来了,老爸和阿姨呢?”
  钟亦声头发似乎长长了些,个子颀长,几个月不见,他笑得有些腼腆,“还没进场呢,我是让梁师兄带我进来的。”
  他认识梁霁辰,也跟着钟亦心一块儿叫他师兄。
  钟亦声走到姐姐身边,看那位金发碧眼的化妆师给她仔细上妆,看得像是出了神,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姐姐,你别紧张,看到谁都别紧张,我们都在下面坐着呢。”
  她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在决定来美国之前,她和家里人讲清楚了那次在波士顿演奏厅发生的事,虽然都是前尘往事了,出于责任,她还是觉得欠家人一个交代。
  讲出来了,自己心里居然也舒服很多。
  “我们小声长大了,还知道安慰我。”她笑眯眯地去揪钟亦声的脸颊。
  他已不再是青涩孩童,脸庞俊美瘦削,褪去了婴儿肥,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颠儿颠儿地追在自己后头跑,这几个月,钟亦声忙着自己的学业和生活,也没真来美国找她玩。
  大家平时各自忙碌,到了关键时候,谁也不会缺席。
  似乎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朝着一个正确的道路行驶。
  “我本来就很成熟,我早就是大人了。”钟亦声小声反驳。
  她笑得睫毛轻颤,却没好意思问他,那个人来了没有。
  七点过了。
  观众陆续进入音乐厅,厅内广播声响起,提醒观众有序就坐。
  钟亦心坐好全部准备,来到后台,工作人员掀开布幕让她看了一眼。
  人群熙熙攘攘,她视力不算太好,这个角度刁钻,看不清那些人脸,但她知道,自己的家人都在其中,心没来由地安定许多。
  陈嚣说过,他会到场。
  那他就一定会到。
  随着演出时间愈来愈近,观众席也愈发安静,灯光暗下来,只余台上明亮,许昌彦穿着一身熨贴的黑色燕尾服走至近旁,他要出场了。
  “待会儿的安可曲你来弹,”许昌彦头发梳得熨贴整齐,他鼓励地看着钟亦心,“就弹《暴风雨》。”
  《暴风雨》?
  许昌彦没有多做解释,大步迈向台上,随着他的出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散。
  老师没多少花花架子,古典演奏也不是演唱会,并没有多少互动环节,他一手扶着钢琴,向观众席微微鞠躬,便径自坐下,开始他的演奏。
  巴赫D大调第四帕蒂塔,是巴赫的组曲之一,随着前奏曲的响起,俄顷间,观众席静的接近肃穆。
  刹那间的福至心灵,让她领悟到许昌彦的用意。
  十一岁的时候,她第一回接触到《暴风雨》的曲谱,她自然不能理解贝多芬伟大深刻的用意,只觉得技法颇有难度,曲调也不甚优美,她心里是有些抵触的。
  许昌彦教导她:“你不是喜欢吃你家门口的冰淇淋吗?你想象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这些白键是条条大路小径,这些黑键就是路上的小石子,地上都是泥水,你要是不想弄脏你的白裙子,你就得有技巧地躲开泥巴,再踏着砖头石子,成功通关了才有冰淇淋吃,懂吗?”
  小钟亦心点点下巴,懵懂又天真地看着老师,似懂非懂地说:“知道了。”
  到后来,钢琴于她的意义,早已超过草莓味冰淇淋的诱惑。
  她至今都记得,她有一回在柏林办独奏会时,她在台上弹奏德彪西的月光曲,第一排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全场安静森然,弹到一曲终了,她听到那位老太太伴着曲子的节奏一起呼吸的声音。
  她感动得要落泪。
  那天和陈嚣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想要重新回到台上,想要成为大家喜欢的钢琴家,因为在台上弹琴的时候,真的有一种很简单的快乐。
  明明是很单纯的事情,是她想复杂了。
  什么滑铁卢,什么姚姗,全部抛诸脑后,她只需要享受这一刻的愉悦,并将这份愉悦传递给听众即可。
  待到思绪清晰,终于轮到钟亦心上台,她款款走至台上,克制礼貌的面向观众微笑,铮亮的黑色琴身映出她自信的面容,如同陈嚣面对商场时的从容之气一般,这里,也是她的主场。
  她已无需羡慕任何人。
  这一次,她没有往观众席张望,不是怕看见什么,她已足够安心,也笃定了没有任何人事物,能够影响她今晚的发挥。
  无论下方有谁,或是没有谁。
  平安夜,和莫扎特的组合不能更完美,快乐的音符,手指轻快的在琴键上跳跃游离,她太过熟练,甚至可以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一晚拽着少年的校服,连走带跑行过的那条路。
  倏忽间,遥远的记忆都鲜活起来,连同那条幽深巷子里檐角处挂着的冰锥,漫天羽毛般的温柔雪花,小饭店里飘出来的酒香,还有少年为自己扎头发时,毛毛躁躁,却又注意着不要扯痛她的细致模样……
  仿佛从那时起,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注定要捡到他的篮球,注定要赖着他走。
  那些鼓掌和叫好声都像是在梦里一样,在她沮丧回国的那些时候,经常做的梦。
  演奏结束,钟亦心向观众鞠躬退场,她眼中含泪,但压抑着没有掉下来,今晚应该是个没有眼泪的夜晚。
  台下整齐划一地喊着安可,等时机成熟,她才重新出场,直到一曲《暴风雨》结束,这场演奏会才真正谢幕。
  她静默立于台上,于人群中搜寻着陈嚣的身影,她看见了好多熟悉的脸,父亲、阿姨、小声,严冬也带着赵锦橙来了,正在活泼地冲她挥手呢……
  陈嚣呢?
  她不能在台上一直站着,观众都开始散场了,工作人员以及几名保镖护着她往后台走,她一路飘飘忽忽,心神不定,想要给他打电话,却记起手机在更衣室里。
  她还来不及回更衣室,就被一名脸生的工作人员截住。
  “钟小姐,有位古典音乐周刊的记者想要采访您,正在化妆间等您。”
  化妆间?她隐约觉得这个采访地点有点怪怪的,但美国人经常不拘小节,她也没多想,工作人员帮她推开化妆间的门,并没有要跟进来的意思。
  钟亦心一踏进来,就闻到一阵玫瑰香气,她刚才在台下遍寻不着的人,竟然就在面前。
  “恭喜,今天的演奏很棒。”陈嚣手捧玫瑰,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他找人布置过化妆间,挪开了挡在中间的一排化妆镜,在天花板上悬挂着槲寄生,她不禁想,她要是现在走过去,他是不是要借故亲她?
  她弯着嘴角,故意嫌弃地说:“陈先生怎么这么俗气。”
  “别着急,有点耐心,”陈嚣将她拉到自己面前,轻轻将她的碎发拢至耳后,说,“还有更俗气的在后面。”
  钟亦心接过玫瑰,满心欢喜,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好哄了,陈嚣遇到她这么好哄的姑娘,真的是走了八辈子好运。
  “什么是更俗气的?”她忍不住问。
  化妆间外一片安静,像是早早收到吩咐,故意给他们留下一片清幽之地,灯光暗得恰到好处,不会亮得破坏气氛,她也刚好能从他眼中,看见那片朦胧而坚定的微光。
  陈嚣往前凑了凑,靠近她的面颊,似乎是想亲吻,却忽然退后,在她疑惑的目光中,他单膝跪地,目光虔诚,充满爱意。
  “陈嚣……”她忽然不知所措。
  他从口袋里里拿出一只丝绒首饰盒,打开盒子,一只璀璨的蓝钻戒指嵌在其中,在光线下折射出幽蓝的光。
  “我知道你不爱戴戒指,但我还是要送,这是我……”他稍稍停顿,似是在措辞,“欠你的。”
  他讲得认真,钟亦心也听得认真,她不发一言,温柔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头一次太草率了,什么也没准备,戒指也不是我挑的,婚礼只是走过场,囡囡,委屈你了。”
  钟亦心同意地点点脑袋,“我真的很委屈,你要好好补偿我。”
  他笑了笑,想蹭蹭她可爱的鼻尖,却不得不暂时按捺住,他说,“我没想过我会和你走到这一步,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很有耐心哄女人的男人,有一次你问我,我的理想型是怎样的,实话说,我没有理想型,在你问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后来我明白,是你,定义了我的理想型,”陈嚣眼中满是缱绻,“我从来没想过,我会碰上你这样的……”
  “怎样的?又要说我什么坏话?”她着急地脱口而出,眼神都变了,仿佛他要是让她不满,她就立刻夺门而出。
  陈嚣无奈地说:“你这样的变数。”
  没错,一个变数,在没认识她之前,他觉得就那么我行我素,孤家寡人的过着,清净自在,不受拘束。
  然后她就这样蛮横地闯入他的生命里,根本没道理可讲,从拽着他衣服的那刻起,就注定了,他根本拿她没办法。
  然后他发现,他已经爱上这种生活,食髓知味,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好。
  “囡囡,我接下来会常驻美国,处理这边的业务,暂定一年时间,”陈嚣低低地说,“一年之后,我们再想办法,总之,不能再跟你分开了。”
  钟亦心看着陈嚣诚恳的面孔,这么高大的男人,为她屈膝,显出谦卑的姿态,意料之外的动人,她忽然想到她寄给自己的那张明信片,虽然还未收到,但她记得自己写过什么:我想要的生活,是有爱,有家,有梦。
  而现在,这一切都在眼前,他为她拱手奉上。
  她忍住眼泪,带着哭腔小声问他:“你是打算粘着我吗?”
  “对,你让吗?”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一丝急切,“你愿意做我妻子吗?”
  他又严肃地补充:“在台上,你是钟亦心,在台下,可以做我的陈太太吗?”
  在他的眼中,她看见自己笑中带泪,看见他的诚挚和包容,看见槲寄生的树叶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看见钻石发出的熹微光亮……
  一切已准备就绪,她还要等什么?
  钟亦心颤抖着朝他伸出左手,泪盈于睫,“我愿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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