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眺望前方,马路一片空旷,远山苍翠安静。
“雪芝。”阮苏看向左侧,“待会儿你娘来了,你打算怎么说呀?要我们大家配合吗?”
段雪芝拎着包包纠结,“娘最讨厌不正经的女人了,我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来,一顿骂肯定少不了的……唉,骂就骂吧,我肚子里怀得到底是她外孙,她总不能不接受。”
段瑞琪在矿上工作许多天,晒得像只乌骨鸡,穿衣服也不像以前那般讲究了,随便套了身皱巴巴的西服,戴一顶鸭舌帽,盘腿坐在汽车车盖子上,懒懒散散地说:
“我看你是想多了,娘平时最宠你的,要新衣服?买!要新化妆品?买!你喜欢白色汽车,她就把家里的汽车换成白色的,你想出国见世面,她不光把你送出去,还连我也一块儿丢出去当保镖。你就是她掌心上的宝贝,她舍得骂你?怕是只会抱着你大哭一顿,心疼你受怀孕的苦呢。”
段雪芝听他这么说,心情放松了些,也认为以平时母亲对待自己的态度分析,不至于太责备她。
段瑞金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很严肃,紧盯前方,抬手道:
“别说了,车来了。”
大家连忙闭上嘴,提起精神挺直腰背,脸上也挂起了微笑。
几辆汽车疾驰而来,掀起一阵黄土,最后在他们面前停下。
第一辆车上下来司机与家丁,跑到后面打开车门,一个穿黑衣的女人走了下来。
阮苏心脏狂跳,大脑一片空白,早就准备好的欢迎话语忘了个精光,傻呆呆地站在原地。
段瑞金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往她身边靠了一点。
段母的长相与阮苏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严肃归严肃,五官可以看得出她年轻时是位清秀佳人。她的皮肤一看就是精心保养过的,打扮也紧跟潮流,画了眉毛与眼线,唇上点了淡色的胭脂。
旗袍乃黑色天鹅绒质地,没有任何刺绣与花纹,只在第一颗盘扣上插了朵栀子花,花香随她的动作飘散,沁人心脾。
她颈间戴着一串滚圆洁白的珍珠,耳垂上也点缀着两颗。手提包是浅色丝绸的,边缘也嵌了一圈珍珠,显露出低调的奢华。
段雪芝因为做错了事心虚,率先迎上去,搀扶她的手臂,热情地问候:
“娘你一路来累了吧,最近天气又开始热了,车里想必闷得很。都怪我不懂事,害得你千里迢迢跑过来……”
“雪芝。”
段母叫了她的名字,嗓音是与相貌不同的低哑。
段雪芝抬起头,努力笑得乖巧,“娘,什么事?”
她换了只手拎包,冲着她的脸抬手便是一巴掌,声音极响,力度极重,宛如一声惊雷。待大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段雪芝已经捂着脸倒在地上,嘴唇被牙齿磕破,溢出了一丝鲜血,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第49章
大家被这突如其来的画面惊呆了,段瑞琪跳下车盖跑过去扶起段雪芝,震惊地问:
“娘,你打她做什么?”
段母白皙的脸绷得极紧,每一根皱纹都透露着威严与压迫。
“她做出这种丢人的事,丢尽了我们段家的脸面,难道不该打吗?”
“可、可她是雪芝啊,你以前很疼她的……”
她冷嗤一声,显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段瑞琪无法要求她什么,拿出手帕帮段雪芝擦掉那些血。后者彻底被母亲这一巴掌扇蒙了,哪里还敢继续说话,一脸惊恐地躲在他怀中。
段瑞金自从汽车出现后就面无表情,现在对着母亲也并未露出笑容,冷淡地说:
“她固然有错,但错误已经酿成,你打骂她有什么用?”
段母道:“我不光要骂她,我也要骂你。让两个弟妹来陪你过年,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一个黑得像猴儿,一个怀了孕,你是怎么当二哥的?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吗?”
他垂下眼帘不说话,母子二人相貌上有着些许相似,段母清冷的气质也遗传给了他,可两人中间仿佛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壑,永远也无法磨灭。
阮苏看着他们,万万没想到刚见面竟然就闹成这个样子,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提议道:
“外面挺晒的,灰尘又大,要不咱们先上车,回家坐着说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段母就像根本没听到她说话似的,看都不看她一眼,扭头瞥向段雪芝和段瑞琪。
“你们两个也是,当初出发时答应得多么好,一定不惹事,现在呢?书不念了,肚子大了,下一步是不是该跟我断绝关系了?”
段雪芝被她骂得抬不起头,抱着段瑞琪哭。
几个子女被她轮番训斥一通,骂够了才坐上车,往段公馆驶去。
来时车上的气氛只是紧张,年轻男女坐在一起还是有说有笑的。回去的路上完全变了模样,压抑得没有一个人愿开口,原本阳光灿烂的天空也仿佛灰暗下来,叫人心情沉重。
抵达段公馆,门外已经停着一辆车。
段雪芝一看见那车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认出是荣府派来的。
司机站在车旁,手里提着荣凌云送给段雪芝的新衣裳。他对段家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见他们回来了,就赶紧把衣服送过去。
段雪芝不敢收,战战兢兢地看向母亲。
段母从隔壁车上下来,抓过那些盒子看了看,远远一丢。盒子摔破了,衣服沾满灰尘。
司机目瞪口呆,“你、你怎么扔了呢?那是荣大帅送给段小姐的礼物啊!”
她骂道:“我是雪芝她亲娘,我没资格扔吗?你回去告诉你主子,以后送一次东西我丢一次,他敢上门来我就敢叫警察!也别拿亲事和孩子说事,我不认!”
段雪芝听得慌了,挣扎着下了车,抓住她的手问:
“娘,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认亲事啊?我都怀了他的孩子了……”
段母不由分说,转身又是一巴掌,雷厉风行的架势吓得司机捡起东西就跑。
她没有管,吩咐从晋城带来的老妈子,把哭哭啼啼的段雪芝架进公馆,自己沉着一张脸跟在后面。
小曼看得直咂舌,拉住阮苏嘀咕道:
“二爷的母亲为何这般可怕?太吓人了!太太,她待会儿不会也要教训你吧?咱们怎么办?”
阮苏自己心里也没底,不过有段瑞金在,段母要是真的对她做什么,他应该不会坐视不管的。
想到这里,她反过来安慰小曼。
“别怕,她又不是疯狗,犯不着逮谁咬谁。”
小曼仍然忐忑不安,专门将赵祝升拉到身边,带着他紧紧跟在阮苏身后,寸步不离,生怕出什么意外。
众人死气沉沉地走进客厅,张妈已经准备好了水果点心等待他们。看见他们回来打算上去说两句好听话的,见这架势立即自动退去厨房,远离战场。
段母没有在客厅停顿,扫了一眼餐厅,吩咐道:
“我要吃些下午茶,雪芝你陪我一起。”
段福退到后面安排人准备茶点,很快端进了餐厅。段母又对自己带来的一个老妈子说:“你把我放在黑色皮箱里的真丝手袋拿来。”
老妈子领命离去,没一会儿就送到她手上。
她没有打开,拎在手里走进餐厅。
段瑞琪也要进去,被她骂了出来。她见段雪芝站在原地不动,催促道:
“你进来啊,要我用八抬大轿请你吗?”
段雪芝经过这两巴掌,几乎崩溃了,跪匐在地上大哭大喊。
“你干脆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是没脸活了!我不生孩子也不结婚了,你杀了我吧!”
她的哭喊没能让段母放弃,反而更加不耐烦了,瞥了一眼段瑞金道:“你傻站着做什么?让人把她抬进来。”
段瑞金一动不动,与她僵持。
“这里是寒城,不是晋城,你不能一来就把公馆闹得鸡飞狗跳。”
段母冷笑着点头,“好啊,有意思,你是说我身为母亲,连与女儿单独吃下午茶的资格都没有,是吗?”
他没说话。
段母道:“你别以为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了,现在是雪芝的事最要紧。等她的事情结束了,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说到最后半句时,她终于看了阮苏一眼。
这是自她抵达寒城后第一次看她,眼神却极为不善,充满了厌恶。
小曼与赵祝升立刻挡在了阮苏面前,隔离开她的视线。
段母冷哼一声,走进餐厅。她带来的老妈子挽起袖子,强行将段雪芝抬进去,按在椅子上,然后关上了门。
紧闭的门让人心情忐忑,谁也不知道里面即将发生什么。
段瑞琪平时总跟段雪芝拌嘴,互相辱骂,其实是最在意她的,性格又不够沉稳,担心全都写在了脸上,不停在客厅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段瑞金看了他半天,出声道:“别转了,你跟我到书房来一趟。”
段瑞琪随他上了楼,客厅便只剩下阮苏三人。小曼左张有望,见没有外人,壮起胆子趴在门上偷听。
阮苏小声问:“在说什么?”
她摇摇头,眼神遗憾,走回来道:
“门太厚了,听不见。”
阮苏揉了揉眉心,“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她带来的那几辆车上都坐着谁?我一直跟在二爷身边,都没机会看?”
“不就是几个老妈子几个护卫和一大堆行李吗?”
赵祝升突然出声,“还有一个年轻女人,看起来像生病了,一下车就被人扶到楼上去。”
小曼惊讶地问:“是吗?她长什么样子?”
他摇头,“人太多,没看清。”
“像她这么凶悍的人,怎么会带个病人上路呢?太太,该不会就是林丽君吧?要不咱们现在就上去看看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啊。”
阮苏正要说话,忽听餐厅里传出一声惨叫。
那声音实在太惨烈了,冲出厚厚的房门,听得人心脏一紧。
段瑞琪与段瑞金跑了下来,站在楼梯上问:“怎么了?”
阮苏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起身走到门边想敲门询问,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段母走了出来,表情依旧冷淡,叫他们让一让。
众人让到两边,老妈子把段雪芝抬了出来。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粘腻的冷汗打湿了头发与衣领,眼睑虚弱地垂着,口中不住□□。
最触目惊心的是,自从腰下开始,她雪白的衣裙被鲜血浸透,过多的血滴在地板上,留下一条恐怖的痕迹。
她大概很痛,身体蜷缩成大虾状,双手死死按着小腹。
老妈子们抬着大虾似的她,穿过人群往楼上走。
段瑞琪张开双臂拦住去路,悲痛地看着段母。
“娘!你对她做了什么?”
“跟你有什么关系?让开!”
“我不让!你是想害死她吗?她是你唯一的女儿啊!”
“你再不让,害死她的人就是你!”段母骂完回头对段瑞金道:“你让人找个西医过来,口风越紧的越好。”
段瑞金看着自己宛如恶鬼一般却毫不自知的母亲,心中多年积攒下的厌恶瞬间到达顶峰。恨不得现在就把她赶出去。
可段雪芝在惨叫,流了那么多血,再不叫医生恐怕真的会死。
他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拳头。
“什么病?”
“小产。”
段母说完推开段瑞琪,与抬着段雪芝的老妈子们一起上了楼。
段瑞金出去找医生了,段瑞琪蹲在地上啜泣起来,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阮苏怔怔地看着那滩血迹,难以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段公馆里。
餐厅的门大敞着,黑色真丝手袋就在餐桌上。
她走进去打开看了眼,里面放着一瓶没有贴标签的药丸。
段母亲手杀死了段雪芝刚刚成形的孩子。
“好狠的人啊!”小曼站在她身后颤声说。
三楼客房里,鲜血已将干净的床单被褥染得通红。
段雪芝从出生到现在,还未受过如此大的痛苦,按着肚子在床上打滚。
段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实在撑不下去了,用满是鲜血的手抓住她的手苦苦哀求。
“娘,好疼啊,太疼了……你帮帮忙,杀了我吧,我不要活了……”
段母冷漠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慈祥的笑,抽出手摸摸她的头发,帮她捋开黏在鼻尖上的刘海。
“傻雪芝,我杀你做什么?祸害已经没了,你还是为娘的好女儿啊。比起生孩子来,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女人都要经历的。”
她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我知道你恨我,不能理解我的做法,但是过两年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荣家人就像那乡下的暴发户,有两个钱有几个兵,可是有何用?根基不稳,长久不了的。咱们家不需要与这样的人结亲,你又是唯一的女孩儿,婚姻更加要重视。娘早就为你安排了一门亲事,本打算过两年再告诉你的,可是现在发生了这种事……等你养好身体,便嫁过去吧。”
段雪芝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忽然剧烈的发起抖来。
她终于知道母亲为何如此疼爱她了。
她疼爱的不是她,而是一件可以用来结亲,保证段家长盛不衰的工具啊!
段瑞金找来医生,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为段雪芝取出肚子里的死胎,止住血。
段母给了他封口费,打发走人,亲自照料段雪芝养身体。
弄死胎儿时她毫不手软,照顾女儿却非常用心。她以前读过几本医术,又亲自生育过四个孩子,算是富有经验,各种中药材与补品在厨房炖好后,一碗碗地往卧室里端。
段公馆上上下下都被打点过,绝对不允许将段雪芝的事情往外传。
期间荣府派人来问过一次,她没有让人进来。当天晚上荣凌云亲自来了,段母下楼与他单独见面,谈了几分钟,也不知道谈得什么,总之他再也没来过了。