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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巢新窟风格迥异。
李清一手上提着出院行李,脖子上架着大爷,狼狈地进了杨劲家。
杨劲关上房门就停下来找拖鞋,残了一条腿,站着肯定没法换,李清一急忙脱掉自己的鞋,跑到布置成餐厅的独立房间,拖出一把椅子,让杨劲坐上去换鞋。
杨劲换鞋时,她得抽空直了直腰,喘口气,折腾得她出了一身汗。
杨劲换上拖鞋,想用意念控制李清一那个“活拐杖”,李清一不听使唤,微微喘着气站在对面看着他。
冬天白昼短,将近下午四点,阳光势微,夜色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远远地赶来,甚嚣尘上。
本打算中午看个病号,下午回去上班,李清一迫不得已,出租车上给编辑部主任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医院,朋友突然住院,下午没人照顾,想请半天假。
杂志社以前管得松,只要按时交稿,外出跟领导说一声就行,没人深究。转企之后加强管理,请假理由还是要具体一些、充分一些。
杨劲支着残腿,看着微喘的李清一:“我耽误你事儿了?”
他是明知故问。李清一请假时,他就坐在她身边,全程没有说什么。
李清一稳了稳气息说:“没什么,杨部长。”
她外套里面穿了白衬衫,扣子扣得严实,套了件宽松的大地色系羊毛背心,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经常打篮球,留不了长指甲,更不喜色涂花花绿绿的指甲油。
“太素。”杨劲心里想。
看样子,她比打一场比赛还累,呼吸时与衬衫领口贴合的皮肤也在起伏,杨劲觉得那几颗衬衫扣子应该解开。
为今之计……杨劲弯腰找出一双拖鞋来,新的,女款,绑着两只鞋的塑料绳还没拆,他把它们摆在李清一面前,抬头看她。
李清一说:“不用。杨部长,我该走了。”
——“你不是请假了吗?”
——“是,那我也该走了。”
杨劲看向斜下方地面,再看回来时说:“行,最后麻烦你一次,扶我到沙发上,你就走吧。”
李清一伸手扶他,这次杨劲没有全仰仗她,借她一点力,单腿蹦到沙发边上。
李清一帮他把靠垫摆好,他自己卯着劲儿,把残腿摆好。
真皮沙发,支撑力极佳,他躺上一夜都没问题。
李清一四下看了看说:“我给你烧壶开水吧?”
这房子的陈设跟和园完全是两个路子。高层建筑,大概是这一楼层里面积最大、朝向最好的户型。一眼扫过去,卧室连着超大阳台,靠近阳台摆了些尺寸较小的健身器材,另外有一个房间,专门锻炼用的,摆了更多的器械骨一些李清一叫不上来名字。
意料之中,厨房台面干干净净,连灶上的锅都很新,放着金属出厂时的光泽。
另外有一间,大概是书房,除了窗户,三面墙都是书架,李清一目光没有过多停留,但这些书让她有些意外。
杨劲调整个舒服的姿势,拿出手机来看,没有正视她,嘴上说:“不用,你走吧。”
说话时,他的指左右翻着屏幕,几屏APP散乱地码着,他翻到底再翻回来,好像没有明确目标。
李清一见他这样,问道:“你家里人什么时候回来?”
“没别人,这房子我一个人住。”见李清一没搭腔,终于停止乱划手机,转动眼珠直视她。
“那……你平时吃饭是……”
“有阿姨,如果我在家里吃,要提前告诉她。没事你别管了,我一会叫口吃的。”
李清一穿着袜子走了两个来回,把医院拿回的东西简要归置一下,走向门口又想起什么,转身问:“这几天都不能上班了吧?什么时候复查?”
没等杨劲答话,李清一手机响了,铃声清脆,在渐暗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李清一看了眼手机屏幕,按成静音,等他答复。
杨劲玩味地看她,越看眼神越冷,最后别过头去。
“那我走了,杨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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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锐夫妇出了趟远门,儿子不在身边,俩人攒了个时间,去了东南亚某岛。
得知杨劲受伤消息时,杨劲已经出院了。这个不省心的弟弟乖乖仰卧在沙发上,支着腿安慰姐姐,一再表示只是只是筋膜损伤,根本用不着动手术,养两天就好,生活没有影响,吃喝都有阿姨管,让他们安心玩,他除了近期不能再打球,其他跟好人一样。
杨劲受伤的事,小灰灰本来没打算跟爸妈说,电话里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杨劲演得逼真:“哎哟姐,我不跟你说了,阿姨煲的汤都要凉了。”
挂了电话,桌上冷冷清清,屋里冷冷清清,连灯都没开。腹中空空,脚踝处隐隐的麻木酸胀,不幸被杨锐的刚刚话言中:“你觉得你年轻气盛,体力无限,精力无穷,那是因为你还没意识到,有口仙气儿在那吊着。事实上,30岁就是人的体能巅峰。人总要为自己的后半生着想,攒钱、攒健康、攒人,攒感情。”
门铃响,杨劲下意识起身去开门,脑子里还默念着姐姐的最后一句:“攒人,攒感情。”
门一开,只见来人踮了两下脚:“来来来!让我看看大猪蹄子!”
杨劲脑子里还在回想:30岁就是人的体能巅峰——这女孩肯定还没到30。
芸芸熟稔地登堂入室,回头想扶杨劲,杨劲紧蹦两步,自己坐回沙发。
小姑娘环视一圈:“呦!灯都不开省电呀?”
去开了灯:“呦!你家人呢?别告诉我就你一个人呀?”
她拆开地上的女士拖鞋,默默换上,又默默走到厨房,把拆开的塑料绳扔进垃圾筒,磨蹭了一会才回来,大大方方站在杨劲面前:“怎么搞的……饭都没吃吧?”
杨劲没再仰卧回去,他把伤腿搁在茶几的一摞书上,对芸芸小姐层层递进的几句话越来越反感。
他说:“你怎么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芸芸何等聪明,她意识到了排斥与拒绝:“我去上课,刚好路过,就上来看看你。小灰灰把你家地址告诉我的。”
杨劲点点头,心想:是你问小灰灰要的我家地址。
芸芸内心也是跌宕起伏,发现家里就杨劲自己,她暗暗庆祝一番,觉得这步棋走得极其英明。
她说:“对了,你吃什么?我给你买去——要不咱们叫外卖吧?”
屋里温度高,芸芸解开了外套拉链……
第38章
杨劲看着自己的石膏说:“我腿不方便, 就不给你沏茶了。你随便坐。”然后扫了眼墙上的钟:“几点上课啊?”
芸芸说:“那课晚到一会也没事, 我先去给你买饭吧?”
杨劲说:“那倒不用,某人已经去买菜了, 估计这会儿……”说着按亮手机, 看了眼时间,“估计这会儿往回走了。要不你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吧——如果上课……来得及的话。”
芸芸品出了滋味,脸上有点挂不住,她坚信自己的判断, 这个小舅舅肯定没结婚, 也没有稳定交往的女朋友, 她说不出道理,这就是女性直觉。但他用了“某人”这个词, 这个词戳伤了她。
芸芸从包里拿出个东西来, 放在茶几一角:“我还要上课呢,这就得走。这个是送你的,你脚好了以后, 打球可以套上, 多少能起点防护作用。”
杨劲一时想不出拒绝的话。
芸芸又说:“这东西我也用不上。那你安心养伤,我走了。”
“知道怎么出去吧?楼门右手边有个按钮,跟灯的开关差不多, 按一下,门就能推开了。小区还有个北门——你去上课往哪个方向走?”
芸芸心想,这会儿来热情劲儿了, 我既然进得来,我就出得去。她赌着一股气,又不能表现出来,也不怎么答话。
杨劲单腿支地,手扶着门把手说:“慢走哈,回头请你们来家里吃饭。”
芸芸脸颊发热,出了楼门,走在小区里,被冷风一吹才呼出一口浊气。
她习惯了勾勾小手蜂蝶自来,几乎没遭受如此冷遇。
小区门外,影影绰绰停着几辆快递三轮车,这小区人车分流,入口和出口中间隔着车行道。
她扫到一个人影,分外熟悉。
李清一还穿着白天那一身,手上提着购物袋,急匆匆走到入口处,被门禁拦住,她走得疾,人停下来脚还在踏步,呼吸遇到冷空气隐隐冒着白气。
芸芸对她的走路姿势再熟悉不过。李清一习惯迈大步,脚跟先着地,动起来风风火火,没什么女生样子。但芸芸也见过她安静的时候,有一次,一群人去打牌,呜呜泱泱,气氛高涨时,她独自窝在窗边,戴着耳机翻店里的一本书,逐字逐句逐页地读过去,神情安静,像是有意无意把自己隔绝起来。
当时,桃子见此情景,还当场对GO队表白一番,说很少看到GO队静下来的样子,她此刻实在是太迷人了,桃子说:“我要是个男的,看你打球会把你当哥们儿,看你看书哪怕一次,就会下决心追你。”
一进一出两扇门,芸芸远远看到李清一,颇有些百感交集。
刚刚受到冷遇的屈辱感像是浸了冷水的棉花,甩也甩不掉。
门铃再次响起时,杨劲正跟小灰灰通电话。
小灰灰在电话里问:“这个时间会是谁?”
杨劲去开门。门开时,小灰灰又问:“难道是芸芸?”
杨劲堵在门口,和李清一僵立着答道:“不是。”
“不会是我们群的人吧?”
杨劲说:“我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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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才四小时不到,李清一重新走进这间房。
两小时前,她穿着睡衣在自己家里,跟晓晓聊天。
二人隔段时间会聊两句,这次晓晓问她下班没,她对老东家的作息时间了如指掌。
李清一说下午去医院看朋友,才回来。
晓晓问谁病了,李清一说篮球群一个人受伤了,她和群友去探望。
晓晓秉持八卦之心,问受伤的什么人,值得你们大动干戈去探望,她知道李清一混篮球群混得风生水起。李清一说谁受伤都会去看,不过这次这个,长得挺不错的。
应晓晓要求,李清一发去一张球场上的合影,三排人,一排坐着一排弯着腰,杨劲站在最后一排边上,表情游离,挺不情愿的样子。
李清一坐在第一排,从照片上看,二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晓晓发回来一连串感叹号,说:“你们群还有网红?”
李清一发过去一连串问号,晓晓说:“我找找看,你等着。”
于是,李清一就看到了那个视频。
空旷的舞台,光线打得不均匀,暗处太暗,亮处太亮。
杨劲站在舞台上,旁边是个妆容浮夸、着装又闪又廉价的胖女人:“这位先生,我们简单交流一下,不会影响到您的家庭。”底下一阵哄笑。
“请问您贵姓?”
“我姓杨。”
“杨先生!下面我要问一个在座女嘉宾都想问的问题,请问,您——结婚了吗?”
“没有。”
镜头抖了抖,观众席有人激动地“哇……”
“好,那么才有下一个问题,请问,您——有女朋友吗?”
西装革履的杨劲答道:“没有。”
女主持人说了些过场话,注意力再次集中在杨劲身上:“杨先生,我冒昧地评价您一下。”
“请讲。”杨劲入了戏,相当配合。
女主持人哇啦哇啦说了一堆话,每一次停顿都有掌声,现场气氛高涨,最后,那个胖女人说:“您不是骚,您是——闷骚。”
视频突然花了,停在这里。
这个视频是晓晓在别的群里看到的,和传播的人一样,她也觉得视频里的男人很有味道,就保存了下来。
李清一重播了两遍,也保存了下来。
紧接着,她觉得该做点什么。以往这个时间在家,她会做简单的晚饭,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又合上,打开橱柜门又合上,她又走回了卧室。
想把晒干的衣服收好,又觉得没必要现在就做。
她看着自己的住处,十分熟悉的方寸之地,又觉得哪哪都不舒服。
还好手机又响,小灰灰发来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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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杨劲挂断电话,李清一才迈步进来,低头说:“小灰灰让我来的。”
杨劲后撤两步,扶着台面,噗嗤一乐,斜着眼睛看着她:“真是他让你来的?那你走吧。”
李清一低头放东西,刚好遮住脸颊的不正常的红润,赌气起身,扭头就去开门。
杨劲蓄势待发,扑过去挡她的手臂,顺势靠着门稳住身体,捞起她的手来,在掌心握了握,没再松开。
李清一走得浑身发热,手上更是热得烫人,她觉得心脏像是块农用三轮车上的豆腐,颠簸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随时都要散架。
她只好扭过脸去,屏息等待手上的这波热度过去。
二人在黑暗里执手,直到杨劲感觉李清一的手与室温一致,还微微泛起潮意,才松开手,独自蹦回沙发。
边蹦边说:“开灯。”
李清一带了简单的食材——速冻小馄饨,还有一点芹菜、紫菜、海米(你们叫虾皮?)。
她煮馄饨的时候,客厅和厨房都开了灯,房子里有了些烟火气,终于跟夜色中的万家灯火融为一体。
馄饨端上来时,杨劲在调电视,他依旧把脚搭在茶几上,闲适得不像刚从医院出来的人。
杨劲行动不便,他们两个把茶几当作餐桌。
李清一把餐桌的餐垫拿来两个,摆在茶几上,杨劲把角上的那个护踝随手一丢,抬头继续调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